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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未散之花

这座城市的风雪像是从地心涌出来的冷雾,人在前行时几乎看不清远处的风景。所以在靠近隧道的时候,我以为顾轻决的身影是我看错的幻觉。我迟疑地走向他,像在走近一段过期的美梦。

电影《美国往事》里有一句话: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二十四岁这一年,我在整理书柜的时候发现了这些句子,它们被珍重地记录在一张枫叶形的书签上,完好无损地夹在塞林格那本举世闻名的著作里。

这大概是少女时期的我怀抱着极其真挚的情感记下的。

那个时候的我因为初恋变得多愁善感,矫情地以为全天下所有温暖美好的字句都是在歌颂我和顾轻决的爱情。想想还真是可怕,幸运的是我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期间的进化也比较符合地球生物的发展规律,至少,我已经安然度过了爱做白日梦的年纪。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被我消耗着。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稿、改稿、退稿、约稿,如此周而复始。可可送我的那瓶咖啡就快喝完的时候,晏城的冬天也随着骤然下降的气温声势浩荡地来临了。

都说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起初只是低温下不讲情面地旋着雨夹雪,进入二月以来,日日风雪不断,整座城市都快要被暴风雪淹没了。天气预报上说,这一年我们将面临近五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我一向不适应北方的冬天,入冬以来接连感冒,折腾了两个月,干脆和公司请了年假,整日和胡莱莱一起猫在夏微的店里烤火度日。这家名为“枫林晚”的服装店刚开没多久,小小的店面靠近这座城市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房价颇高,好在夏微对时尚有些见地,又正逢年关,店里的生意也还算兴隆。

每天都有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站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东挑西拣,夏微就是有本事让她们钱包鼓鼓地来,购物袋满满地去。

有些女孩一进来就往夏微身上一指:“老板,照你身上穿的来一套!”这导致夏微为了平均一下店里的销售额,每天都要换好几次衣服。基本上我和胡莱莱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所以我们就心安理得地搬个小凳子看电视。皇阿玛为了不让大家忘记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花高价买通了电视台,年年循环播放,这直接造成我们一听到过年必看节目首先想到的不是春节联欢晚会而是《还珠格格》。

当我们看到容嬷嬷抽出万恶小银针的时候,陆小虎出现了。

他带着一个看起来非常清丽脱俗的小姑娘走进来,笑得嘴角几乎要挂在耳朵根上似的跟我们打招呼,然后看着正在整理衣服的夏微乐呵呵地说:“夏老板,生意兴隆啊。”

夏微客气地回:“谢谢了,借你吉言。”

胡莱莱看着他们客套的笑容,为了避免持续的尴尬强行救场,“陆小虎,这位妹妹是谁啊?”

陆小虎顺着台阶走下来,给我们彼此做了介绍,“来来来,大伙都认识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肖百合,这是胡莱莱,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哥们儿阮云喜,我们俩从农村到城里,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一起的。还有这位美女,她是……夏微。”

胡莱莱握着肖百合的手笑得眉飞色舞,“哎呀,你们听听这名字,小百合,多么清新脱俗,多么惹人怜爱啊,一听就是黄花大闺女!”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是该说一句“对啊多像黄花大闺女”还是该接一句“哪里像黄花大闺女”,纠结了很久,不敢轻易决断,只能跟着胡莱莱一起花枝乱颤地傻笑。

五个人沉浸在我们的笑声里很是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虽然看到陆小虎另有新欢让我有些意外,但既然夏微没有表态,我也不好一上来就拆他的台。思来想去,只好伪装成一个爱岗敬业的女店员,眨巴着一双利欲熏心的眼睛问他们:“那个……你们需要买点什么呀?”

陆小虎没心没肺地挥挥手,说:“嗐,这不过节吗,我陪她买几件衣服。”

我看了一眼肖百合,这姑娘长得也真是眉清目秀,一头乌黑的长发乖乖地垂在肩上,虽然戴着一副眼镜,但依然可以看出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含羞怯,怎么看都是一只纯良的小白兔。

再看她的衣着打扮,整个走的都是仙女路线,纯白色荷叶领衬衫配一条藏蓝色百褶裙,外面套着一件米白色娃娃领呢子大衣,袖口缀着蕾丝,往陆小虎身边一站,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这里的淤泥指的当然就是陆小虎了。最主要的是,面对着胡莱莱的胡言乱语,她尚能保持一张淡雅腼腆的笑脸,实在让我不得不敬佩有加。

只是她看向夏微时的眼睛里竟有着难以掩藏的优越感,我原以为是我多心,但显然,胡莱莱的想法和我如出一辙。

她像一辆胡乱走火的小坦克一样“突突突突”地开到肖百合身边。我怀疑她简直要从肖百合的脸上碾过去的时候,她却再次握住了肖百合的手,声线调整得无比厚道,“哎呀,买衣服嘛,到这里来就对了!高档次,低消费,绝对物美价廉!来来来,我这个当姐姐的一定要给你好好地介绍一下店里最适合你穿的衣服。”

接下来她就把每件衣服的价格都多加了一个零才塞进了肖百合的怀抱中。

肖百合被她牵着走了一圈儿,小脸涨得通红,怯怯地过去扯陆小虎的袖子,说:“我家里还有很多衣服呢,要不咱们下次再买吧。”

胡莱莱一听,猛地一拍桌子,圆溜溜的眼睛直冒寒光,“什么意思啊小百合,大过年的别扫兴啊,既然进来了哪有让陆小虎空着手回去的道理?”

