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何家昌早走了。这个当年乌溪棉纺织厂的车队队长如今开着小三轮。乌溪人因陋就简,把它唤做“野鸡”。“野鸡”的确像“鸡”,大街小巷到处钻。何家昌早上多半是去接六点的火车。儿子何小杰也走了。他读初三,正补课。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去拿成绩单。但愿他这次考得好些。你随便扒了点稀饭就出了门。
果然雪天易晴。昨夜还是漫天飞絮,这会儿已碧空如洗。雪还没化,在阳光下晶莹着。你在雪地上“咕滋咕滋”地走着,神清气爽。
你家住城东,娘家在城西二中宿舍区。你到时,爸还在睡。妈数落道:死老头子,电视看到十一点!害得我也睡不好。你笑道:什么电视剧这么精彩?妈一撇嘴:狗屁!他就爱看时装表演,光盯着漂亮女人不眨眼,还不准你换台,越老越不正经了。你不便评论,转而问道:妈,你吃早饭了么?没吃我给你做。妈说:气都气饱了——你给我下一碗面吧。
面条端上桌,爸也起来了。爸叫沈梓坤,很久以前是乌溪二中校长。你问:爸,你也吃面吧,我就着汤。妈将筷子指点着老头子:他呀,现在高级啦!点名要吃竹丝巷老严家的油条!每天还不是我乖乖地去买,穷讲究!爸苦笑:你妈她不懂,别处的一点也不脆,咬在嘴里就像是牛皮糖。你说:哦,没事的,我去买,顺便买菜。
你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妈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先摆厨房里吧。我床上的被盖了一个多月了,一直想洗,总也碰不到好天。你说:我来洗。你还有什么要洗的都拿出来,反正是用洗衣机。妈说:哪来的洗衣机?还老母鸡哦!坏了八百年啦!你说:妈,你也不早说。一会儿家昌来了,让他看看。妈说:我和你爸平常也没多少东西要洗,小寒总讲拿到她家去洗,总也不拿。这丫头就像林彪,光说好话不干好事。
小寒是你的小妹我的四姐,在邮局上班。你为她开脱:小寒她忙呗。妈嗤之以鼻:忙个屁!天天晚上跳舞!
你拎了木盆搓衣板到屋外,将被子、衣服浸了水,又撒上洗衣粉揉着。邻居叶老师见了禁不住赞叹:黄老师!你看你多有福气哦!还是女儿好啊!我那两个讨债鬼,什么也不做,懒得拖尸!黄老师说:她们哪里不懒?一样的!偶尔才搭把手。这不要过年了嘛,我就叫他们一家三口都过来了。叶老师啧啧赞道:还是你儿女心重。黄老师说:这几个孩子呢,腊月没念到书,现在又是这种光景,唉!叶老师拍手道:这就叫血浓于水!我跟你讲,市场无情人有情!腊月,你看你妈多心疼你!不要小看过年哦,一反一复要省不少钱哩!你点点头:是啊是啊,我心里有数的。
你晾好被子和衣服,儿子小杰回来了。
小杰挺瘦,鼻子上有几点雀斑。他像个影子闪进来,你见了,低声招呼道:小杰,来。你的成绩单呢?成绩单就像判决书。小杰考得不好,英语才七十二分。小杰,你这次总分在班里排多少名?小杰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十九。你好像退了两名,上次是十七。小杰嗫嚅道:老师说了,像我这种情况,松一松就掉下来,挣一挣就能上去。你说:那还有什么话说?你赶紧挣一挣啊!小杰说:老师还说,光蛮干不行,要请家教。
你噎住了。请家教,不是要花钱么?钱呢?
外公沈梓坤有话要说:小杰啊,你过来,过来过来。老校长找到了久违的诲人不倦的感觉。小杰啊,书可要好好读啊!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关系到你一辈子。远的不说,你就看看你大姨,二姨,小姨,还有你舅舅,他们都是考取了学校,才有今天的好日子。你再看看你爸爸妈妈……
你读高中远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那时候没有高考,只有下放。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据说“大有作为”。所有的人都觉得前途渺茫。可是你的学习成绩多好啊!不管什么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还有你的作文,每一篇都被老师读得抑扬顿挫。成绩好有什么意思?没人在意这个。人们每天只关心能否填饱肚子。你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那年我七岁),那时奶奶还在,全家八口,只靠父母加起来八十几块钱的工资。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数米而炊,捉襟见肘。几个月吃不上一次肉,亘古不变的老青菜把我们滋润得像阿富汗难民。咱爸咱妈没别的能耐,只会吵架。他们都是教师,吵架也算得上专业对口。每一餐饭都是一场战争。餐桌上乏善可陈却硝烟弥漫。吵起来免不了恶语相向,问候爹娘以及八辈祖宗。奶奶那时已七十多了,总是被关照得心惊肉跳。老人家常常老泪纵横:我怎么还不死啊?两眼一闭就好了,活在世上受瘟罪!
他们的吵架在毛主席逝世的时候达到高潮。或许他们也犯了死相?九月十八号开追悼会那天他们居然还打了起来。千万不要指望文人动武会有什么新意,一样俗不可耐。我都懒得说这事儿。就说战果吧:水瓶爆了两只,碗碟碎了若干。一个脸上添了几道彩虹,另一个眼睛像功夫熊猫。
你们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十六岁的你突然袭击尖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望着你。
你们不要打啦,也不要吵啦,好不好?你的声音压得很低,还伴着抽泣,但我们听得真切。从明天起,我不上学了,我去做事,我去挣钱……
妈一把拉过大女儿,动情地说:腊月啊,还是你懂事。黄素梅这个英勇善战不让须眉的女人一时间柔情似水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