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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当时是这样的,邓宏三来说要出大事了。邓宏三为此前后加起来共来了五次,当然余多顺只见到两次,另外三次家里门关着,余多顺不在。房子要被收走,地也不留,家里的东西更不客气,总之都要充公。什么意思!房子、地和家里所有东西都是祖上留下的,房契、地契白纸黑字摆在那里,充公?充哪个公?

余多顺记得邓宏三当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其实邓宏三经常叹气,邓宏三每次到余家大厝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时不时就一声连一声地叹气,有时叹得重,余多顺听到了,觉得奇怪,想不通桌上的花瓶、屋角的柜子、架子上的壶、墙上的福寿挂屏等东西哪里得罪人了,竟惹得邓宏三不舒服。更多时候余多顺并没听到任何动静,他只是一种感觉。邓宏三虽然紧抿着嘴,鼻孔却一耸一耸地呼出不高兴。

邓宏三为什么不高兴呢?余多顺似乎猜过,但也没猜太久,只那么一瞬就丢脑后去了。他不喜欢邓宏三。当然,说到喜欢就有点复杂,甚至之前说喜欢都太抬举邓宏三了。这个村叫坪坝村,邓宏三就是本村人,但十四五岁时跟人打了一架,就消失了,他父母都不知道儿子下落。后来全村人倒是都知道了——解放军开过来没多久,邓宏三居然穿着四个口袋的军服也回来了,领口没有领章,可见不是部队上的人,他自己说已经转到地方。地方也是干部,看上去脸庞黑红,臂宽背阔,好歹有几分在江湖上跌打过的气派。一下子邓家破得瓦片都不齐全的房子,就挤满看热闹的人,又惊奇又羡慕。余多顺当时也去了,他一点都没羡慕,那时他还不习惯羡慕别人。一直以来,至少有一两百年了吧,村里村外羡慕的都是余家。简单地说吧,余多顺的太曾祖父是进士,曾祖父那辈有六个兄弟,也五个进士一个举人,皇上因此御赐了一面“六子科甲”的大牌匾,就高挂在厅堂的正梁上炫耀着,蓝底烫金字,字写得很好。以前皇帝字都很好。

邓宏三居然认得他,拨开人群走过来,说:“您好,余先生!”

余多顺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村里人一贯喊他余少爷,先生这个词猛一下让他无法适应。邓宏三显然很在意他,走到他面前,咧开嘴笑,还用手拍了拍他肩,像一个相熟几十年的老朋友。其实邓宏三比余多顺大五六岁,邓宏三离开村子的时候,余多顺还小,凡事懵懂,对余家大厝院子外的穷人所知甚少,他甚至不记得邓宏三究竟长什么样。没想到邓宏三仍记得他。邓家租了余家的地,每年缴租必定得把谷子往余家挑。

“你……也好!”余多顺开口应答人家时,舌头打了结。怎么称呼这个穿四个口袋军服的人,突然间竟成为一个问题。

那一阵子余多顺对村里的很多变化都不适应。本来挺安静的,突然不安静了;本来每个人见了他,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客客气气,转眼却爱理不理了。一下子,村子不像以前的村子了,到处是咧着嘴对眼前突变又吃惊又期望的脸,眼睛亮亮的,不时东张西望。余多顺对这种表情隐隐有些抵触。在坪坝村,余家以前是有贡献的,村小学是余家办起的,先生也都是余家花钱请来的。余家花钱的事远远不止这个,比如灾年歉收,余家会开仓救济;忽然起什么瘟疫,余家会去城里请来医生买来药,等等,都是性命攸关的恩德,说是功劳,一点都不会脸红。但村里人猛然间好像脑子都坏了,纷纷拿他不太在意。为什么不在意?难道以后孩子不要上学,饿肚子不要吃饭,生病不要吃药?余多顺鼻孔哼哼几下,马上又收住了。

既然怎么哼都没用,不如算了。

反而是几年不见的邓宏三仍然高看余家,乍一见面就拿热脸贴过来。“余先生,什么时候抽空去您家坐坐啊!”邓宏三说。

余多顺发现邓宏三说话时嘴角喜欢向下扯,看上去像带着讥讽,但人家明明很热情。他肚子咕噜咕噜连响几声,像受惊,又像高兴,脸上却是矜持的,抿着嘴,点了点头。他年纪不大,但也不小,已经十八岁,因为太瘦,背微微有点驼,看上去似乎也不比邓宏三小,这时候装一装蒜,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时他以为邓宏三只是顺嘴说一说,没想到第二天邓宏三果真就到他家了,进了门却不坐下,而是东走西走,眼珠子转来转去地忙碌。

“你……找什么?”余多顺不免狐疑地问。

邓宏三哈哈笑起,“噢,我能找什么?你家真大啊!以前来过那么多次,都没敢仔细打量。现在这里只剩你一个人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怕?”

