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连满头汗水,一边拢起手中木块,过了好办天才歪起头,对阿成说:你不懂,抓进去了得有人保出来。这下麻烦了,你奶奶不在了,还谁能帮她?说完,一屁股跌坐在椅凳上,大声朝店里喊:来杯咖啡乌。你怎么知道的?旁边有人问。跑码头的男人哪个不知道?几条船出去,哪条船没回来,还不清楚?鸦片连往船公司那头指一指,对阿成说:找船老板,他做这行的肯定和“青灯”打交道。
每一条外国大轮船进港前,许多舯舡藏着女人追逐,在第一时间给轮上水手满足生理上的饥渴。短暂性交易的同时,还经常发生偷盗、欺诈、暴力等刑事案件。
大姨父讨海捕鱼,每次要个把月才能回来。姨娘讨海,却是一大早穿得漂漂亮亮出去,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回来倒头便睡。阿成不知道,姨娘也是海上出名的一朵玫瑰。姨娘腿上刺着一朵红玫瑰,当穿着短裤出门时,鲜艳的红玫瑰在阳光下晃动个不停。许多小混混,一看见那惹眼的玫瑰,就明白姨娘绝对惹不起,把要吹的口哨咽进肚里。
阿成从来没在乎姨娘什么时间出去什么时间回来,但是忽然听到姨娘被人抓走了,神色还是不免有些恍惚。
店外响起停车的声音,鸦片连朝外张望:来了。隔壁,咯吱咯吱打开铁栅门。有人下车,车门砰一声打开,又砰一声关上。马来司机踩上油门,驶走油光闪亮的奥斯汀轿车。
阿成知道下一刻谁会来到咖啡店,靠着柜台边堆放炼乳罐头的箱子,啃咬自己的指头,显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海叔连喊了几声,他都没听见。海叔看那失神的样子摇摇头,往灶头里添加一两根木材。这是每天早晨这个时刻必做的功课,数年如一日,海叔知道如何来侍候自己的邻居——船老板。
一身白色绸缎,气宇轩昂的船老板,不迟不早,准准七点半钟,走进海香咖啡店,坐在中间最后一张圆桌旁。将一只搪瓷茶杯交给阿成,然后拿着一支白汉玉烟嘴,金黄铜烟斗的竹烟筒,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荷包,捏出些红烟丝塞进烟斗,点上火柴大口吸起来。看看周围几个闲散人,对远远的鸦片连说:你今天这么早?
鸦片连和船老板是同乡,难得的是,船老板还保留着没发家前的草根性格,在这个时刻,不论是谁,也不论身份,都可以和他拉上几句家常。鸦片连干笑几声:昨晚海叔交代,今天要炒咖啡豆,用多点木材,我就一早送来了。船老板吸了几口烟,赞许地点点头:实在。
此时,听见海叔喊了一声,阿成赶紧往店后奔去,给船老板端上盛满咖啡的搪瓷茶杯。海叔又亲自端来两个瓷碟子,一个碟子里放着一粒鸡蛋,鸡蛋还冒着热气。又将另一张桌上的酱油、胡椒、细盐全搬到船老板桌上。又急着端来两片搽椰子酱的面包。每天海叔给船老板烘烤面包,搽上海香咖啡店闻名的椰子酱,绝不叫别人插手。吃的人风雨不改,做的人兢兢业业,鸡蛋烫得七八分熟,面包烤得不软不硬,咖啡泡得不浓不淡,绝对满足船老板胃口。早餐一应齐备后,船老板开始慢慢享用。
鸦片连狠狠地往桌下的痰盂里吐一口浓痰,踅到船老板跟前,一边朝阿成打眼色,一边说:头儿,昨天发生一件事,你知道吗?船老板扬起脸问:什么事?鸦片连说:跑“惹惹”[1]的船被“青灯”扣去喽,伊老姆也给抓走了。说着,一把将阿成推到船老板跟前。船老板不解:伊老姆是谁?鸦片连竖起拇指比划一下:巷里的,你也不是不知道?船老板嘟哝着:使依娘,这是第几个,和我有什么关系?一边朝阿成仔细端详。显然,船老板至今才知晓他是谁的儿子。鸦片连说:你帮帮忙,都是邻居。赚那路钱也不是什么好果子,一定是犯了其它事,光劈腿不至于扣船扣人的。
正说着,黑文打着呵欠进来,一见船老板跟前围着这些人,就有点惊讶。船老板向鸦片连示意黑文:喂,叫他去河墘将大八叫回来,我问清楚再看怎么办。鸦片连一把抓住黑文:头儿叫你去找大八,你跑一趟吧。黑文愣了愣,还没明白过来,鸦片连已将他拖到一旁,三言两语说了经过。
黑文讪讪道:谁和我去?
阿成一听,接过话头去:我和你去。
船老板
船老板望着阿成走后,满脸沉重,若有所思。
阿成的奶奶有恩于他,他不会袖手不管这孩子,可要和姨娘扯上关系,他心里就不舒畅。说实话,他看不起那个卖身女人。
早餐没胃口吃了,只顾咂吧咂吧吸烟,再也不理睬其他人。
墙上的丽的呼声,正开始广播海南语新闻。
当年,和现在阿成一般大的他,被同乡带来新加坡,在河墘码头给一位卖面的老乡打下手,没有工资,只讨个安身之处。同乡安置好他,就跟别人去婆罗洲砍树桐去了。好几个月以后,他通过其他回乡的人给寡母捎一句话,报个平安。但不知道话捎上没有,因为他再没见到捎话的人。
他不识字,也没有寄信的钱,后来才晓得找一个信局给母亲写信,而信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信局说,他老家遭受一次台风重创,暴雨和泥石流掩埋了村子,许多村民包括他母亲,连尸首都找不见了。这时,他才勾起远离家乡以后对母亲的思念,努力追忆母亲的音容笑貌。他的童年里除了母亲,再没留下别的记忆,对家乡脑子里一片空白。偶儿深夜醒来,他听见新加坡河在呜咽,好像有母亲的号啕在里边。
注释
[1]“惹惹”:当时有一种舯舡,专给大轮船兜售物料日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