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听信传说的话,我们的曾祖父十分富有,直到老年时,才由库尔斯克附近举家迁居到苏霍多尔,因为他不喜欢我们这地方,不喜欢这儿的森林,嫌这儿榛莽遍地,过于荒僻。是呀,有句谚语不也这么说吗:“古时候,遍地都是森林……”两百年前,人们要是走我们现在这条路的话,得披荆斩棘,穿过一座又一座林莽。当初不但这条石河,连河源头的溪涧,连村庄和这个庄园以及周遭岗峦上的沃田都隐没在林海之中。然而传到祖父一代,这一切已干涸的干涸,荒芜的荒芜,不复存在了。到祖父当家时,此间已是满目衰败景象,贫瘠的草原一望无垠,各处山坡上光秃秃的,见不到一棵树木,只有田里才种着黑麦、燕麦、荞麦,只有大路旁才有稀稀拉拉几棵有窟窿的白杨,而苏霍多尔的旱谷中则尽是白晃晃的鹅卵石。原先郁郁苍苍的森林只剩下一座小小的特罗兴树林。在祖父那个时候,只有果园,不消说得,还是迷人的:一条宽阔的林荫道贯通果园,两旁栽着七十棵枝叶葳蕤的白桦,樱桃树连绵成林,树下荨麻丛生;园内到处都是茂密的马林果、金合欢、丁香花丛,而在果园和庄稼地交接的地方则是一大片银晃晃的白杨林。那时宅第的草屋顶虽然已经发黑,但是十分厚实。宅第位于庭院正中央,庭院两旁是长长两排杂用房和下房,分成好几进。而在院墙外则是见不到尽头的绿油油的牧场和一座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的供农奴们居住的村庄。村庄很大,很穷,但是村里的人却懒懒散散,满不在乎。
“上梁不正下梁歪!”娜达莉娅说道,“当主子的自己大大咧咧——既不管农务,又不懂得理财,却大方得少见。你们的伯祖谢苗·基里雷奇和我们分家的时候,尽拣大的好的拿去,把御赐的世袭领地统统分给自己,留给我们家的只有索什基、苏霍多尔,再加上四百名农奴。而且四百名农奴中差不多有一半已经逃散……”
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在四十五岁上死的。据父亲讲,有一回祖父在果园的苹果树下铺了条毯子打瞌睡,突然起了狂风,把苹果像暴雨一般刮落下来,打到祖父头上,从此祖父就发疯了。可是据娜达莉娅说,仆人们对爷爷所以会发疯的原因却另有说法,他们认为彼得·基里雷奇是因为美丽的祖母死后想她想疯的,是因为她死那天黄昏前苏霍多尔下过一场昏天黑地的雷雨而吓疯的。彼得·基里雷奇——他背有点驼,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眼神专注而和蔼,长相跟冬妮娅姑妈有点像——发的是文痴,直到死也没有康复。据娜达莉娅讲,他害病后不知道把钱往哪儿藏才好,老是穿着上等山羊皮靴子和花里胡哨的老式上衣,心事重重地、悄无声息地在宅第中走来走去,不时戒备地回头张望,把一枚枚金币偷偷塞到橡木墙壁缝隙中去。
“我这是留着给小冬妮娅做嫁妆的,”当人家当场逮住他的时候,他喃喃地申辩道,“我的朋友,这样可以牢靠些,牢靠些……不过还是你们说了算:你们不赞成,我就不……”
可他说归说,却照旧把钱往墙缝里塞。此外,他还常常搬动饭厅里和会客室里沉重的家具,重新加以布置,成天等着什么人来做客,其实邻里几乎从不到苏霍多尔来串门;再不然就喊肚子饿,自己动手做面包素汤(注:把面包浸在盐水里或克瓦斯里做成的食品。)——笨手笨脚地把青葱在木碗里捣成泥,将面包撕碎放到碗里,再倒进冒着气泡的浓克瓦斯,然后就一大把一大把地将灰不溜丢的盐巴加进去,结果面包汤咸得发苦,根本没法入口。每天吃过午饭后,庄园内的生活就静止了。所有的人都跑到各自喜欢的地方去睡午觉,一睡就是好久,撂下彼得·基里雷奇孤零零一个人,他是连晚上都不大睡的,这时就更不知道怎么打发时光了。他受不了这种孤独,便到少爷小姐的卧室、穿堂和丫头们的房里去张望,小心翼翼地唤醒睡着的人。
“阿尔卡季,你睡着了吗?冬妮娅,你睡着了吗?”