余多顺抬眼看看房梁,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余家面阔五间,进深七柱,风火墙,穿斗式减柱木构架,双坡顶,燕尾脊,花半个时辰都未必能把所有房间一一走遍。但是父亲死了,父亲的一妻二妾也死了,接着两个姐姐又出嫁,房子本来就空,如今就更空了,留一个余多顺独守。余多顺不怕吗?他又不是神,也不是鬼,每到夜里就既怕神也怕鬼。他真的很怕。

邓宏三好像已经明白,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一下,没再说什么,走了。

这只是开始。穿着四个口袋军服的邓宏三是县里秘书,大部分时间并不在村里,但他每次回来,都一定去余家大厝转转,像嫖客迷上青楼。有瘾明明是享受,邓宏三却偏偏一声接一声叹气。终于,难听的话就出来了,说要出大事,房子、田地和屋里的东西都要充公。

他说的话一点都没错,果然第二个月,土改开始,余家一下子成了穷光蛋。

2

其实准确地说,余多顺本来就已经跟穷光蛋差不多。

村小是他曾祖父办起的,济粮、请医买药是他祖父和父亲做过的事。父亲余承德也一肚子都是文章,要是还有科举,金榜题名不过小菜一碟。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袁世凯聘来德国人练成北洋新军那一年,朝廷却突然下诏废止科举。父亲本来十三岁中秀才时就说下城里一门旺族的亲事,姑娘美貌,家境富足,只等着他乡试一高中就洞房花烛夜。结果他妈的不让他中了,人家就也不愿意点烛,居然退婚。出仕做官,才能享荣华富贵,留在村里,再有诗才又有什么屁用?事实证明城里人眼光还是精准的,父亲余承德除了会考试,其他确实不行,不给他考试的机会,他立即成了一摊烂泥,整天躺在床上呼呼睡得像个死人,眼角黏糊糊的,不是烂,看着还是像烂。这样的人哪个像样人家肯把闺女嫁过来?可是不像样余家又不要。幸亏余家那时终究堆着钱,好歹还是娶下邻村一户家道尚可的女儿为妻,又娶了两个破落人家的女子为妾。三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围着一个男人忙乎,屋里每天都是各种哎哟哎哟的声音。

很多人都说,男人娶个亲就像吃次药,眨眼间一变又一变,跟原来性情会越来越不同了。父亲有妻有妾后也像换了个人,以前或读书或睡觉,半步都懒得迈出家门,成亲后忽然嘣嘣嘣急着往外跑了。他去哪里?去赌。谁摆好牌局喊上他,他觉得不去就对不起人家,既然去了,要是不输那更对不起人家。输就输吧,父亲输后都唱着小曲,像打个大胜仗昂着头摇晃着身子回家,以为家里的钱聚在一起,仍像海水那样无休止地流。这当然助长很多人的生财之念,肥肉怎么能让别人都吞了?甲村乙村丙村,反正各路人马都结伴而来,围住余承德,像含住一根肉骨头,把又油又香的骨髓子一口口吸到自己嘴里,然后嘻嘻哈哈满面油光地离去。余承德被人这样拖来拖去,拖得几乎有金榜题名后衣锦还乡的荣耀感,等到某天一妻二妾哭哭啼啼说钱不够买好首饰美衣裳时,他根本不相信,以为她们合起来演戏,结果管家把账本递给他一看,他才脸色骤然一黯。

余多顺记得他父亲嘴是歪的,说话囫囵吞枣前话后话赶到一块儿。舌头不是太利索其实没关系,不吃饭会死,不说话反而养得住精气神,但脑子不利索就麻烦了。父亲从来不承认自己脑子不好,四书五经随便抽出一句,他都知道出自哪一篇哪一人之手,提起笔横撇竖捺也行云流水。但会读书就等于脑子好吗?问题就在这里,村里人恰恰认为余承德正是读太多书,才把脑子读坏的。或者说,是因为把那么多书装进肚子,却没科举可以倾泻到卷子上,那些子曰诗云就堵在脑壳里,堵久了,就馊掉了。

