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正发生在我们深入梦境的时候。
案子并不复杂,甚至说很简单。
但案子是一起持刀抢劫杀人的特大恶性案子。只为了这,整个城市都受到了创伤,感到了疼痛,从而在这个祥和明亮的正午,不由自主地痉挛,痛楚地颤栗了一下。
这是因为,一个生命,一个鹅黄青嫩有如春芽般的十三岁男孩的生命,就在如许美好的早春,如许美丽的城市,如许美妙的阳光正午,痛失于一把带血的匕首之下。
案子的发生只是一瞬的事。但对它的追查和传播,却给了时空上的扩展与拉长,并且让它成为颇有卖点的报刊新闻,以及作家笔下的故事原型。
这当然是案中人都始料不及的。
男孩是一个三口之家的骄子,跟现代中国越来越多的独生子一样,是他们家的“太阳”——那个宇宙天体运行的中心。我这意思只是说,一个孩子,又处在十三岁这样一个正好做梦的年纪,你让天真稚嫩的他,怎么能够想到,身边居然隐伏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杀机?
是的,即使他的父母,涉世已深事业有成的父母,也会对此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拥有优裕的生活,不用说,也享用着公民最充分普遍的安全保障。这一点,是既无可争议也无可置疑的。
他们有理由,当然也有权利带着孩子购物;然后大包小包地拎向自己的私家小车;然后上车,顺理成章地准备返回他们幸福美满的家……
然而,这个生活的定式,百试不爽的铁律,在这个上午却发生了反常。首先是出现了越轨式的“故障”。
最后一个上车的是男孩。
男孩坐进副驾驶的位置。正当他顺手要关门的当儿,门却突然不听使唤关不上了——从那里赤裸裸地伸进来一把贼亮的刀子,不,是匕首——直戳戳地抵在了男孩的颈上。
别动!
男孩和坐在车上的他的父母,都同时大瞪眼睛,真真切切看到了那把胆大妄为可恶至极的匕首。当然,还有,紧握着匕首的那一个人。
快给……我……钱!
那人——其实也是个孩子。
那声音说是威逼,倒莫若说哀求更为确切。它微弱地不由自主地颤抖,颤抖中又无法掩饰、与生俱来地带着怯惧。这一切,远比那把直抵脖根、寒光四射的匕首要柔软得多。
关于这个,男孩的父亲尤其清楚,并且把握得极其准确。这是他最终处惊不乱采取果断措施的前提,也是盲然从事铸成大错的因起。换句话说,他正确地从战略上藐视了对手,却错误地不该在战术上藐视敌人。
想干什么,找死呀你?
他在厉声喝斥的同时,闪电般迅疾出手,一把过去抓住了那匕首的一端。
匕首另一端的那手,果然不出所料,简直是没有缚鸡之力!仅仅是挣扎性地跟他相持了一瞬,可能就是一秒,匕首就被他轻而易举地猛然一拉,顺顺当当地“缴获”了过来。
那孩子,不,这时该说他是罪犯,当即就落荒而逃了。
男孩的父亲,被胜利鼓舞,推开车门,手里还攥着那把匕首,骁勇地向着罪犯追去……
仅仅是三点五秒钟,悲剧就酿成了。
男孩突然“哎哟”一声,坐在他后面的母亲循声望去,也差不多同时“哎哟”着大叫起来——显然,她发现了儿子脖子上的血和伤口。
当然,她当时还不知道儿子的动脉血管已被割断。
她钻出小车,拼命地大喊着叫回丈夫,随即将男孩连拖带抱搀了出来。转身,又扶进小车后坐,并跟着上去,赶紧把头抱在了自己怀里。
男孩的父亲折转身,看见血像喷泉,自儿子的脖根汩汩涌流,有那么几秒,他脑子里出现了空白,或者叫做断电般的“黑洞”。
在那一瞬,他大约品味到了从项羽的垓下之围,到拿破仑的滑铁卢战役,那样远古悠长而又深沉巨大的哀绝。这是由胜利到失败猝不及防的紧急转捩!彻底的一百八十度反向,使一米八七威猛高大的父亲,具有高层知识与智慧的他,一下子傻了,懵了,愣了,吓得说不出话了!
没有经验的母亲,大惊失色,哀哀地哭叫着,一个劲地只是机械重复着不断擦拭儿子脖子的动作。
然而,血仍然是无法遏止地向外喷涌。
同样没有经验的父亲,这时才如梦大醒,顿时慌了手脚,失却了惯常的沉稳与自负。他随手撇了手里那把刀子,(刀子成抛物线划出一道白光,“嗖”地一下溅落进停车场旁的草坪)。然后他战战兢兢地钻进小车,狠轰油门,直把个富丽娇贵的“宾利”折磨得如同发疯……
就近处的医院,五分钟满可以抵达,但这是指一路畅顺,没有塞车和红灯的情况。
父亲理所当然不顾一切!
他横冲直撞连闯红灯,面对塞车的蛇阵长龙却徒呼奈何!
从来不会骂人的高级工程师,破口喷骂,最恶毒地发咒和叫嚷着,同时,把喇叭按得又尖又响,仿佛整个世界此刻都成了他不共不戴天的敌人。
母亲的哀号和男孩的呻吟,活生生地撕裂着做父亲的心呐!
孩子脖颈的血继续涌流,只是显然没有起初那么强劲和喷薄了。
血,染红了母亲和孩子的衣裳,浸濡着豪华的车座。孩子的脸,则越来越惨白失色……
一向傲睨于世的父亲,茫然无措的目光,终于盯住了身边的手机。
他大概是第一次发现,个人的存在,在这个可怕的世界,原来是如此微弱、脆薄、孤单、渺小……
人,原来还需要援手和帮助。
他忍不住哭了。
他哭着,同样发疯一样失急冒火,开始胡乱地拨打112、119、110……以及一切想得起来的求援电话。
我们接到的报警,不用说,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