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3年第04期
栏目:人间杂谈
火蟹岛由一簇凸耸于万顷碧波中的山峰组成,远看犹如一簇蓝中泛黄的蒿草,近看又像青纱帐中崛起的一群楼房,挤挤拥拥,拔地擎天。亘古开天地,岁月历沧桑,风浪的鬼斧神功把岛外围的山都劈去一半,形成立陡的山崖,高而险峻。有好事者蹬攀俯瞰,我的娘!山下礁石变蝇屎,狂涛成细浪,眩晕得使你两腿打战,不寒而栗,不等看明白山下景色,便打了退堂鼓。外围被劈下去的半拉山都填充到了海里,由山根向外伸延的岛陆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明礁暗石,形成庞大的环岛礁石区。因此岛盛产火蟹,故而得名。
梅艺的商店位于码头旁边,店面不大,只三间屋,除经营渔需物品外,还经营些烟酒糖茶。
这日,梅艺正整理货架上的物品,忽听身后有人进来,回头看,是根柱,很惊喜:“你回来了?”
根柱一米八七的个儿,膀宽腰圆,有一身好力气,还有一手好技术,不但车开得好,修车技术也是远近有名,什么样的机器到他手里都能收拾得规规矩矩,因此很受船主们青睐。每年的年根岁末,是船工们新旧交替的时候,根柱都会得到一些因司机误事而耽误生产的船主们的争相聘请。今年争得更是激烈,这个每月出四千,那个每月出四千五,还有出五千的。出五千的主儿叫牛金,从丹东租来一条二百七十马力的钢壳船,急着找技术好的船工,出高薪聘下了根柱。
钱这东西对人真是个诱惑,谁不想多挣几个?谁不想多拥有它?何况根柱还是个打工族,做梦都想有条自己的船。还有,盖新房,儿子将来上大学等,都需尽可能地去多挣钱。因此,根柱的原则是谁给的钱多给谁干,尽管梅艺反对,他也没改变主意,这一干,就是一年。
一年里,根柱时时谨慎,处处小心,使这台出过力的老机器从没耽误过出海,为牛金卖出了一百五十多万元的效益,对半剩还有七八十万呢。
现在根柱回来了,是冬天没了鱼汛,船停海才回来的。
停海,意味着这一年的工作到此结束,船主应给伙计们结算工钱,将辛苦一年的成果拿回家交给父母、老婆,解燃眉之急,或存起来积攒起来……根柱早就计划好了,用这笔钱买条小船明年自己干。
梅艺瞅着消瘦、胡子拉碴、头发长而蓬乱的根柱,一股酸楚从心底泛起。丈夫很辛苦,几个月不理发,不洗澡,不换衣服,不回家……她关上店门到厨房去“吱吱啦啦”炒,一会儿,一盘葱包蛋和一盆刚出锅的红彤彤如火烧云般的火蟹端上桌,又切了一盘火腿肠,还有两瓶啤酒,她要犒劳丈夫。
“你吃,你多吃。”梅艺催促。根柱阴沉着脸坐下。
先喝下半瓶啤酒,又夹菜,只有咀嚼声,没话。
根柱的沉闷让梅艺生出些疑虑:他咋了?和谁生气了?还是听到闲言秽语……心底的疑云越升越浓。
“你为啥不高兴?”
无言。
梅艺想:根柱心里一定有事。她对根柱太了解了,俩人从小耍伴,一块儿上学到初中,又一锅摸勺子八九年,他心装不下事,有事就挂上脸。
能是什么事呢?她郁闷地想。
夜幕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降落下来,把港湾罩进了黛青色的黑暗里。冬日的码头像散场的戏台,失去了往昔的热闹和喧哗,只剩下了清冷和孤寂。偶有一两个护船工从窗前经过,唱着自编的歌,“妹妹你大胆地让哥搂——呀,让哥——搂,哥哥我大胆地把你揉——啊呀,把你——揉……”高亢的调门儿像天上飞过的大雁,渐远渐弱……这提醒了梅艺:丈夫出海三月多,一定很想要自己。于是,她弯下身子,认真铺下了被窝:一床宽面红花被软和舒适,一对儿充气枕,枕巾上各绣两只鸳鸯戏水图,红脖绿翅,摇头甩尾,活泼灵动,很有神韵,使整个房间充满了温馨和浪漫。
“你去洗个澡,早点睡吧。”她说。根柱没动。
现在的根柱跟以前判若两人,以前出海回来不等天黑就搂住梅艺又亲又啃要干那事儿,现在却像霜打的庄稼精神不起来。
根柱的冷漠梅艺就当没看见,自己先到洗漱间冲洗起来,当她抚洗到敏感部位时,不免想起两月前,有人曾……女人真得意志坚强,把好自己的关,否则这关……她羞涩地洗着,想着,竟有春潮涌动。
梅艺从洗漱间回来,根柱仍闷坐着看电视。梅艺也不理他,想,一会儿他会热起来的。梅艺就修饰自己,先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毛外罩,圆领,花边,绿色对蝶扣儿,胸边各绣了一朵鲜艳的红玫瑰,穿上它,人顿生光彩和朝气,心情也开朗起来。
又梳头,还是春节时做的大波浪发型,有些开卷,乱蓬蓬的,她喷了发油,梳理成形,乌黑亮丽,很有风韵。她本是天生丽质的粉红脸色,加之又长了一对秀气的杏核眼,镜中的她真如一朵艳开的牡丹花。这形象,根柱仍无动于衷。
梅艺见根柱没反应,主动搂住他脖子撒娇:“别心事重重的了,有啥烦心事明天再想,你出去这么长时间不想我吗?”说完上床,脱衣解带,躺进被窝,上身的盛装却只解开了扣,并没脱,倚着枕头等根柱欣赏。
根柱扭脸见妻子的媚态,知道妻子要自己做什么……但,他心事太重了,欲望和春情都被心事吞噬了,搅没了,面对娇妻他失去了以往的狂热。
夜在冷漠和无言中深沉下去。
梅艺迷迷糊糊未睡沉,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和开门声,睁眼看根柱已出去了。往哪儿去了呢?是解溲还是……女人是多疑的,根柱离家三月归来对老婆的伊甸园不感兴趣,不能不引起老婆对他的疑心:是不是在外勾搭上了别的女人?回家想说离婚又说不出口,现在去和野女人睡觉?这想法一冒出,梅艺立刻惊醒起来,困意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麻利地穿好衣服追出门去。
