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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五月中,扰攘姑苏、杭州两城多日的械斗终于因为太皇太后的丧事而停歇。

双方各有死伤,两城知县未免有渎职之嫌,连杭州府知州亦不可免。蕴月作为江南六路转运使,负有监察官员职责,此时堂皇登场。

十三日,惹事绣女、两城豪户代表、两城知县,杭州知州贺一帆以及蕴月齐集知州衙门。

一堂的人都黑着脸,那绣女五花大绑,竟丝毫不损其相貌清丽。蕴月扫过一眼,又想起他的阿繁。这姑娘比阿繁白皙,那也是因阿繁淘气不避阳光的缘故;这姑娘深紫比阿繁纤瘦,可没阿繁那灵动劲;这姑娘相貌过于柔美,不及阿繁生动……

他压根无心听堂上一众大老爷们刀来剑往的交锋,只怔怔的看着那绣女,满心里想的都是阿繁。

不一会王云随悄悄推了推他,他回过神来,发现知州贺一帆淡笑里含着一缕轻蔑的看着他。他耸了耸眉,环顾一周,发现除了那绣女红了脸,一身羞态外,别人都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蕴月不以为意,慢条斯理端了茶,饮了一口,随即从容站了起来,抖抖官袍,略向贺一帆致意,然后才说:“此事,贺大人身为一州长官,自当全权处置。下官不过监察一番。”

贺一帆原本仗着与江南世家的交情,也不怎么把蕴月放在眼里,眼下看见蕴月似对绣女有些色心,就更轻看了蕴月。但他考虑到蕴月在御史台出身,好歹也是景怡王养出来的人物,便也想略略笼络住蕴月,好让蕴月在上呈御史台的公文中将此械斗一事带过,又不得罪了景怡王,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江大人过谦,您监管着本官辖地钱粮,本官固然不敢过于劳动江大人,但若江大人在场,也好让两位知县大人宽心。”

蕴月眉头一挑,暗骂一句,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他嘿嘿一笑:“如此,贺大人,下官有两句话,想与大人单独谈,你看如何?”

贺一帆眉头一皱,点头道:“也好。”

说着两位官老爷转进了屏风。

“绣女既是姑苏人,何故到了杭州府,又何故杭州知县与姑苏知县束手无策?”,蕴月皱眉,挠头,杏眼无辜。

“这……江大人不知?”,贺一帆暗骂蕴月明知故问,又正经八百的说:“江大人,此事还有赖您多周全,您知道杭州、姑苏两地出的布帛,天下之冠,若两家闹将起来,来年的布帛上缴……”

红果果的拉他下水、玩威胁啊!蕴月眼眸一转:“嘿!”一声笑,话音刚落,蕴月又变脸:“贺大人,杭州城的户籍你敢拿出来让下官对一对?”

贺一帆一凛:“江大人说的什么话?”

蕴月悠然笑道:“杭州府治下多少户籍,本官一点,贺大人可敢保证都有明白无误的人到了本官跟前?”

贺一帆嗤之以鼻,轻笑道:“哦?绣女户籍就在姑苏府,如今正是想求江大人判一判着绣女户籍。”

哦?贺一帆果然老于官场!咋一听蕴月问户籍,贺一帆答户籍,可细一辨,牛头不对马嘴,但深谙此事之人分明又明白这顿刀枪,说的,就是一回事!

蕴月挑挑眉,面上笑容愈加可亲。好嘛!与他绕口令?再下一步就要威胁他今年江南六路的钱粮赋税了?!蕴月绕着贺一帆走了一圈,痞痞的语气:“贺大人,小江知道您下一句话想说什么,倒也不劳贺大人多费唇舌。小江我连刑部的大牢都蹲过,倒盼着当今把我这官撤了,好让我回京享福。”

贺一帆皱眉。

蕴月话锋一转,仍笑嘻嘻的:“贺大人,您……想必在江南有大树好乘凉,可……您朝中无人?您不知道如今朝中谁圣眷优隆者?”

