来源:《山西文学》2016年第08期
栏目:小说
我在春风里穿行的时候,哈达图正举行盛大的赛马。
我不会骑马,甚至骑驴都不敢。胆小倒在其次,主要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总是被另外的一些物事吸引,比如:一缕风吹过,一朵花盛开,一只蜻蜓盘旋……当然,一只马在原野上奔腾,踢起阵阵尘土,也总会让我目眩神迷,不能自已。可从来没有想过要驾驭它,从来没有。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匹野马,春天来临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冲向原野,撒欢奔跑。何况,一场微雨过后,马莲花开满山坡,就像从天空扯下的片片云彩,轻得让人不敢触碰,蓝得让人心疼,犹如一场梦。我穿行在原野上,守着春天,守着东风,守着马莲花,像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春天来临,我总是这样兴奋。我想对北归的大雁说,想对总是忙碌的蚂蚁说,想对一块红色的石头说,甚至想对满天的星星说。可是说什么呢?不知道。我在野外遇到哈达图的牧羊人老伍的时候,他正坐在石头上对着天空发呆。他的羊散落在山坡上,静静吃草。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朵白云,悄然移动。我从他身边经过,他没在意,依然望着空阔的蓝天。我不由自主又抬起头望天,依然是那几朵白云,形状也没变。好久,他缓缓移回了视线,问我:“猫女子,你瞭甚了?”我反问:“你瞭甚了?”
他笑:“大爷甚也不瞭。”我说:“那你抬起个头,看甚了?”他笑:“甚也不看。”我很疑惑:“那你是瞭那几朵云彩了?”他看了一眼,又抬头:“云彩有甚看的了?”我也抬头,原来那几朵云彩早已幻化得不成样子,只留下飘忽的丝丝缕缕。我继续问:“那你看什么?”他不再言语。这时,一对大雁飞过,我恍然大悟:“大爷,你也有个说不出的秘密?”他转头:“鬼嚼甚了?甚秘密?”我想他也一定如我一样,不想说出或无法说出这个秘密。我笑着跑开:“大爷,你一定是有个秘密。”他被我扔在草原的背后,就如我被抛在春天的谜团里。我重新揣着满肚子无法言说的秘密,走在春风里。身后传来老伍吆喝头羊的悠长的声音,接着就是一串沙哑的歌:“大青山的石头乌拉河的水,一路风尘我来呀么看妹妹……”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村前的大片原野上,已经热气腾腾。五月的马莲花开得正美,原野里,一丛一簇,到处都是。花的蓝与天空交相辉映,你简直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花丛。骑手们,有的牵着缰绳,静静等待,他的马摇摆着头,漂亮的马鬃,犹如姑娘的秀发,垂在脖颈;有的已经跨在马上,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身体,他的马在他身下配合,不时打个响鼻,像是被洁净的空气呛了一下。我总是被空气呛着,我想马也是,就觉着这匹马格外的亲近,简直是我的好朋友;还有的环搂着马的脖子,一副深情的样子,附在马耳边,诉说着什么动听的话……村口井边挤满了人:老人们盘腿坐在草丛里;小孩子们坐在石槽边沿,有的干脆躺在槽里,仰望着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另一个小孩子撩起他的衣服,抓他的肚皮,笑声就传播开来;最好看的是姑娘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勾肩搭背,窃窃私语,美目盼,巧笑倩。有的手里拿着一束或一朵马莲花,鼻子边嗅嗅,然后拿眼睛瞧着那些茂腾腾的骑士。我看见二姐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布鞋,她靠在艾枝的身后,悄悄把两只脚,缩呀,缩呀……我不知道她要把它缩到哪里去,最后我看到她用另一只没破的鞋踩着破了的鞋,正好掩盖住了那个破洞洞。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是三哥穿过的,破烂不堪,恨不得五个脚趾都露出来。我自己笑出来,因为我觉得我的脚趾头,像我一样,不想被憋在臭烘烘的鞋里,争先恐后要从破洞里跑出。我使劲把脚趾头从里面戳出破洞,一下子,有三个脚趾全部冲出。母亲正好看到,一巴掌打了过来:“你个傻货,再戳,你的鞋就飞了。”我有些委屈,不过确实是,再用力,鞋帮与鞋底就要分家了。