他听到的是怒气冲冲的回答:“爸爸,看在上帝分上,让我们安静会儿吧!”于是他连忙安抚说:
“好,睡吧,睡吧,我的心肝。我不会再来喊醒你们了……”
说罢,就走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总是绕过男仆的房间,因为男仆都是些蛮不讲理的粗坯。可是过了十分钟他又出现在少爷小姐卧室的房门口,更加小心翼翼地叫醒他们,说是好像听到了村里有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好像看到有个什么人正乘着一辆马车穿过村庄。——“会不会是彼得由团队回来度假?”或者说是看到了天上乌云密布,像是要下大冰雹了。
“亲爱的孩子们,爷爷可怕打雷哩,”娜达莉娅讲道,“那时我还是个不扎头巾的小姑娘(注:俄俗,年未及笄的少女不扎头巾。),可那时的事情我直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咱们家那幢房子黑不溜秋的……天啊,住在里边真不好受。尤其是在夏天,一天有一年那么长。佣人们没什么事好干……光听差就有五个……不用说,少爷小姐吃好午饭后是要歇晌的,而我们这些个忠心耿耿的奴仆,循规蹈矩的佣人,等他们睡下去后也就跟着睡大觉。要是彼得·基里雷奇来叫醒我们——特别是叫醒格尔瓦西卡就够他受的了。只消他一喊:‘听差!听差!你们睡了吗?’格尔瓦西卡便会从大木箱(注:这是一种长形木箱,在俄国农村,人们把它充做眠床。)上抬起头来,问道:‘你要不要我这就把荨麻塞到你裤裆里去?’‘无赖,你这是在跟谁说话?’‘老爷,我这是在跟家神说话,我睡迷糊了……’于是彼得·基里雷奇又上饭厅和会客室里去兜圈子了,眼睛老是望着窗子,望着果园:天上有没有乌云?说真的,早先三天两头儿下雷雨,而且雷声大得吓人。常常有这样的事,吃过午饭后,黄鹂刚开始啼唱,乌云就打果园后面涌了过来……屋里越来越暗,密密麻麻的杂草和荨麻发出沙沙的声响,母火鸡带着一群群小火鸡躲到凉台底下去……那种天昏地暗的样子真吓人,而且啥事也不能干,无聊透啦!而他老爷呢,叹着气,画着十字,爬上去把圣像前的蜡烛点亮,把去世了的曾祖传下来的一条圣巾挂出来,这条圣巾我一见就吓得浑身发抖!要不然他就把剪刀掷到窗外去。这是最要紧的,剪刀可是镇雷的法宝……”
苏霍多尔的宅第也曾有过比较快乐的日子,那是有两个法国人住在那里的时候。先来的那个法国男人叫路易·伊凡诺维奇,常年穿一条上宽下窄的裤子,髭须留得长长的,一对碧眼充满幻想,头已谢顶,他总是把头发从一边的耳朵梳到另一边的耳朵上,以遮没光秃秃的头顶心。后来又来了个一年四季都畏寒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教师,名叫茜齐。那时宅第中常常可以听到路易·伊凡诺维奇扯开大嗓门叱责阿尔卡季:“请您离开我,再也别来丢人现眼!”在教室里则可以听到琅琅的书声:"Ma tre corbeau sur un arbre perché(注:法语,意为“乌鸦停到树上”,语见拉封丹(1621-1695)的寓言。),”还可以听到冬妮娅学弹琴的叮咚声。后来孩子们去省会念书了,彼得·基里雷奇生怕家里寂寞,仍然留下他们,没让他们走。他们在苏霍多尔住了八年,直到孩子们要回来过第三个暑假的前夕,才离开了这个庄园。这个暑假过去后,彼得·基里雷奇不再送阿尔卡季和冬妮娅去念书了,他认为有彼得一个人去念书就足够了。从此,那两个孩子就再也没读到过书,再也没人照顾了……娜达莉娅说道:
“我比他们年纪都小,可格尔瓦西卡跟你们爸爸差不多同年,所以他们俩热乎得简直拆不开来。不过正像俗话说的,狼可不是马的亲戚。他俩要好极了,发誓要永生永世好下去,甚至都换了十字架,成了结拜兄弟。可是没隔多久,格尔瓦西卡就起了坏心,差点没把你们爸爸淹死在池塘里!他这人一肚子坏水,动起坏脑筋来可拿手呢。有一回他问少爷:‘你长大后,会鞭打我吗?’少爷说‘会的。’‘那可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于是他动了个坏脑筋:我们家靠池塘边的山坡上摆着个大木桶,他早已看在眼里,就花言巧语地叫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爬进桶去往山下滚。他说:‘少爷,你先爬进去,然后我再……’少爷听信了他的话,钻了进去,碰动了木桶,那桶就轰隆隆地直往山下的池塘滚去……圣母呀!木桶扬起的尘土像一根根冲天的柱子!……幸好附近正巧有几个牧人……”