“下官用心尽力办差,何必计较皇上看重谁?”,贺一帆话说的堂皇,可惜在蕴月眼里,不过是色厉内荏。

“哼!”,蕴月嗤笑:“下官爹爹,月前复了亲王爵,您知道?如今朝中枢密院副使吴启元、兵部主事裴向秀,皆是日日伴驾之人。”

“军务大事,下官一方父母官,尚且不用越俎代庖!且,景怡王只怕不曾料想江大人领了他老人家的名头出来行事?”,贺一帆袍袖一挥,就要走人:“若江大人别无他事,下官要去处理前堂公务!”

“下官所言,乃是指向陛下今后军策!”,蕴月收了痞气,朗朗而言,喝住贺一帆:“知州大人!文氏谋逆,京城禁军株连者,数以万计!陛下断无可能再信任旧日京城禁军!可料见,步军司、马军司、殿前司三衙,将逐渐撤换。届时……贺大人,您说皇上会如何安排?”

贺一帆脚步一顿,回首,看到蕴月负手而立,面上微笑,似料事如神。贺一帆心中一凛,暗道,禁军裁撤与他何干?但蕴月一身风度,大异于往日的唯唯诺诺,到底看小了这位小相公么?

“江大人何意?”

“下官的意思……”,蕴月踱了两步,复又笑嘻嘻:“盼着贺大人增加户籍,自然而然就增加江南六路赋税钱粮。”

贺一帆皱眉冷哼:“本官不明,江大人此举无异于敲骨吸髓!”

蕴月看着贺一帆,又走到他跟前:“贺大人,禁军仅京城一处就达四万众,除去死伤,也至少在两万余,陛下若有心裁撤,总要为这些人安顿些出路。哎呀!两万余人,再加上其家眷,少说也得到了十万吧……下官行走江南两月,得知江南竟多有肥沃荒地……嘶~若陛下知道江南富庶之地尚有如此多的荒废良田,您说,陛下会如何办?”

贺一帆倒吸一口冷气:“你!”

“哎!”,蕴月又苦了脸:“我也知道绣女一事,贺大人委实难办,下官倒也有心给贺大人出出主意,只是小江也得照着御史台定下的章程办事。哎,贺大人不知,御史台慕容大人往日是极好交道的人,但孙大人英勇就义后,陛下日夜思念,台中诸大人义愤填膺啊!如今慕容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小江轻易不敢言语啊!贺大人,您说是不是?”

贺一帆料准蕴月被贬出京,无直接上折皇帝的权力,又以为蕴月的直属领导慕容凌是江南慕容家的人,便想半是压制半是拉拢的让蕴月在江南失语,好让江南一地纹丝不动。

但他算错了!一错在,孙继云走后御史台空虚,几个老伙计经历了战火洗礼,空前团结。想来连张挺那样的老实人都甘愿为他江蕴月蹲大牢,你贺一帆又是那根葱哪根蒜?何况慕容凌新官上任,皇帝又看重,谁敢这时候去碰御史台的霉头?二错在,错看蕴月下江南背后、皇帝的真正用意。文氏谋逆,旁人撇清都来不及,你区区贺一帆敢这时候跟皇帝的军国大策拧着干?不怕皇帝挥着谋逆的大棒把你收拾了,你就试试看!

贺一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暗地里咬牙切齿,偏生想不出一句话来反驳江蕴月。看样子,他若不重新清查逃逸户籍,搞不好皇帝真把那十万人迁徙到江南来开荒!真要那样,他这父母官就要当到头了!江南一处的世家肯定要把他撕了……

贺一帆忍着气,心思转过百转,前一刻以为蕴月恐吓他,下一刻又不敢轻易否定,文氏谋逆,诛九族的大罪啊!哪怕牵涉半分,只怕也……他瞬间换了夏阳般灿烂的笑容:“江大人一番指点,本官受教了!”

这不就是了,识相一点,大家也不用撕破脸皮嘛!蕴月笑嘻嘻:“贺大人,今逢太皇太后薨,举国哀痛,小江自当上表陈情,求免去江南一地新增户籍三年徭役。陛下仁孝,想必有望。贺大人以为如何?”