大哥和二哥坐在井边的红胶泥土堆上,我挨着他们坐下来。他们的骑马把式不好,所以从不参加赛马。二哥好歹还会骑,大哥却是马背都不敢上。大哥手里拿着一棵嫩草,一截一截地吮吸草节里的汁液。我把我从地里摘的黄芥嫩苗给他。春天的时候,草木峥嵘,困了一个冬天的植物,和我们一样,突然生机勃勃起来。草原上太少可吃的植物,但这难不倒我们,尤其是我。首先是地里悄悄长出的“辣麻麻”,那是一种贴着地皮长的草,叶子呈锯齿形,形成三角形的形状。刨出它的根,细细的,白白的,轻轻搓去根皮,就可以吃了,辣辣的,麻麻的,泛着丝丝的甜;然后是“狼泡泡”,也是贴着地面长的草,叶子边缘泛红。它的根可比“辣麻麻”粗多了,味道也好许多,颜色也好看,微红色。有了“狼泡泡”的日子,“辣麻麻”就没人吃了。我们一群小孩子,拿着铲子,到田里去,首先占地盘,把发现的“辣麻麻”或者“狼泡泡”圈起来,以示有主。圈的形状不一,以与别人区别。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挖。可是,再过些日子,胡燕来的时候,这两种就都不能吃了。老人们说:“孩子们,不要吃了,胡燕擦了屁股了。”我们就会很沮丧,有不甘心的,偷偷挖出来,却发现涩得无法下咽。但我从没有怨恨过胡燕。我家屋檐下住着一窝胡燕,每年它们从南方归来,重新住进的时候,我也最开心。我已经忘记了它们用“狼泡泡”擦屁股的恶习。胡燕飞回的时候,我家的窗户就可以打开了,用棍子支起。我站在家里窗台上,倚着窗户,听着南风吹进来,柔软得像二姐的手,抚上我春天里也同样分外柔软的身体,看着像穿着黑缎子衣服的胡燕,双双飞入飞出,呢喃私语。我想知道它们说什么,就努力屏住呼吸,仔细听。可是,却最终没有明白。我觉得自己好无能,很不开心。好在不久,它们的小宝宝就要出世了。我最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站在窗台上,仰头看它们的窝,小雏鸟从窝口,伸出尖尖的嘴,张得大大的,像要接住屋檐上滴沥的雨水,嘴角黄黄的,可爱极了。有一次,我生病了,母亲给煮了鸡蛋。我留了个蛋黄,趁母亲出去,赶紧爬上窗台,踮起脚尖,想将蛋黄从窗口喂给小胡燕。可是,还是够不着,我从地下拿上小板凳来,放在窗台上,重新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将蛋黄伸到窝前,小胡燕喳喳叫着,争着张开口,挤向我手边。我一点一点地喂它们,生怕喂不到某一个。可身子突然一个趔趄,连人带凳子,摔倒在炕上。母亲听到声音,跑回来。我身上很疼,却不敢哭。母亲问:“你这是作甚了。一个女娃娃,登高踩低的,不像话!”我说:“我拿鸡蛋喂小胡燕来。”母亲瞪大了眼睛:“快不要胡说了,你的东西能轮上别人吃,更不要说胡燕了。”我很着急:“真的,不信,你看个。”母亲笑了,不再理我。我很伤心,为她把我想成是一个吃货,为她不理解我。
胡燕来了以后,“狼泡泡”是不能吃了,可是这时候,庄稼就长起来了。麦子、荞麦、莜麦、黄芥、土豆……这里头,黄芥最好,它的茎,在未开花前,是可以吃的。我们偷偷去地里采摘,掐上一大把,截成同样长短的小段,扎成一小捆一小捆,装在衣服兜里,随时拿出来,去掉皮,甜而汁液充盈。这当然不能让大人看到,他们会批评我们,说又糟蹋了庄稼。可是我看到大哥吮吸草茎,就毫不犹豫地把装在兜里的黄芥小段给了大哥。大哥拿起一看,顿时变了脸:“你又掐去来,说了你多少遍了,不要糟蹋庄稼,不要糟蹋庄稼!你这个娃娃,真是‘做官不觉民受苦!’”我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心里头怒火“轰轰”升起,可是不敢骂他,在家里,我最怕大哥。大哥最有学识,什么“沈万山”什么“曹操八十三万大军过黄河”,他随口就能说出许多掌故来。我是个故事迷,总缠着大哥给我讲。有一次晚上,大哥被我缠得没办法,说:“大哥给你讲‘曹操八十万大军过黄河’吧?”我高兴地安安静静躺在被窝里。大哥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不紧不慢地说:“曹操带领着八十三万大军,连夜赶路,直达黄河边,他指挥战士们一个挨着一个过河。