肖百合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明知是被宰,还是硬着头皮在一堆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选了一件三位数的T恤。于是,那件印着凯蒂猫的T恤就成功荣登为本年度“枫林晚”最具创收价值的一件衣服——进价四十,卖价四百。

陆小虎付账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夏微一眼,夏微则深深地在刷卡机上划了一下卡,然后抬起头对他说:“不好意思,你这是医保卡。”

“啊……抱歉抱歉,拿错了。”陆小虎慌忙埋头在钱夹里翻出信用卡,重新递给了夏微。

夏微接过去,仍是面无表情地深深一划。

一旁的肖百合适时地抿嘴一笑,一对粉拳轻轻地捶在陆小虎的臂膀上,嗔怪道:“讨厌,你总是这样。”

又抬眼看了看夏微,继续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硬是要把名片塞给我,结果呢,却不小心把身份证塞进了我手里,真是糊里糊涂的。”

夏微结完了账,微笑着把卡还回去,说:“没关系,我们店里允许上帝偶尔犯一次错误。欢迎再来。”

两人出去的时候,肖百合还特地给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夏微姐,莱莱姐,云喜姐,那我们就走了,新年快乐啊,祝你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枫林晚”的大门轻轻合上,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咚作响。

“她什么意思啊?”胡莱莱郁结地问,“我们三个看上去特别不幸福吗?”

夏微说:“哪儿能啊,也许是人家有特殊的社交礼仪。”

我觉得肖百合很有可能是日本来的。但是胡莱莱不同意,她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小百合是北海道来的,并一再向我讲解坐落于韩国的北海道是多么的美丽。

我说:“少女你的地理学得太到位了,下次给我讲讲坐落于日本的济州岛吧。”

她说:“那有什么问题啊,我一向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尼泊尔水怪啊,英国圣母院啊,只要你想听,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俩又贫了一会儿才发现店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夏微数人民币的声音。

胡莱莱冲我挤挤眼,嗖地一下挨到夏微身边,搂着她的胳膊明知故问:“亲爱的,你吃醋啦?”

夏微依旧埋头点钱,眼皮也没抬一下,“吃什么醋?吃谁的醋?”

“你就不要故作镇定了嘛。”胡莱莱整个揽住夏微的腰,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全天下最痴情的陆小虎竟然会移花接木,还找了个嫩出水的天仙小妹妹,亏他平日里装出一副痴情不改的样子,简直禽兽!”

“那叫移情别恋,不叫移花接木。”夏微把钱拢齐放好,脸上的表情依然维持着淡然,“还有就是,你的胸部脂肪已经严重压迫到我的脊椎神经,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胡莱莱羞愤地用胸部狠狠地撞了夏微一下,差点儿把她从柜台里面弹出去。

还不解气,扔出一句:“你这样有意思吗夏微?过度控制自己的情感是会导致内分泌失调的!”

夏微笑,“想看我撕心裂肺?可以。”她朝胡莱莱摊开手,“交了钱,马上表演给你看。”

胡莱莱气急,“你可真是钱串子转世投胎!”

夏微嘴角微挑,不急不缓地说:“多谢夸奖,希望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世上能对你始终如一的就只有钱。”

胡莱莱一时无话。

等到店里打烊,夏微从柜台里拿出一瓶好酒,“今天入账颇丰,走,去云喜那儿好好喝一杯。”

到了我家,三个人炒了四样菜,夏微似乎兴致很高,还亲自下厨煲了玉米排骨汤。胡莱莱一直忙着埋头发短信,夏微则拉着我不停地碰杯,几杯下来我们都喝得有点高。

月亮的清辉和暗淡的灯光交映在一起,衬得夏微双颊绯红尽显醉态。

借着酒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和陆小虎到底怎么了?你早就知道那个肖百合了是不是?陆小虎爱你爱得恨不能内裤里都要塞一张纸条标明‘此人是夏微专属’,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肖百合?”

夏微眨眨眼,“小傻瓜,这个问题你该去问陆小虎啊。”

“得了吧夏微,陆小虎早把我当成你的奸细了,要是他能告诉我,也不会让我到今天才知道。”

夏微就笑了,笑得很柔软,“这有什么奇怪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人一定要去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啊。”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固执地说,“我们都觉得你会回头的啊,你也喜欢陆小虎不是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

夏微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像在哄劝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你啊,真好,还能像个初中生一样抱有那么多的幻想。可是云喜,我们不是上帝,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因为你觉得‘应该这样’就这样,‘应该那样’就那样。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应该’的,我们不能总是站在自己的世界里来规定这个世界的样子啊。”

我不甘地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胡莱莱终于放下手机,冲我一笑,“听不懂才是正常的,我也不懂,咱们不能跟一个读书破万卷的人一般见识。”

夜深了,月亮的轮廓慢慢变得清晰。胡莱莱不胜酒力,换上她的小熊睡衣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夏微则稍作休息,就开始在客厅里研究网店。

“又要熬夜吗?”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劝她早些休息、不要熬夜,都是无用功,便又问她:“喝咖啡吗?”