有一点余多顺很感谢父亲,父亲脑子不好,但活儿好,居然扑通扑通轮番让妻妾拱起肚子,一共生了十八个,如果都活下来,站在那里就是一排大篱笆。可惜生得多死得也多,存活的只有三个,三个中有两个是女孩,就是余多顺的姐姐。余多顺是仅存的儿子。

六岁时余多顺差点也死了,一连七天他都拉不出屎,肚皮鼓胀得像玻璃,脑袋滚烫像有炭在里烤。从城里请来的大夫摇着头直叹气,看着就是可以准备后事的意思了。哪知半夜屋里打雷似的响一声,是余多顺放屁。就是在这声屁中,余多顺又活过来了。

以余家几代堆积起来的财产,光是赌,也不见得能掏空。在余多顺出生那一年,父亲忽然又没了出门赌的兴趣,他重新躺上床,这次不是睡,而是抽起了大烟。

余家最后的那些银子,终于顺着烟雾一起袅袅飘走了。

大妈二妈三妈这些女人吃香喝辣惯了,受不起穷,就把首饰托人拿到城里当掉,都是贱卖,反正不可能再赎回来。手镯、项链、戒指、头簪之类,或金银或翡翠或象牙珊瑚珍珠,刚开始这些东西反正极多,随便往外拿一点都不心疼,能换回多少钱就多少钱,绫罗绸缎也够买。到后来又成了习惯,就无所谓了。一家大小总得吃饭穿衣嘛,心疼也没用。等到首饰盒终于空了,她们瞪着眼互相骂来骂去一阵,最后就一起骂到余承德头上,是余承德这个混账狗屎,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弄到这个地步的。

余多顺倒从来没怪过父亲。祖上也是父亲的祖上,父亲抢先出生,自然就有理由抢先挥霍,谁让余多顺不是余承德的父亲?而且余多顺一出生,家里的日子就已经开始黯淡,并且一日不如一日,就好像一个人一开始就活在黑暗中,久而久之反而就理所当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青蛙被放在温水里煮,死得稀里糊涂,也没觉得疼。

不过,余多顺是讨厌父亲的。家里餐桌旁挂有一面鹅蛋形镜子,有次余多顺正吃着饭,猛一抬头,从镜子中看到抱着烟枪斜躺在厅堂罗汉床上的余承德,后背那里突然麻了一下。连眨几下眼,才相信自己见到的不是鬼。

好在这个鬼似的人在余多顺十岁时就死了。

3

那天邓宏三走进屋时,余多顺正在吃午饭。阳光很好,像一双大脚从门外斜斜地伸进来。硕大个子的邓宏三把门占去大半,顺便把光也挡了,余多顺猛然间看到镜子暗了一下。

以前餐厅是餐厅,书房是书房,后来二者之间一堵木板墙倒了,没人去修,索性把横七竖八的木头搬掉,餐厅就空旷得像个晒谷场。余多顺煮的饭只够一个人吃,他已经很长时间都仅根据自己的肚子来煮饭了,所以,他没法招呼邓宏三一起吃。邓宏三也没这个打算,从门旁走过来,拖了一张凳子直接坐下。余多顺问:“吃了?”邓宏三说:“吃了。”接下去该说什么呢?余多顺一时也找不出话,就不说了,哧溜哧溜,他得尽快把碗里的地瓜米饭吃完。桌上除了饭,仅摆着一小碟已见底的螃蟹酱,朱红色的酱末把碟子糊得七零八落,这样的穷酸相让余多顺有点不舒服。

邓宏三很有耐性,一直等余多顺放下筷子才问:“怎么不娶个老婆照顾你?缺钱?”

余多顺抬眼往天花板上瞄一眼,抿紧了嘴。

邓宏三说:“你怎么一直不去外面走走,一辈子呆在这个村子有什么意思?”

