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聘验粮员的场景,岁球球至今想起来仍然胆战心惊,感到有些后怕。
有道是瘸子赶场,不早也得早。岁球球当天起得很早,鸡叫头遍就匆匆从炕上爬起来,踩着潮湿的露水往粮站赶。岁球球来应聘不是没有谱,他天生的好牙口,曾有人见过,当年小煤窑上伙食差,米饭里经常有硌牙的石子,别人吃得小心翼翼,唯独岁球球狼吞虎咽,米饭带石子,咬得“嘎巴”脆响。
岁球球到了粮站,就见从各村赶来应聘验粮员岗位的人已经排好了队。前来应聘的庄稼汉个个虎背熊腰,被日头晒黑了的皮肤像牛皮似的,绷得紧。这样的身子骨肯定有一口好牙的,而粮站最终只招收一人,岁球球心里就怯了三分。说穿了,要鉴定农民缴来的皇粮是否干燥,是否饱满,是否瓷实,主要靠验粮员的一口好牙:先张嘴,豁开牙,然后轻巧地拿拇指、中指和食指撮了麦粒,“嗖——”抛入嘴里,舌尖往大牙之间一顶,轻轻一磕碰,如果是“咔”地一声,嘎巴脆,粉末飞溅,那就有可能过关。瘪粒、潮湿粒在大牙磕碰下非但没有脆响,还有可能黏牙,是万万过不了关的。验收皇粮,与其说考验的是小麦,倒像是考验验粮员的牙功。每年夏粮入库的时限少则半月,多则一整月,有些功力不济的验粮员,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就开始牙槽肿胀,口舌生疮,难以招架,只能让牛黄解毒片养着,至少要歇缓半个月。因此,每个粮站属于常青树的验粮员并不是很多,如果有,那就是天生的好牙口。除了牙口,还得凭良心,不能因为缴皇粮的人是自己的七姑八舅,或者是邻里乡亲就牙口一松,放对方一马。这些年各乡粮站几乎都辞退过验粮员,不是牙口不好,而是过不了人情关,最后被群众举报,粮站只好挥泪斩马谡,发现一个查处一个,不仅全乡通报,是党员的还得开除党籍。即便如此,还是有验粮员连续被斩落马下。
那天在激烈的竞争中,筛选到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有流水村的张四海,沟门村的杨黑黑……包括岁球球。粮站要求实战检验,每人两斤干麦粒,两斤潮麦粒,两斤瘪麦粒混合了,然后要求粒粒进嘴,每粒只限咬一次,每次当场判断结果。坚持到最后的,经综合考核,即为聘用人员。
几个选手同时上场:张四海信心百倍,赤膊上阵,他的动作潇洒大方,两手左右开弓,轮番往嘴里抛麦粒,抛起的麦粒在日头的映衬下,只见银光一闪,就悄无声息地落进嘴里,舌头轻轻往后槽牙上一顶,“嘎巴”一声……
沟门村的杨黑黑黑头黑脸,牙却白得要命,像落难到沟门村的非洲人,一登场就目空一切,气势逼人,一副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的架势,干麦粒一挨大牙,就见粉末四溅;潮麦粒吐出来的时候,像一快黏薄的面饼子。抓、抛、嚼、吐,连贯自如,速度快得好像耍杂技。
岁球球一上场,立即引来更多的人围观。岁球球分明能感觉到其他几个竞争对手看似怜悯和同情的眼神里,隐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轻蔑和藐视。就觉得胸腔里在往外呼呼呼地冒气,难道真的就没戏唱了?岁球球每往嘴里抛一粒小麦,瘸腿都要用力往前顶一下,身子随之一忽悠,活像一条吊挂起来挣扎的水蛇。岁球球的牙口和他的耳朵一样好,耳边传来的窃窃私语他都能听得清。
天哪!哪个村的?这副德行,也来考验粮员?
没见过瘸子当验粮员的。
简直是脑子进水了,不掂量一下自己,就到这里丢丑来了。
……
岁球球不动声色,只顾一粒一粒地咬着麦粒。他把一粒一粒的小麦抛得老高,麦粒从他嘴里一进一出,进时快,出时疾。咬碎的麦粒从嘴里飞出来,像是从鸟枪里击出的铁沙子,打得小铁桶嚓啦直响,疑似暴风骤雨。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几条汉子像孤儿一样,守在站长樊守业的办公室门口,等候最终结果。樊站长手里捧着一张由工作人员完成的综合测定的成绩单,郑重宣布:经过测试,粮站最终确定的验粮员是……
念到这里的时候,樊站长故意拖延了一下,也许是为了吊起围观者的胃口,然后煞有介事地抖出了包袱:岁球球。
啊?