贺一帆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江蕴月竟不同于旁的转运使,话里话外竟可直达天听!喜的是,这位江小爷行事果然是极通人情的!免了三年徭役固然没有他什么好处,可好歹让他办事好办,这也算天大的人情了!

到了此处,贺一帆折服:“如此!当真多谢大人体恤!”

江蕴月点点头:“如此,想必外间的官司也不算什么官司了?”

蕴月一点,贺一帆老于官场立即明白:“自然,还请转运使大人安心!”

……

如此,蕴月领着王云随、豆子又逍遥的回到草庐。

湖风细细,吹散了些许疲惫。蕴月看见外面骄阳似火,在湖面逼出鳞光万丈,难以直视。蕴月半掩了轩窗,更灭了出去游玩的心思,只在书案上随手拿了茶来饮……

才一口,蕴月就喷了出来,娘的,搞什么!那么苦!

蕴月心烦,细细看去,发现江心白茶盏里绿油油的……蕴月汗毛一竖,跳起来喊道:“是谁!是谁!”

瑛娘闻声闯进来:“什么是谁?小爷怎么了?”

蕴月拿着茶盏,心烦意乱的问:“莲心茶?你怎么知道的?她在哪?”

瑛娘愕然:“小爷知是莲心茶?如此,不要怕苦,饮一些。这几日瑛娘看你夜里睡不好,怕你心火大。”

蕴月不肯信瑛娘,心里冒火,又觉得伤心又觉得愤怒。莲心茶,旧日她逼他喝过,苦死了。那时他不过孟浪说了一句话冒犯,她就闹别扭,还是他迁就的她。他知道,她时刻就在一侧看着他,他知道!不用拿着什么证据他也知道!

可她为什么避着他,究竟他做错了什么?

蕴月满心的火气,满满的逼着,忍不住就朝瑛娘发:“我知道你们都有事瞒着我!她明明在这儿,可就是不出来见我。既如此,她是想撒手?那好!便撒手,也不必躲着不见我,也不必花些巧宗!什么莲心茶,小爷受不起!”

说罢,哐当一声,莲心茶泼了一地,蕴月转身就走。瑛娘看着满地的莲心满地的瓷片,看着蕴月的背影,话都说不出来。

那边豆子听了声音也进来:“怎么了?”

瑛娘委屈,撇撇嘴,蹲下身子收拾。

豆子拍着脑袋:“这是怎么了?连你也不说话?”

瑛娘站起来,一捧盘的碎瓷往豆子怀里送:“小爷的脾气一上来就不得了!上回在翠雍山,审我跟衙门里审犯似的。”,说罢复述了蕴月发的一通脾气。

豆子一手接了一手挽着瑛娘,想了想,竖着眉毛说道:“哼!小爷说得对!既扭捏想不通,那就撒开手,何必掉靴鬼似的跟着。”

瑛娘嗔了豆子一眼,甩开豆子:“不能怪她,到底从小不知,又占了兄妹的名头。”

“兄妹怎么了?又不是一个爹娘!”,豆子不以为然:“我知道小爷,他在王爷跟前长大,从来不是拘死理的人。偏你们娘们多心思,想着这个,又怕那个!小爷在京里差点就掉脑袋了,出了京差事也难当,今日满堂的人都吃人的样子,哪还有那么多心思寻思你们娘们那点事情!”

瑛娘听了又叹气,沉默了好一会才迟疑问道:“你说……小爷……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豆子挥挥手,有些儿满不在乎:“我知道他,也不会怎么样,他敢扭捏,我揍他一顿保管好了。”

瑛娘又笑开,嗔道:“豆子哥就会耍横!我可不许你打我弟弟!”

豆子双手一抱:“我不耍横的,你肯老实跟着我?”

瑛娘脸红:“没见过你这死乞白赖的!”