月亮像是在和人们捉迷藏,时隐时现。港湾里铺满了朦胧模糊的光。一排排停泊的船此时都像忙碌了一天的打鱼人,进入了沉睡的梦乡。梅艺向前追了会儿,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手里拎了个提包样的东西,顺码头往东走,从身形看是根柱无疑。梅艺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泪水溢满了眼眶,呼吸也急促起来,心里涌起了委屈、愤怒的狂涛:“你这没良心的!为了你,我骂过村长,唾过无赖……你……你竟背叛我拎东西去和别的女人……”她气冲脑门儿,眼冒火星,要蹿上去撕他、捶他、咬他,质问他我哪点对不起你?就在她还未追上,还有一定距离时,又发现他拐弯向南去。南面非生活区,没有按摩房、洗头屋、练歌房等,只有深水泊位,停泊的都是些大马力船,船上只有男性,没女性,现在甚至连男性也很少了,他到那儿去干什么?这转折和疑问使她即将喷发的火焰平息了一些,追赶的速度也随之减慢,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稳,远远地跟着,她要静观其变。
根柱走到码头的最前头儿,在一条黑糊糊、形似一座小土山的钢壳船前停下,然后轻轻地跨到船上,将手里提包样的物件对向机舱的气窗。这时,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呛入梅艺的鼻子,这汽油味来自于根柱,也就是说他拿的那提包样的物件里面装的是汽油。蓦然,梅艺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她脑海里蹦出了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和牛金有什么过节儿,想烧他的船?这问题一提出,立刻得到了证实,她看到根柱拿出了火柴……
梅艺没想到自己竟还这般敏捷,就在根柱拿出火柴要划的时候,被她一把抢去,甩入海中。
根柱吃一惊,见是老婆,压低声音,狠狠地:“你来干什么?”
梅艺也压低声音,狠狠地:“你在干什么?”她把“在”音说得很重。
“你不用管!”他又掏打火机。
梅艺奋力上去抢夺,根柱横过来一只胳膊,像一根铁棒子似的挡在面前。梅艺扳不动推不开,眼瞅根柱打着打火机,一步步走向舵楼。梅艺急了,急能生智,她大叫一声:“根柱!刚才牛金打来电话,说跟你开玩笑,别当真!”梅艺的话真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根柱愣了一下,铁棒似的胳膊软了,铁牛都拉不回的身子停下来,怔愣地瞅着梅艺,那神态是既有意外又有疑问。梅艺趁热打铁,推着他:“走,回家跟你详细说。”根柱这阵像泄了气的皮球,半信半疑地由梅艺推回了家。
关上门。
“你说,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烧他船?”梅艺严厉地质问。
“他不是打电话跟你说了吗?”
“没打,是我诓你编的!”
“你……”
“我怎么了?我不该诓你回来是不是?不该拦你去犯法、去蹲笆篱子是不是?你和他有多大过节儿不能通过法律解决?用这种愚蠢方式,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还有理成了没理!你知道不知道?”梅艺严厉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言辞使根柱蔫巴下来,他佩服妻子看问题透彻,分析精辟,悔当初没有听她的!
“咳——”他朝头擂一拳。
“别和自己过不去,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梅艺语气缓和了很多。
“这孙子坏良心!不给钱!说赔了!说他赔大头儿,让伙计们赔工钱!”根柱竟哭了。
这是一条一米八七的汉子,一条膀宽腰圆、有一身好力气、有一手好技术的汉子,就是因为家里兄弟多、底子薄,买不起船而给人打工,风里滚爬,浪里摔打,没白天黑夜地干,有时候三天五天吃不上一顿囫囵饭……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不就是为积攒力量,也像别人那样有条自己的船吗?精心敬业,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实指望拿回自己应得的报酬,去实现计划和打算,牛金却……这打击对他太大了,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要毁掉牛金的船……
根柱的溃坝使梅艺也泪水涟涟,她知道,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需要女人支持、开导、鼓励的时候,所说同舟共济,就是指夫妻相互提携、帮助,把生活的航船、家庭的航船扬帆远航。她擦干眼泪,轻描淡写地说:“我当多严重的事儿。”
“五万多块!还不严重?”
“就是五十万他也不敢少咱的!国家是干啥的?法律是干啥的?明天到法院去告他!”根柱瞪着征询的眼睛瞅梅艺,他只听说法院判刑事犯,没听说法院给要钱,但从梅艺坚定自信的神态上看出她胜券在握。俩人结婚八九年,从经历的风雨坎坷中,他总结出梅艺是一个有见解有头脑的人,凡事依她有把握。当初梅艺就说牛金人品不好,在外坑蒙拐骗,给这种人干工资不准成,他不信,坚持要干,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