当那两个法国人住在苏霍多尔的宅第中时,这幢宅第还不像是一幢弃屋。祖母在世时,这幢宅第中更是井井有条,有男主人,有女主人;有尊卑长幼之分,主人令行禁止,下人唯命是从;客来有考究的卧室可住,家人则各居自己的内室;平日操劳忙碌,逢年过节则放假休息。法国人在这里时,这一切至少在外表上也还保持着。但是法国人一走,这幢宅第就变得根本没有人当家了。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一家之主似乎是彼得·基里雷奇。但他能管得了什么呢?究竟是谁管谁:是家奴管他,还是他管家奴?钢琴锁了起来,橡木餐桌上的台布不翼而飞,吃饭没有台布,开饭的时间也没准儿。门厅里躺满了猎狗,人连走都走不过去。屋子谁也不打扫,谁也不收拾。于是圆木砌成的墙壁变得黑不溜秋的,地板和天花板变得黑不溜秋的,沉甸甸的房门和门楣变得黑不溜秋的,连供在饭厅一个角落里的苏兹达尔产的古老圣像的面容也很快就变黑了。夜里宅第中的景象是可怖的,特别是在下雷雨的夜里:果园在雷雨下发狂似的呼啸,闪电时不时照亮饭厅里圣像的面容,劈开笼罩住果园的天空,使空中泛出颤动的火红色亮光,闪电刚过,一个巨雷就在黑暗中哗啦啦地炸响了——夜间住在这幢宅第中真叫人毛骨悚然。而在白天,宅第内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氛,显得无聊、落寞。彼得·基里雷奇一年比一年衰弱,人们也就越来越不把他摆在眼里,宅第由祖父的乳母、年事已高的达丽娅·乌斯季诺娃当家。但是她的权威也不比祖父大多少,而管家捷米扬从不插手宅第内的事,因为他只懂得田里的活。他常常懒洋洋地讪笑着说:“反正我不让我的主子吃亏就是了……”父亲当时还是个小伙子,没心思去管苏霍多尔的事:他醉心于打猎、三弦琴、同格尔瓦西卡的友谊。格尔瓦西卡虽说是听差,却成天和父亲一起,不是到麦谢尔斯基沼泽去打猎,就是躲在马车棚内学弹三弦琴和吹短笛。
“我们都知道,你们爹只有要睡觉了才回家,”娜达莉娅说,“要是不回来,那就是说,他在村子里,或者在马车棚里,或者去打猎了。冬天打野兔,秋天打狐狸,夏天打鹌鹑和野鸭或者是大雁。你们爹坐上轻便马车,把猎枪往肩上一挎,高喊一声狄安娜神(注:古罗马保护狩猎的女神。")保佑,就一阵风地出发了:今天去斯列特娜娅磨坊,明天去麦谢尔斯基沼泽,后天去草原。而且总是同格尔瓦西卡一起去。全都是他出的主意,可是却装得像是少爷硬拽着他去的。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把他当做亲兄弟,真心真意地爱他,爱自己的这个仇人,可他年纪越大就越凶恶地捉弄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常有这样的事,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嚄,格尔瓦西卡,咱们来弹三弦琴!看在上帝分上,教教我弹《血红的夕阳落到了森林后边……》那支歌吧。可是格尔瓦西卡却望着他,鼻子哼地吸了口气,冷笑着说:‘您先得吻我的手。’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气得脸色煞白,跳起身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啪地给他一巴掌(注:俄国贵族社会的规矩是家奴应吻主子的手。格尔瓦西卡则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因此主子大怒。),可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变得更凶狠,铁青着脸,样子像个强盗。‘站起来,坏蛋!’他站了起来,挺直身子,活像一条恶狗,肥大的棉绒裤子耷拉着……一声也不吭。‘向我道歉。’‘我错了,少爷。’于是少爷舒了口气,不知该怎么数落他,只知道大声地说:‘别给我少爷不少爷了!我可从来不跟你这个坏蛋讲什么尊卑高低,总是平等地对待你,我有时想,我对你可是连心都掏出来了……可你呢?你为什么老是故意气我?’)
“真是怪事!”娜达莉娅说,“格尔瓦西卡肆无忌惮地欺侮少爷和爷爷,而小姐呢,一味地欺侮我。可少爷——说实在的,还有爷爷本人——都是疼爱格尔瓦西卡的,而我呢,也是疼爱小姐的……自从我犯了那个过错后,自从我打索什基田庄回来后,我才稍稍明白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