蕴月一路走出草庐,心里的气怎么也没办法歇下来。这几日他细细的想了在武夷山上的经历,越发觉得古怪,那位江先生无论如何也不是寻常人,但他给他的感觉又非常的奇妙,以至于让他根本无从厘清。还有那段采茶歌,天地良心,他敢确定一定是阿繁唱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阿繁要躲着他。

那种如影随形,偏生摸不到捉不住的感觉让蕴月再也无法平静。

左右无人,蕴月一路扯了根柳枝,拿在手里拼命的左右抽打。

长那么大,他就没试过这么烦躁。他知道他是个孤儿,他也清楚的知道他老爹有自己的孩子。虽然老爹极疼爱他,疼爱到让他觉得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可是他仍觉得自己鸠占鹊巢。占去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回去的,他知情识趣,不敢贪多。因此,他早已经习惯看着别人的眼色,揣测着别人的心思过日子,他自己的念头,其实他自己从来不看的十分重。

诸如,他从来不敢轻易在他老爹跟前多问一句自己的身世,他也从来不会认真违背他老爹的意愿……

可下了江南后,一切都似乎变了,李玉华、林澈对他的重视,瑛娘一路的有意相引,豆子话里话外的隐瞒,乃至于阿繁故意的回避,似乎都围绕着他。他实在想不出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这些人这样小心翼翼,他是想不出,甚至有些不敢深想……

西湖径自妩媚,白鹭纵身掠水,又翩然穿过杨柳。初来时候的小荷尖尖,如今已然是荷叶田田。

蕴月回神,发现手中的柳枝被他甩的只剩光棍,自己一身的汗,心里火气消了些,剩下的更多是无力。

他觉得无趣,便要往回走。

“哈哈!”两声长笑突兀而起,蕴月惊讶,转身看去。

李青鹤峨冠博带,一身浅灰色夏袍,摇着一把蒲扇,倒是轻松惬意,身旁一位年长公子,那眉目……

蕴月愣住了,脱口而出:“江先生?!”

“哦!”,李青鹤看了那位年长公子一眼,又笑开:“哈!有趣!”,说罢走到蕴月面前:“小月!怎么连官袍也未除的就跑出来了?”

蕴月顾不上李青鹤,眼睛紧紧盯着那位公子,他……长得极像山间遇到的江先生,一样的国字脸、卧蚕眉,连身上的气息都一个模子浇筑出来似的。

没由来,蕴月心中又涌起一股亲近他的念头,他快走两步,拱手道:“这位公子……你姓江?江……旷山……”

那位公子款款一笑,有宽和又有清淡:“蕴月……”,说着携了蕴月的手,细细看了蕴月的形容,才说道:“在下却非什么公子,不过寻常白丁之人。江迎华,表字旷山……”

江迎华……表字旷山!那答案呼之欲出……可他……顷刻间,蕴月五内似被人倒空了一般。

正于此时,湖面悠然又传来江南小调。

“采荷莲叶间,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

歌声悠扬,娇憨里带着一抹愁绪。

莲动下渔舟,荷叶间一叶扁舟穿出,船头一位黄衣少女,皓腕晶莹,就着莲叶采莲蓬。

阿繁……

草庐里生的气通通都抛掷脑后,蕴月涉水循声奔去。

歌声婉转,久久不歇。内中欲弃不能,似有不肯放人归的悱恻缠绵。

湖水渐深,蕴月不管,盯着那叶扁舟,抬高双臂竭力迈步。水至胸口,蕴月渐渐站立不稳,喘气困难,可他脑中没有停驻的念头。水渐没至颈项……水淹过了头顶……

荷叶的根茎水下林立,耳畔再也听不到声音,蕴月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舒服。真清净……若他找不到阿繁……若他还要面对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宁愿一直这样清净下去……

忽然间,水面似波动,旋即,灵动的身影似鱼一般穿梭而来。

蕴月迷糊,只看见那身影一顿一跃,游龙般向他掠来,带的纱衣在水里舒缓飘荡……

未几,蕴月突感压迫减轻,一张口,一口水便喷了出去。他咳嗽连连,话也说不出,却知道要紧紧揪着那满手的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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