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畿漕运中转重镇,三节跳有很多人家从事着储存和货运,经过多年的变迁,规模较大的,只有李冯两家。这两家不光实力雄厚,而且都持有官府颁发的御制龙票。两家各有各的码头、货场和栈房,也有自家的大小船只。单是伙计,两家都各有百十人。
李家是旺族,大街上的铺面少说有一半姓李;可冯家虽说是单门独户,人口不过二三十号,但冯家上通官面,有人撑腰壮胆,冯掌柜平日总是腆着肚子、撇着嘴、眯起眼睛走路。这人十分精明,与人共事,处处抓尖抢上,绰号“冯尖头”。久而久之,人们连他的本名冯景隆都渐渐淡忘了。
这么多年来,冯家也挣了不少的钱。可在冯尖头看来总觉得不如李家,心里总想有朝一日把李家挤走或拖垮了。为这事,直愁得冯掌柜眉头不舒。前不久,他上天津卫给妹妹过生日,闲话中,他提及此事,他妹妹冯氏还劝过他这个当哥哥的:“你这不是挺好吗。你也是望六之人了,怎么爱跟自己过不去呢?你干你的,他干他的,彼此间相安无事多好,也省着让别人时常总惦记着。再说,你又不少吃缺穿的,总眼热人家没好,早晚出事。你孤身一个人在那儿,平地起孤雁,那老李家的人是好惹的?都是动不动就拿刀子的主儿!”这边的兄妹对话倒引起了他妹夫的好奇,于是就踱过来,递给内兄一杯热茶,接口说:“大舅,既然你唉叹‘既生瑜,何生亮’,何不把他拖进官司里来呢?这号人一旦沾上官司,那他就得听咱们摆弄,让他上东他敢上西吗?”就这么一句话,让冯尖头眼前一亮,犹如醍醐灌顶,不禁拍着大腿叫道:“对呀,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这种高招得由高人才想得出!真是有炒虾仁、熘鱼片还得给老姑夫这样的人吃!”不久前,金顺失足落水溺水身亡,冯尖头以为是天赐良机,转天一早就登舟逆水到妹夫家去报信,可他妹夫只淡淡地说:“不行,这不是他杀,懂吗?”冯尖头只落了一个空欢喜,垂头丧气而归。回家路上,他冥思苦想:“得有情由、有凶手、有主谋、有纪案现实……好,就这么办了!”他心生一计,暗道:“李四呀李四,看你怎逃我的锦囊妙计!”
冯尖头到家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找来单先生说自己的想法,让他献计。这个单先生可不简单,满肚子全是馊主意,人送外号“单歪嘴”。听完东家的话,单歪嘴不停地转动着他那猫一样的黄眼珠子,操着一口山东德州话,不紧不慢地说:“让咱家好好想想,嗯……好好想想。”过了一会儿,他嘿嘿一笑说:“掌柜的,有了!”“嗯?你倒说说看——”冯不解地问。“东家,你老看。这样行不?找孙歪脖子,让他上老李家堵门闹事……”“不行!”没等单歪嘴把话说完,冯尖头就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个孙歪脖子可是个人见人怕的主儿,冯尖头怎么敢去沾他?
提到孙歪脖,虽说臭名远扬,可他却是少爷出身。上溯三代他家经营的益京煤场也曾赚了不少银子。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哥几个吃喝嫖赌抽一通海造,也就剩不下多少了。歪脖子他爹除原配外小婆子连娶仨。歪脖虽非嫡出,但一家几房媳妇独独三姨太生了个男孩,也让全家人乐得合不上嘴。就在小歪脖十岁的那年老歪脖一命呜呼了,水性杨花的三姨太也瞅冷子跟人跑了。好在大奶奶视孙歪脖如己出,连学堂私塾都不让他上,请个先生来家坐馆。歪脖子到了十八岁时,吃喝嫖赌无师自通,斗鸡养狗样样在行,很快又学会了抽大烟。这一来,没费多大劲儿,就把一个锦绣般的家园败了个精光,完成了“爹挣儿花孙子了”谶语似的恶性循环。偌大一个家,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剩下歪脖子一人。这还不说,由于他常年以娼门为家,到后来落了一身脏病,脖子上生了一大恶疮,因为没钱治,最后结了一层厚茧,落下了一个歪脖的病根儿。留得一条小命他便破罐子破摔,在三节跳小镇上能偷便偷,可骗便骗,半饥半饱度日,大小商家无不饱尝其扰。
单先生见冯尖头直皱眉,不愿招惹歪脖子这个无赖,就竭尽全力游说东家:“要想在李家的软肋上捅上一刀,非歪脖子这人不可,别人谁也干不了……”说到这,他顿住话头,撩起眼皮儿偷偷扫了冯掌柜的一眼,见主人脸色转霁这才接着往下说,“歪脖子前一阵子在大街上遇见我,还跟我说他活够了,这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实在是太难受了,与其等到三九天给活活冻死,还不如吃饱喝足了痛痛快快地死了少受洋罪呢!既然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求他找个机会到老李家‘弄一水’,他一准答应。到那时,李家一定不会善罢干休,非打即骂。咱就支起耳朵听着,一有风吹草动,咱就赶到现场‘劝架’说合事,这‘证’不就取到手,还人不知鬼不觉的。纵然他李四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咱给他掘好的坑子,东家,你老以为此计如何呢?”