‘滴咚’一个。”过了一会又说:“‘滴咚’一个。”再过一会又说:“‘滴咚’一个。”然后又是长长的间隙。我有些不耐烦,着急问:“大哥,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老是‘滴咚’啊?”大哥呵呵地笑:“你着急个甚?才过了三个,总共八十三万呢!”我才知道他在糊弄我,扭过头去,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我“噌”地从他身边站起,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看你那个劲气,灰个泡!”却不敢高声骂出,怕他再不给我讲故事。二哥却向我挤眉弄眼,意思是给他,他要吃。我才懒得理这两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兄弟,扬长而去。二哥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扔过来:“灰个泡女子!”这时候,我看见素叶从姑娘群里走出,走到大哥身边,挨着大哥坐下。二哥看了素叶一眼,又一通挤眉弄眼,然后赶紧起身走开。
村书记老谢站在已经排成一列的骑手旁边,手里拿着一根马鞭。骑手们待在各自的位置,马儿不肯消停,不断地扬蹄,摆动着身子。骑手们手握缰绳,不断调整自己与马的姿势,等待老谢马鞭在空中的那一声脆响,然后箭一样飞出。老谢甩鞭虽不是最漂亮的,但却也气势夺人。草坡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人,手里举着小红旗,不断摇摆,以示与老谢联系。老谢口里含着哨子,手里拿着马鞭,举起手与远处的人作了一些手势,突然,就瞪大眼睛注视面前这一溜骑手。骑手们拉紧缰绳,把马调整到蓄势待发的状态。这些马也真听话,那一刻都弓起了脖颈,甚至连气都呼吸得轻了,如人一样屏气敛神。只见老谢慢慢将头侧过,手中的鞭杆,倏忽一下扬起,鞭梢飞向天空。老谢手腕接着一抖,鞭梢在空中旋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那迅疾的过程,能让人看到那个白色的线条,凌厉而优美。鞭花璨起,清亮尖厉的声音,连着他口中的哨音,同时响起。骑手的手几乎同时抖动,马儿也几乎同时奔腾,一跃已是好远。我被这种景象震住了,虽然只有十几匹马,但在我眼里,真是万马奔腾的景象。我的嘴巴大大的,好久都无法合上,眼珠一动不动,朝着骑手们飞奔的方向。甚至眼前飞过的我平时的老朋友们,蝴蝶呀,蜻蜓呀,蚂蚱呀,都没能影响我的注意力。我是一个多么喜新厌旧的人。虽然后来,我悄悄对田野里的这些昆虫们道过歉,但终没有去掉我的愧疚之情。但此刻,我被这种壮丽景象迷住了,原来骑马可以如此漂亮与激动人心!直到远处传来欢呼声,我才意识到我张大的嘴巴与直勾勾的眼神。这是我经历的第一次赛马,也不能这样说,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次赛马,也是最精彩的一次。后来,很少有这样规模的比赛,即使有,也是三五个,两三个要好的年轻小伙子,在野外自个儿赛一赛,那情形,实在不能与这次相比。再后来,没人比赛了。我看到的是,马在田野里,拉着犁,默默地懒散前行着,身后翻起一列列深黑色的土,我似乎听到它们的叹息,但它们叹息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总生出莫名的忧伤,类似于孤独,或者也不是。草坡越来越少,被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马也就越来越多地加入耕田的行列。有一年,我上初中,春天的野外,沙尘暴,刮得昏天黑地。我周末返校,走在路上,看到两匹马,拖着四铧犁,翻着田地。我捂着鼻子,眯着眼睛,不让沙尘进入。昏昏惚惚中,我听到其中一匹马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响鼻。我不知道,它或许是被沙子呛着了。可是那一刻,我着着实实感到凄凉与无奈。那时候,我学习了《黔之驴》,我并没觉得驴子愚蠢,反而为其无奈。就像此刻,马拉着铧犁。漫漫尘沙中,行走在田间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