余多顺打个嗝,肚子里的东西差点全翻上来。村里像他这个年纪却未出过远门的仅剩他一个,人家上学的、经商的、混队伍的,哪怕入草为寇,两只脚好歹都走过十里八乡了。他为什么不走?他走了房子怎么办?这个在外一跑十几年的邓宏三不懂,也没必要让他懂。

余承德的一妻二妾余多顺喊她们大妈二妈三妈,三妈是余多顺的生母,模样俊俏,但脾气执拗,一辈子没其他爱好,唯一迷恋的是芋头,红芋、白芋、狗爪芋,仿佛是芋界转世来的。余承德死时,她恰好刚把一只半个拳头大的白芋放进嘴,就听到屋里尖叫了一声,然后号啕声起。余承德得病已经一阵了,腹胀如鼓,越来越无力出声,气呼得如游丝,屋里掉个针都听得一清二楚,突然有这么大动静,自然再明白不过了。三妈脖子一直,本来是打算做出悲伤表情,不想那芋就像只顽猴猛地往下钻,钻了一半又停住了,下不去上不来。当时大家都只顾着刚断气的余承德,谁还去管吃芋的人?等到回过神来,芋已经把人活活噎死了。一天两条人命,这还不算怪异,一年后大妈也死,再一年二妈又死。

据说断气前,余承德曾久久竖着三根手指头,没人明白他的意思,妻妾都死光后,村里人叹一口气说:“原来如此啊。”原来是不是如此?谁知道呢。这么大的屋子只剩下余多顺和两个姐姐。姐姐大了不能不出嫁啊。她们一走,余多顺只能自己跟门窗梁柱做伴了。怕不怕?再怕也没办法啊,他又不能让死去的人复活。至于结婚,他当然想过,十八岁的人了,你以为他是傻子?可是结婚与怕不怕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明白邓宏三要说什么,邓宏三真是奇怪的人。

邓宏三笑了笑站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翻开,递给余多顺。

邓宏三说:“看看。”

余多顺也站起,把本子接过,马上又坐下了。离得太近,邓宏三比他高整整一个头,还宽出一大截,身上有股村里人都没有的鲜果子的味道,这让余多顺觉得心口那里压着什么。坐下虽然比邓宏三矮更多,但双脚不必用力,人一下子就舒服了。本子上写的不是生僻字,上过村小的都看得懂。但余多顺快快扫两眼,还有点懵懂,抬头瞥邓宏三一眼,低头重新看,这下子终于看明白了,本子抄的东西跟他有关。

《土地改革法》?还有这样的王法?是编出来的吧?

邓宏三鼻子哧了一声说:“可别乱讲,要犯大忌的,这是中央政务院的文件!我告诉你,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试点了,我特地去抄来给你看。我们县也快了。”

说到“特地”两个字时,邓宏三语气用得很重,仿佛在平地上掘出两个洞。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特地?余多顺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他说:“你为什么特地?”

邓宏三眼眨一眨,马上瞪大了。余多顺正等着他开口,邓宏三却猛地笑起,连声笑,一串串的停也停不住。到外面混十几年的人果然是余多顺弄不懂的,余多顺问:“你笑什么?”

邓宏三说:“你还真有点憨嘛。”

余多顺吸吸鼻子。憨是骂人的话,但从邓宏三嘴里说出来,好像也不是太刺耳。也许邓宏三真是为他好?他不太有把握,索性就抿起嘴,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对方。

邓宏三凑近来,俯下身子,伸出手指头,用指甲在本子上一道道划着,“你看,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借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你看懂了吗?”

余多顺没有回答,说实话他不太懂,但他没有摇头。

邓宏三又说:“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粮食及其多余的房屋都要没收。”

余多顺问:“都没收?”

邓宏三想了想说:“也不是全没,总会留一两间房让你住,地也会留点你自己种,自食其力。懂了吗?懂不懂反正都要没收!”

邓宏三手指用力地在本子上叩了叩,本子好像为了配合他,夸张地啪啪响起来。

这时余多顺问了一句非常愚蠢的话,他说:“你是说我是地主?”

邓宏三直起身子,手在空中画了大半圈。“房子已经摆在这里。”他说,“你家不是还出租地吗?”

余多顺说:“是。”

邓宏三嘴一噘,说:“你不自食其力,靠剥削别人过日子,你说说看,还不是地主?”