“嗯,主意是不错。但细想起来却有两面没根:其一,如果只是一般的娄子,李家最多也就是打打骂骂,这不能置他家于死地;其二,一旦娄子捅大了,李家来真格的了,那歪脖子受疼不过,说出了实情,咱家这地也就呆不下去了,轻说也得让老李家给砸个稀巴烂……”
“这些我都想到了,你老尽可放心。我单某人自有办法,让姓孙的牙口紧、脖子硬,死心塌地的为咱家卖命,不过……”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老得出点血,得先拿东西喂饱了他,让他知恩图报,他自然就会听咱们的,尔后可相机行事。”
“这……这得出多少钱?”一听要出血花钱,疼得冯尖头直咧嘴。
“少说也得三百块大洋。”
“多少?三百?”冯尖头一听,急得脖子上的青筋立马一蹦多高,“他要拿了钱不干活,或是跑喽,这不活活地把我给坑死了吗?”
“冯爷,这可是拿钱买命的买卖,钱多了还不定人家干不干呢,少了谁干?换个个,冯爷有人给你三百大洋让你去杀人放火,弄不好让人逮住了小命儿就完了,少钱你干?”
“怎么说话呢?真是的……”冯尖头一听非常生气。
“你老别在意,我只是在打比方。可事成之后,你老会日进斗金,这区区三百大洋还不如九牛一毛呢!”
“嗯……有道理。不过,先给十块,再给二十块,慢慢引逗……一旦事成,钱款两清,不许郞后账,张嘴咬人……”
“冯爷……您真是个‘爷’,这种事哪有讨价还价的……我算服了您了!”当下两人说定,由单歪嘴去找孙歪脖子。
孙歪脖是个没家没业四处游荡的主儿,居无定所。按照素日的规律,单歪嘴手托一包荷叶裹着的熟猪下水,另一只手拎一瓶烧酒,沿着大街两侧的屋檐、偏厦一直找到镇东破关帝庙里,才找到了孙歪脖儿。
破庙里,已两天没吃东西的孙歪脖,正躺在乱草上昏睡,皎洁的月光透过无棂窗射到他的脸上,显得那样惨白,死人一样。单歪嘴小心翼翼近前,低声唤道:“少掌柜、少掌柜,孙爷……”过了一阵子,才听见歪脖子哼哼唧唧地骂道:“他妈的谁呀,吃饱了撑的,拿你老子我寻开心?连做梦吃点东西都被你给搅黄了,真是的……嘛事?快说!”
“是我,孙爷。”单歪嘴打开瓶盖,让酒的香气钻进孙歪脖的鼻孔,又打开荷叶包让肉香再次冲击他的嗅觉器官。这下太灵了,孙歪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咂嘴道:“是你,老单?单爷,你怎么知道你兄弟两天水米没打牙了?还巴巴地提着酒肉寻到这儿来?”
单歪嘴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几步,避开他喷出的股股臊臭酸气,轻声亲切地说:“我不惦记着你还有谁惦记着你?谁让你我都是苦命人儿呢!”就这么两句钻心的话,孙歪脖就红了眼圈儿:“哥,您就是我的亲哥,现如今,这世界上只有您老惦记着我这个苦命的兄弟了……”歪脖子竟抽噎得说不下去了。
“别说了兄弟。先吃,吃饱了,咱哥俩再唠嗑。”
孙歪脖一听,扑上前抓过酒肉,甩开腮帮子猛吃猛喝起来,直噎得打嗝掉泪儿,功夫不大就落了个瓶干肉净,撑得饱嗝不断。单歪嘴见火候到了,就一五一十地说明来意,歪脖答应一声打一个饱嗝,单歪嘴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再往下说,醉眼蒙鱯的孙歪脖已是昏昏欲睡了,这下可把单歪嘴给急坏了,他连声叫道:“兄弟、兄弟!我和你说话呢……”
“大哥,您什么也别说,我都明白了,冯尖头的酒肉能白给我吃吗?放心吧,我姓孙的也是条汉子,答应了人的事,我,我忘不了……”说完昏昏睡去。
从此以后,单歪脖隔三差五提酒捧肉到庙里找孙歪脖。他深知,让这类人办这类事,一次半次地抹抹嘴头是远远不够的,得靠个长,让此事在歪脖的心中生了根才行。经单歪嘴好吃好喝地喂养,孙歪脖不久就面色红润健壮如初了。这天傍晚,他对前来送酒肉的单歪嘴说:“哥,打明起您就不必再来了,该动手了。这些日子,茬口我也访好了,是什么,您也别问,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记住了哥哥,从今往后咱兄弟俩就是在大街上撞见了,我还得装腔作势地损您老几句,让人看着掰生。您和我不一样,您得养家糊口,上有咱老娘,下有俺嫂子和侄男侄女,一大家子人还指望您老养活呢,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的……”单歪嘴好不感动,又大仁大德、大恩大义地把孙歪脖称赞了一通,两人便按计而行。
本来,冯单二人以为此事做得密不透风,但还是让心如发细的郭梆子嗅出了蛛丝马迹。有一天,面透红润出手阔绰的孙歪脖被郭拖进酒馆,三杯酒落肚,得意忘形的孙歪脖儿,虽说是半吐半咽还是让郭梆子听出了个中委原。他知道李家要出事,却没想到歪脖子跑到新寡金顺媳妇那儿去非礼。郭梆子只听出了孙歪脖背后有人指使,目的是让李家败家。在郭看来,李家一败,他出的包税钱就没地方收去了;再者,作为一方的漕运大户李家,他家生意兴旺的同时也为郭氏旗下的赌场妓院大烟馆带来了滚滚的财源。所以他不愿看到任何一家商铺破产。因此,才出面搅了李家要阉割孙歪脖的局,也不知他对李四耳语了些什么,让气头上的李四罢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