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师一直在夸你，说你是个好学生，刘元笑嘻嘻地说。你还记不记得，章老师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在班里表扬你一次，要我们都向你学习。而我，对你起了一个陪衬作用，是反面典型。
林子自然还记得章老师对自己的厚爱。正是在那种厚爱的包围之中，自己茁壮成长，长成了今天这样。高中以及大学时代的林子心里没有过多的希望，章老师是他唯一的偶像。在林子心目中，一个谦和多才谈吐儒雅举止优雅受人尊敬的儒者应该成为一种风范。他的眼前经常幻化出自己像章老师一样年长时的行为举止。
其实，章老师忽然说，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做得是不是正确。每天晚上我都在想，如果我的话对你们产生了影响，那影响现在又阻碍了你们的发展，那我就罪该万死了。
林子惊异得合不上嘴。他一向敬仰的师长说出这样的话，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林子看看刘元。刘元哈哈一笑，说，咱们都别那么认真。来，收拾桌子，喝酒。
章老师很有酒量，林子始料不及。林子在毕业之后对酒桌的气氛有所适应，但酒量一直不见长，这样的场合他总是屡战屡败。林子和秀说起这事的时候，秀总要嘲弄他几句。要那么大酒量干什么？秀说，现在还有酒喝，可照你这个法子过下去，早晚得弄到菜穷酒尽的地步，那时酒量倒成了个累赘。
趁章老师上厕所的空儿，林子悄悄问刘元，今天叫我来，该不是闲喝酒吧？
刘元说，我的酒肯定不是白喝的。见林子笑了，刘元一本正经地说，今儿叫你来，还真有事，而且是两件。
刘元请林子办的两件事都让林子感到为难。刘元最近利用课余时间编了一本书，叫《高考得满分不是不可能的》，全书有二百多页。刘元说印刷厂已联系好了，因为没有钱，一直开不了机。刘元知道林子有一个很不错的朋友，在市里一家公司做经理。刘元说林子你是否可以和你那位朋友讲一下，请他们公司为我出点赞助，咱们齐心合力把这事给办了。刘元说我知道这事会让你犯难，你很少开口求人，即使为了自己的事也不开口；但为了朋友，你一定会两肋插刀的。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关系重大。作为回报，我会在书的扉页上印上本书赞助商的名字，以及该公司的业务范围。刘元出这本书有他的道理。他在二中教了五年书，最大的收获只是一本中教二级的证书。上个月一个表亲被破格提拔为市教委的人事科长，给一直萎靡不振的他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的打算很简单，先出几本书，别管什么书，放到校长办公桌上都会沉甸甸的，然后把中教一级搞到手；下半年，最迟到明年，入党，然后再把语文教研室主任的位子占过来。
你小子，活得真有劲。林子略含讥讽地说。
不有劲怎么办？你想让我一辈子在厕所做饭？
林子承认刘元说的有理。林子的那位经理朋友比较喜欢宣传，每年在宣传上花的钱都超过两万。林子想，让谁宣传都是宣传，钱给了别人，倒不如给自己的朋友。林子想，自己真是脸皮子薄，如果能像刘元这样，一定会生活得好一些。权衡再三，林子认为如果脸皮子厚一些，这事还是能做成的，就点头答应了。
刘元讲的第二件事是关于章老师的。章老师今年快六十了，按照文件规定，已到了退休年龄。他是一九五七年参加工作的，如果退休，工资会少拿一部分，学校逢年过节发的福利什么的能不能领到就很难说了，最主要的是，他的高三毕业班语文教师的位子会失去。每送走一名大学生，教委以及学校都会有一定的奖励给任课教师，这在本市已形成惯例。所以，章老师这个位子有很多人在想着，有人甚至为此去给校长送礼。老人膝下无儿，一个女儿早已远嫁他方，只有老两口相依为命。老伴没工作，卧病在床已近五年了。如果他退了休，那点退休金连老伴的药费都不够付。刘元说老人金口难开，觉得我性格开朗些，就和我讲了，想请你给做做工作。
我有什么办法？林子问。
你和教委档案室的小黄那么熟，花点钱，请他给改一下档案上的年龄或参加工作的时间，还不是小孩摸鸡巴，手到擒来。
林子抽了口冷气。他没想到刘元会请他做这样的事。
他和小黄真是很熟，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两人一起下乡蹲点，在一个乡镇的一间瓦房里同睡了一年，关系处得相当好。
关系好是感情上的事，让人违法却是损害感情的事。
我不能，林子说，这是违法。让别人违法的事不能做，做了自己也违法。这也违反我做人的原则。
刘元说，老人过得不容易。咱就当帮他一个忙。如果事情能办成，这样吧，我给你买只手机，摩托罗拉的。怎么样？
林子自然想有只手机，但这样的手机他不能用。
我真不能，林子说，刘元，你告诉章老师，是他教育我做人要有原则。一个人可以变老变丑，但不能改变自己的原则。
门外咕咚响了一声。林子和刘元奔出去时，看到章老师摔在王雅的小摊旁。显然，老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而且，受到了刺激。王雅生气地瞪了林子一眼，和刘元一起扶起了章老师。林子随在大家身后走回屋里。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他看到老人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显得很激动，如霜的银发此刻松乱地披散在他的额际，如一蓬秋风中的枯草。老人的眼神很复杂，既有慌乱，又有掩饰不住的忧伤，此外，还有胆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