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毫无疲态，双眸反而在疯魔般的舞动中绽放出极大的欢乐，她大声地喘气，不时还格格格发出笑声，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在与每个舞姿比拼着一种极限游戏。玛丽亚不肯停下来，那些舞姿也不肯停下来，她们在互相较劲。后来，我看出来了，那些舞姿渐渐占了上风，她们开始自己闯进玛丽亚身体里的，不再经过玛丽亚的大脑，便直接变成了她的体态，一个挤推着一个，行影匆遽，很快又如冲决的洪水，恣意喷发。玛丽亚因此来不及使它们多停留一秒，就又得使身姿进入下一种变幻，有时候，双臂刚刚变为波纹，双腿已经成了游鱼，腰身才倾斜成一汪湖水，两只手腕已经形如天鹅在飞翔……那些舞姿蜂拥而入……越到后来，我越是确信：玛丽亚的身体被花毯取消了那层禁锢灵魂的肉身外壳，因此，凡是她闪念所到之处，物便以舞姿的形态赋形于她，这样一来，自然与玛丽亚，舞姿与玛丽亚，她们就互为彼此，再无法分开……
见我一副惊呆的表情，玛丽亚的爸爸呶呶嘴，表达了他的爱莫能助，显然，他们早就对此了然于胸。
小镇的夜晚来临了，无边的沉寂从灰白色的土坯墙壁里悄然弥散开来，那沉寂灰蒙蒙的，就像我们小镇的颜色，我注意到玛丽亚投放在墙壁与地面上的舞姿被沉寂蒙上了一层土尘的颜色。
玛丽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态。这时候，我听见玛丽亚的爸爸说：“好了，好了，玛丽亚，我们的小仙女，再跳你的两条腿都要跳断了。”
这就是那个下午与晚上我听见和看见的一切。我如此不厌其烦、嘈嘈切切说了一大通，完全是因为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改变了我今后的人生轨迹。
04
我无法不被那个夜晚身心中改换的一切所慑震，小镇沉闷与墨守成规的习性被我在想象中撕开了一条口子，我从那道裂口望出去，就能看见地平线上横立着一条彩虹，彩虹之上，轻舞着我的未来。
我像玛丽亚一样爱上了跳舞，高中毕业我们考进同一所艺术院校，在同一个班级，住在同一间宿舍，跟着同样的老师学习舞蹈。玛丽亚带着她的花毯，玛丽亚走到哪里都带着她的花毯，那条花毯成了她身体的一个延伸物，共享她的生命，并使她的生命生长其上，因此须臾不可分离。
大学期间，似乎有越来越多的难言之隐横亘在我心头，堵住我的胸腔，它们篡改了我在玛丽亚家萌生的对美的向往之情，也折断了我离开小镇时站在沙丘上遥望远方时的那束热烈而清澈的目光。
跳起舞来的玛丽亚像个女王，她从来没从女王的宝座下来过。好几位老师都放弃做她的老师，他们大致的感慨都如此：“我的天哪，谁把玛丽亚生成了这样！她不是个神，就是个魔！瞧瞧她，往台上一站，随便甩个手臂，就够你们学好几年的……这里不是她呆的地方，让她赶快走吧，她走了，你们才能安生地呆下来，因为没人再使你们自惭形愧了。”
还有那些男孩，他们送给玛丽亚的目光和情书，最早或者最终，都会进入我的眼底与内心深处。都是一些彻头彻尾的投降，无以复加的热恋，毫无反抗或者更改的可能。那些男孩就这么把自己的初恋送给了无以为动的玛丽亚，好似投进万丈深渊的一粒石子。尤其那些敢冒被火焚烧之险与玛丽亚共舞的男孩，他们败得更惨，输得更可怜。年纪轻轻就经历如此这般惨痛的教训，在我看来，并不一定就能使他们变得坚强。
我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所以并不会像他们一样只在心里惊叹。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有的人选择的办法是转身而去，不看不闻；有的人则是慢慢靠近，想办法把她拽下或者推倒。
我一无怨言陪着玛丽亚练习，又不厌其烦一遍遍欣赏玛丽亚演出的录像带，美与神奇，依如既往，依如我见她跳舞的第一个晚上，甚至更加不可思议。在此之后，我往往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或夜晚阒寂无人时，躺在校园水池池沿上，任由脑际无数遍重放那些美与神奇，任由它们像时间一样在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因为过于真挚与感动，每每又会热泪涟涟。有谁会因为美而剧烈颤抖？有谁会因为无法创造理想中的美而心如刀割？是的，我会。
