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夫去了朝鲜,走了一个多月,来信说,在朝鲜清川江附近的临时火车站,调度军车,叫姑姑在家放心……三奶来到了姑姑家住了一段时间,陪着姑姑。晚上三奶搂着小外孙泰平睡着的时候,姑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一次梦魇,喊姑夫的名字,三奶被惊醒了,扯着姑姑的胳膊把她唤醒,姑姑说:这些日子老做梦,有的梦吓死人了……
三奶说:做的什么梦,说说,我给你圆圆就好了。
姑姑说:我梦见杨林在大桥上,拿着小旗等火车,我跟在后面,他走到前面,一下子桥就断了,掉进河里了,我一急,也跟着跳下去,我们俩都在河里扑腾,杨林一会儿就没影了,我就喊救命……
三奶说:有的梦和结果是反的,这个梦说杨林是太平的,你安心吧。还有什么梦?
姑姑:还有一个梦,挺蹊跷。我梦见天上的月亮,就挂在园子里那棵小桃树的上面,那棵桃树,本来五个杈,梦里只有两个杈,一个杈上结了一个桃,一共就两个桃,和月亮一起晃晃荡荡,妈,这个梦你也给圆圆。
三奶想了一会儿,说:很多梦得自己圆,这个梦我也圆不好。人一辈子有时候就是一个字——熬。你爸那一年被抓去出劳工,在南芬下矿井,摊上虎烈拉(霍乱),人死的无数,日本鬼子捞去喂狼狗,狗都吃红了眼睛,卷死人的草席子都没有了,人一堆一堆捞出去,扔在万人坑。我去寻找你爸爸,被矿警队拦在山底下。寻找亲人的家属,哭声震天动地啊,哪个见到了亲人面?我回到家——熬啊,天天泪不干。后来你爸爸突然回来了,人像鬼一样,我都认不出了。咳,人一生遇见个三灾八难的,不为奇。挺起来,姑娘!你呀,性子像你爸,不是太刚强。你得慢慢磨炼哪。
四姑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姑夫的信了,她领着刚会走路的小泰平,到车站上接客车,那天,从车前面的一个车厢走下一个人来,她远看着就是姑夫,个头啊,衣着啊,走的步子啊,哪都像。她背起孩子,急忙走过去,到了那人跟前,一看不是,把那个人看得莫名其妙。姑姑定了神,自己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她背着儿子,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去。
初春的暖风,从黄海边的鸭绿江口上,缓缓地吹过泛黄的丘陵和褐色的大地,河流上冰层的下面,水流缓缓地在脉动,可以听见冰层咔嚓咔嚓的断裂声,铁路旁边的庄稼地里,堆起了牛羊粪,远看像人的麻脸一样。燕子快要回来了,四姑想,亲人也快要回来了。她每天掐指头算,姑夫已经出去快三个月了。她走进自己家里的小园子,开始整理那一小块菜畦。那棵小桃树和小樱桃的树皮儿已经发红,枝条上的芽孢隐隐可见。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有人喊,杨家大嫂——杨家大嫂——她站起来,隔着篱笆,看见车站接替杨林的值班员小魏,在站台上向她招手,接着他又喊了一声,到车站接电话!她急忙进屋,背起炕头上正在熟睡的孩子,向车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