4

他家的地有三十多亩,只要风调雨顺,又没有虫灾,雇他家地种的人就能顺利打下粮食,缴来租。他填饱肚子,还有余粮可卖,换回一些钱零花。倒是兵荒马乱这几年,种地的人没了心思,虫子们偏偏却闹腾得厉害。虽然该缴多少租就得缴多少来,可是一亩有时只能打下一两百斤谷子,甚至颗粒无收,缴不起租的人就赖着或干脆逃了,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余家的地之前当然不止三十几亩,究竟有多少余多顺不太清楚,有时听老人指着这里那里,说本来都是你们家的。后来为什么又不是了呢?自然是被父亲余承德卖掉的。余多顺想,早知道要充公,不如都卖掉了哩。

这时邓宏三揪了揪他袖口,让他跟着走。他走几步,觉得有点不对头,怎么明明是在他家里,却仿佛邓宏三成了主人,他反而像客人。他停下来,看着邓宏三,他问:“有事吗?”

邓宏三皱着眉,很忧虑的样子说:“当然有事,我是替你着想啊。”

余多顺不解地问:“想什么呢?”

邓宏三说:“我打算给你一笔钱。”

余多顺眼皮跳几下,问:“为什么?”

邓宏三说:“反正要充公,不如这样,我给你一点钱,钱揣到口袋里谁看得见摸得着呢?噢,我不是要买你家房子,我怎么买得起房子呢?那我买什么呢?就是屋里这些破烂,瓶子,壶啊,盘子呀之类的,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也不能遮风挡雨,放在那里本来就没用。”

余家真正的书房是在院子的最后一进,双层木构,左右藏书,中间陈列桌椅供主人休息,而餐厅旁的这间书房只是小书房,以前是用来接待客人的。说小其实也不小,博古架顶天立地一长溜摆放,上面挤满了各式东西。余多顺眼珠子往那些瓶、壶、盘上转两圈,确实没有用,他好像从来没正眼看过它们,也不收拾,蒙着厚厚的尘土,又旧又脏,零星结着蛛丝。居然邓宏三要用钱换这个?

“你要它们有什么用呢?”余多顺问出很重要的一句。

是啊,有什么用?邓宏三挠挠头,好像费脑汁思考。“我就是心疼你啊,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偏偏房子眼见得还得充公,地也要充,那你还剩什么呢?不如握一点钱在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余多顺后来一直想,如果邓宏三没说最后那句话,他会不会就不至于同意呢?他早就很愿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可是别人缴来的租不够他走太远,走不了太远,他索性也就不走了。何况以前走了还得回来,不是有地有房子吗?如果地和房子真的要充公,那他怎么走都无所谓了,这就更需要钱。钱在哪里?居然邓宏三愿意给。

余多顺没有马上答应,他说:“让我想想。”

邓宏三笑了笑,就走了。第二天再来时,并不是空着手,而是提着一个大布袋,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夫旁边还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脸黝黑,嘴闭着,却仍有两颗大牙从唇间挤到外面,像两把钩子压住下唇,嘴角还有粒黄豆大的痣。再细看,车夫在同一处居然也有痣,只是小一点,没那么醒目。痣怎么长学问很大,观音长眉心间,怎么看都是慈悲感,而长在嘴角,女人如媒婆显得滑头,男的立即就是一脸恶相了。两人从车上抱下几个大箱和十几捆稻草,还有麻袋、绳子、破棉絮等东西,然后径自进屋,把瓶子、茶壶等等一样一样包起来捆扎紧往箱子里装往车子上抬。余多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很急却又很缓慢,但他没有推敲急与慢之间有什么奥秘。谁的脑子每时每刻都是好使的?

余多顺喊:“喂,干什么!”

邓宏三拉拉他说:“唉,你别理他们。”

余多顺觉得不行,他家的东西,当着他面被人拿走,怎么能不理呢?他又喊:“喂,别动!”一边说一边要冲过去,不想脚刚动,身子却像装到弓上的箭,一下子向相反方向射去。他听到咚的一声,头磕到什么上了,接着脚又被砸中,疼到骨头里。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袋嗡嗡嗡的,很久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弓不是箭,只是邓宏三揪住他的胳膊向后一甩,他趔趄几步,头磕到镜子上,镜子从墙上掉下来,落到他脚面。他出生时,甚至他祖父或父亲出生时,镜子就已经挂在那里了,谁挂的不重要,为什么挂也不重要,总之挂久了就理所当然,没人觉得应该取下,镜子仿佛已经成为墙的一部分,没想到突然一撞竟掉下来了,幸好没破。再一看,墙变陌生了,四周的墙老了,而原先挂镜子的地方却仍年轻,保持着一圈椭圆形的干净,像一张喊叫的大嘴。