玛丽亚的美从哪里生出来的呢？谁创造了玛丽亚的美？谁成就了她的美？毕业前的那些夏日，我伏在被汗水浸湿的把杆上，望着窗外白哗哗的阳光，绞尽脑汁思索的，仅仅是这些与毕业无关的事情。
所有的解答流水般汇聚在那个夜晚。那个清贫质朴的小院，那三间四壁岑寂的苟简土屋，玛丽亚妈妈的病躯与柔暖的笑容，玛丽亚爸爸肚子里的故事，最重要的，当然是玛丽亚的花毯……那块用来跳舞的花毯，如同等候在时光中的一块飞毯，它全部的使命，就是要载着玛丽亚飞向一个我根本无法攀越的美的世界。
那只花毯真有神奇的力量吗？
毕业前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同学们都去校园水池边唱歌跳舞了，玛丽亚拽着我的胳膊，急匆匆就要冲下楼去，我撒了一个谎，一个人留在了宿舍里。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我打开玛丽亚的舞毯，铺展在宿舍中央，然后光着脚，介介不安地踏上舞毯。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绵软，厚实，温暖，走起来，或者跳起来，就如同一双充满爱感的手托着我的双脚。我来回走了几步，又变幻了几次舞步，并没有任何奇迹发生，没有任何精灵闯进我的大脑与四肢，舞蹈仍在另一个地方，隔着一片无垠的时空，远远看着我，无法与我合体。我蹲下来，用手抚摸舞毯，白色的线条和小方块，大红色的山字形图案，蓝色与褐色相互构成的菱形块，它们看着简单，却又有一种无法被语言描述的有序的规律，我说不清一个“田”字形图案是怎样套在一个“日”字形图案里的，更不知道那些“日”字图案的拐角处，为什么会使用一些毫无规则的其它颜色？不仅如此，为什么每一次从不同角度看过去，舞毯的花纹与图案又有了新的排列秩序？疑问叠加起来，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胆想象：所有的图案都是密码，所有的颜色都是口诀，这些密码与口诀就是潜入玛丽亚身体里的精灵！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件在我心中蠢动已久的一件事。
毕业后，玛丽亚被学校推荐到国外深造舞蹈艺术。离校时，看不出玛丽亚为出国深造这件事有多么期待和高兴，她常常一连几个小时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犹豫不决时，甚至打算放弃这次学习机会，好在老师和她的爸爸都断然否定了她的这个念头。当然，玛丽亚如此不安一定事出有因，这都是因为她的舞毯突然不见了。
05
在展销大厅，光艳动人的玛丽亚比她身后的土耳其地毯更引人注目。
“玛丽亚，快说说，你怎么卖起地毯来了？你还跳舞吗？”那些土耳其地毯在玛丽亚身后挥散着名贵的气息，繁复的花纹如同当年玛丽亚的舞姿一样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与玛丽亚急于互诉衷肠，一时忽略了走动在一旁、向顾客介绍挂毯的一位男子。他身材墩实，一头黑发下的长方脸给人以稳重沉着之感，他穿着深灰色西装，举止温文尔雅，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然而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不时投向我与玛丽亚的目光里充满了令人不解的矜持。听到我的疑问，玛丽亚将目光投向这位男子。那条灰色的影子在掠过玛丽亚浅蓝色眼眸之后，又一次闪回。
“愿珍，这是我丈夫。”
我再次向那男子望过去，仔细打量他。玛丽亚就是美本身，什么样的男子能与玛丽亚匹配？
“艾沙，来见见愿珍，这就是愿珍，我最好的朋友，你是知道的。”
听到玛丽亚的轻唤，艾沙并未直接走向我们，他侧了侧脸，表示听见了玛丽亚的话，然后又转过头，看着那位在土耳其挂毯之前连连兴叹的顾客，若有所思地站着。