所有的人都懵了。
岁球球的眼里含着泪花,学着电视里的运动员拿到金牌时的样子,向大家招手致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寡妇牛翠翠。所有的心里话都给了牛翠翠,翠翠嫂子,我岁球球当上验粮员了,你该让苟犊子走人了。
几位对手不依了,挤上来责问:为啥是岁球球?
为啥?为啥选一个瘸子?
凭啥是他?
……
樊站长拉起了架子,开始了讲话:乡亲们,在同等条件下,我们只能聘用一位,岁球球和其他入选人员的条件都差不多,但是,岁球球有一个别人无法相比的硬件,那就是,岁球球是县里表彰过的“优秀农民工”,他瘸了一条腿,是因为舍己救人瘸的,他瘸了,是因为他有基本的良心,让这样的人当验粮员,大家说合理不合理啊?何况,我们选验粮员,是选牙,不是选腿……
回应的是一片掌声。樊站长说岁球球啊,祝贺你,成为我们乡的验粮员。岁球球紧张得嗫嚅着:谢谢站长。又觉得这个谢谢不过瘾,也不正统,就又补充说,谢谢组织!樊站长哈哈哈哈地乐了,说,验粮员靠的是良心,你的事迹我们都知道,今后,有你这样的验粮员验粮,我们都放心啊!岁球球就激动地握紧了站长的手,声调有些打战,站长,不,领导,您就放心吧,我岁球球当上验粮员,对全乡的乡亲,对各村的乡亲,心里会有一杆子公平秤的。樊站长说,这就对了,还是老规矩,凡是聘为验粮员的,家里的公粮任务就由我们粮站代为筹集,每天,再给你补助三十元。岁球球说,三十元倒不打紧,主要是粮站把我的公粮任务代替了,你让我干啥都乐意。樊站长又哈哈哈哈地乐了,说,这样吧,岁球球,天色太晚了,你腿脚又不灵便,先住在粮站,明天再回村,好好准备几天,把地里的活路归拢归拢,马上到县粮食局参加验粮业务培训。说着话,递给岁球球一包红塔山香烟。岁球球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岁球球离开粮站往尖山村赶的时候,四沟八梁的山道上挤满了去镇子里赶集的人,平时见过的没见过的见了他,眼神里就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敬畏和友善。也有人拦住他打哈哈。
甲:瞧你这走路的架势,你就是尖山村的岁球球哥吧,你可是咱乡的验粮员,不光是你们尖山村的验粮员啊,您咬麦粒时,可别咬偏了。
乙:岁球球兄弟,我们廖家庄的廖家就是你们尖山村的媳妇廖如花的娘家,你们尖山村的赵麻子是我们廖家庄的上门女婿。咱们亲着呐,对不?
丙:岁球球侄子准是个明白人,都是吃庄稼饭的,庄稼人不照顾庄稼人,还照顾谁啊?如今是在咱乡验皇粮,将来验出名了,到北京的天安门广场验皇粮,也有回来的时候。
丁:岁球球他伯……
……
天哪!才一夜的工夫,看来消息就在全乡传遍了。岁球球前前后后地应付着乡亲的搭讪,尽量把大家的情绪都照顾全了,脑子就回想起当年县里表彰他时的情形,那是他打生下来第一次胸前佩戴大红花,坐在大会的主席台上,他两边坐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啥的。当县长亲手把“优秀农民工”的荣誉证颁给他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眼眶猛地一热,他第一次感觉到,当了这么多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民工,终于被承认还算是个人,想起这些年在瓦斯爆炸、井下塌方中死难的乡亲,岁球球就觉得站在这个台子上,心里愧得慌。这种愧疚,像山谷里缠树的藤,一直缠到如今,有时让他气都喘不匀。
这么想着,二十里的山路竟走得有些轻飘,当一抬眼望见麦茬地里的寡妇牛翠翠时,他才发现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