邓宏三快步走过来。

余多顺以为邓宏三是来看他伤情的,有点高兴。能被在外见了十几年世面的人关心甚至道歉,滋味还是不错。余多顺都做好说客气话的准备了,但邓宏三却不看他,眼珠子定定地盯在地上,山一样高壮的身子从他旁边擦过,然后蹲下,捡起镜子,先揪起衣角拭了拭上面的一层灰,然后用手掌重重地在镜子背面搓几下,又把镜子举到鼻子底下嗅着。镜子是嵌在一块褐色木板上的,有一些细微的纹路。邓宏三把镜子举起来时,镜子也从余多顺鼻子边上经过,有一股味,什么味不好说,不像香也不像不香。主要是他根本没提防,如果早知道自己家的镜子有味道,镜子经过时,鼻子一定提前做好吸气的准备,可他来不及吸,镜子就已经到了邓宏三鼻子下,然后邓宏三把镜子捏在手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对车夫说:“快点,叫你儿子也手脚麻利点!”

车夫诺诺应着。他们已经把博古架上的东西取空,抽屉也一个个打开,囫囵吞枣,拿起什么就随手往麻袋里装。书房里清空了,车夫又去其他屋,他儿子跟在背后,走路时脚后跟一踮一踮的,是内八字腿。余多顺也要跟上,邓宏三走过来,抓住他胳膊说:“我买下了,都买了。”

余多顺看到那两个车夫父子正在架梯子往厅堂梁上爬,然后把“六子科甲”的牌匾摘下来。可能牌匾比他们想象的重,站在梯子上的车夫人一歪,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他儿子倒是机灵,在下面一把扶紧梯子。

这时邓宏三拉起余多顺的手掌,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粉绿色的钱,一把塞过来。余多顺从来没见过这种钱,他两只手捏住钱的四角,看到上面写着“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还有“壹佰元”三个字。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民币?

那一刻,十八岁的余多顺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新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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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际大盗的义子第一次行动,就出现了意外,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另一个充斥着剑与魔法的世界里,还有个老乞丐莫名其妙的要收自己为弟子,这都是为那般?那些神秘的骷髅到底是什么?在这个魔武不能兼修的世界里,李烨到底是怎么做到了魔物双修?看盗王之子的异界之旅,到底是怎样的异彩纷呈,让我带你走进这不可思议的异世界,看主人公的异世争霸之旅!
  • 陆少不哭站起来嗨

    陆少不哭站起来嗨

    陆知毅曾经是龙城的黄金单身汉,不少名媛削尖了脑袋想进陆家的门。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车祸,陆知毅双腿瘫痪,只能靠轮椅代步。龙城陆少成了个残废,原本定好的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也退了婚,沦为龙城的笑柄沈知淑:一个从小被生父和继母虐待的可怜千金,原本和陆知毅没有交集,却因为被父亲赶出来后恰巧救了陆知毅的奶奶而被陆知毅收留。原本她只是想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园丁,却没成想骨子里的冲动和”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本性让她成了陆知毅名义上的妻子。“老板,补发工资吗?”“一辈子来补发怎么样?”
  • 无限欺诈师

    无限欺诈师

    本书又名《欺诈师的无限搞事之旅》、《我的san值没有问题》、《san值归零的我只能搞事了》、《你所知道的剧情都是假的》、《对不起,我是演员》……总而言之,大概就是冯雪带着克苏鲁跑团角色卡穿越到jojo世界,结果发现一帮子轮回者导致san值归零,发疯后领悟到了偷(愉)税(悦)的真谛,在一个个剧情世界里冒充剧情人物坑轮回者并逐渐把轮回者们关于剧情的情报带歪的故事。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亲爱的钢铁

    亲爱的钢铁

    相传,光管学院里就那么一朵院花,竟然也是一个钢铁。今个儿有人赠花,明日就以饼回赠。多少人暗自感叹钢铁以后肯定会孤独终老,却不曾想这样的钢铁却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追来,她躲。他亲热问候,她装傻。他甚至不惜千里追来,她竟然也敢使劲的跑。好吧,温水煮青蛙不行,那就只能直接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