我和玛丽亚望着他，等待着他。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见到他的第一印象。说实话我觉得有些伤感。那男子，艾沙（我还不习惯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他缺乏一种温柔的品质。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作为美本身的玛丽亚，最需要的恰恰就是温柔。刹那间，我想起玛丽亚的爸爸，那天黄昏，他带着满身疲惫坐在我和玛丽亚对面时，漆黑深眸溢出无限喜悦……啊，那才是玛丽亚该得到的，温柔，宽容，深厚，无比的爱……那才是应该守护在玛丽亚身边的男人。
艾沙（直呼他的名字，我再次感到十分别扭）终于向我们走来。
艾沙几乎是晃荡着脚步过来的，仿佛并非迎向我们，而是一边走一边揣摸如何面对一个有可能给他带来不适感的事物。是的，我的感觉没错，这男人不在我和玛丽亚的世界，他从另一个世界走过来，凭着他对名贵地毯的品味，他敏锐而本能地树起了心中的隔膜，而我，显然已经在抵触他了。
“你好，艾沙。”我收束心中不快，直呼了他的名字。
“你好。”
艾沙说完“你好”二字就停下了，而我还在等待他的下文。他紧闭的双唇挤出一丝微笑，似乎很不以为然。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眸深处的黑色瞳仁始终在不安地颤动。显然，我们都心知肚明对方对自己的不睦。很快，艾沙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玛丽亚，示意她注意那位仍在挂毯前留连的顾客。
“艾沙，这是愿珍，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记得了吗？我给你说过很多次的。”玛丽亚为艾沙表现出的生疏而愧疚，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左臂，声音轻柔，几乎带着委曲求全。
艾沙再次看着我，目光急剧地冷漠下来。
“嗯，怎么会不记得，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嗯……舞蹈艺术家。”艾沙眉毛一挑，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与中指，轻轻往外一挥，仿佛划掉他刚刚说出的这句话。
玛丽亚看着我，故作轻松释然一笑。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你们俩，玛丽亚，我们二十年没见了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今天中午，或者晚上，我们要好好说说话……你们住哪儿？不如住我那儿去吧，我那里地方大，你们住多长时间都行。”看在玛丽亚的份上，我原谅了这个男人隐藏在矜持下的粗鲁。
“我……这儿……白天都很忙，你是知道的，这些地毯都很名贵，我们希望能遇上一个大主顾……艾沙有时候得出去办事，我就必须留下来了。”看得出，玛丽亚十分想和我聊聊，她看着我的眼睛浸透了蓝色的真挚与迫切，但她使她们留在了眼眶内，并且不时看一眼艾沙的脸。
“你们聊，我去那边看看……玛丽亚，昨天那位秘书长要的图片和地毯尺寸规格你赶快准备，下午我得送过去。”艾沙急于从我与玛丽亚的亲昵中脱身。他急于回到他的世界，当然，他得把玛丽亚也拉进他的世界。
艾沙走开后，我凝视着玛丽亚牛奶般的脸颊，二十年前，这张脸上沁出玉石的光泽，二十年后，那光泽有了明月般的沉静与清凉；她的下巴，像林中欢跳的光斑，轻灵依旧；而这一刻她望着我的笑容，柔暖依如二十年前她的妈妈。
“玛丽亚，亲爱的，他对你好不好？”我紧紧握住了玛丽亚的手。
“他是爱我的。”玛丽亚垂下眼睑，躲开我的目光。
“玛丽亚，你得跟我说一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对了，你什么时候离开宁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