她抬头冲我一笑,“你真好,不加奶,双份糖。”

烧好了水,我站在厨房出神地看着咖啡一滴一滴地落进壶里,忽然听见夏微的声音说:“后天你去看云贺哥的时候,替我带一束白色的马蹄莲。”

“嗯。”我轻声应道。

“这么久了……”她轻轻地叹一口气,“你还在怪顾轻决吗?”

我沉默,用力凝视着咖啡壶里越积越多的浓浆,一时间有些恍惚。

“云喜。”

我终于转过身去,迎上她担忧的目光。

“嗯?”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只是我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说,或者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重要到需要我特地拿出来说给你听……”

我不禁一笑,“夏微,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起话来绕来绕去的,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咱们之间说话没必要考虑那么多的。”

“是这样。”她顿了一下,像是回忆了一遍事情的始末才继续说,“云贺哥出事前的那天中午,我在学校附近的冷饮店看见了顾轻决。那天我有点急事,所以把单车蹬得很快,路过那家店的时候也只是在玻璃窗外瞟了一眼。”

“然后呢?”我有点冷,捧着咖啡杯呆呆地看着她。

“云喜,我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确定自己看见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我问她。

“我看见顾轻决低眉顺眼地坐在那儿,很悲伤的样子,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妈妈。”

“这样啊……”我皱了皱眉头,“可是我妈怎么会认识顾轻决的?她连你和胡莱莱都常常搞混,又怎么可能知道顾轻决呢……”

夏微也犹豫道:“所以啊,也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我默然无言地把咖啡递给她,然后顶着一颗思维混乱的脑袋钻进被窝里。夏微敲击键盘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进耳朵,和着我太阳穴跳动的鼓点,一下一下,我知道这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两天后,阮云贺的生日。

我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出门前在毛躁的短发上别了一只白色的小花发卡。

下了一楼,保安室的小李笑吟吟地拦住我,“阮小姐,今天什么日子啊,一大早就有您两束花,麻烦您在这儿签收一下。”

是两束白色马蹄莲,我知道是夏微和胡莱莱,这些年,无论她们身在何处,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会订一束白色马蹄莲,她们说马蹄莲的花语是高雅圣洁,就像阮云贺在她们心中的样子。

“谢谢。”我笑笑,“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

捧着花束走出小区,一股冷风迎面吹来。这几日的天气是越来越冷,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每一辆车都像过期罐头一样几乎变形地塞满了人。

我站在街边冷得直发抖,正考虑要不要回家多穿一点再下楼,就看见一辆私家车在我面前缓缓停下。

“去哪儿啊?”宫屿毛茸茸的脑袋从车窗探出来。

“是你啊。”也许是太冷,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去老铁轨。”

“上来吧。”他说,“我载你过去。”

“不用了,很远的。”我摆摆手,“你忙你的,我打车过去就行。”

“这么冷的天哪有空车给你打。”他懒得跟我废话,下车替我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时体贴地伸手护在我的头上,然后才绕回驾驶座上关上车门。

“看把你冻的,还在那儿跟我客气什么?”他递过来一杯尚有余温的热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看着我。

“不是客气。”我连忙解释道,“老铁轨离这里很远,路上又要绕来绕去的很麻烦。”

“你打车就不嫌麻烦了?”

“计价器一路狂飙,谁会嫌麻烦?”

他故作委屈地叹口气,“我这也没说白送你去啊。这样吧,你办完事请我吃饭怎么样?”

“没问题。”我贪婪地享受着车里的暖气,厚着脸皮说,“现在啊,你就是想赶我下去也赶不走了。”

他乐得大笑,“我倒是希望你永远就这么坐在我身边。”

我有些局促,只顾低头猛喝热饮。车子无声地行驶在落满薄雪的地面上,宫屿见我不语,扭头看我一眼,说:“你怎么突然又不理我?”

那孩子气的模样让我啼笑皆非,干脆一股脑地摊了牌,“你说话总是这样半真半假的,谁也闹不清是玩笑还是更大的玩笑,我若当真了,不是显得很傻?干脆不理,起码看上去没那么笨拙。”

没想到他却忽然换了神色,少见的严肃认真,“那是对别人,我对你可没说过一句违心的话,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我一怔,瞬时有些后悔刚才振振有词的那番话。

倒是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这样倔头倔脑的也挺可爱的,以后除了我,别的男人说的话你都一概保持高度怀疑就对了,要是他还跟你贫,你就顺手两巴掌让他长长见识。”

我哭笑不得,“你这是有前车之鉴?”

他怔一下,说:“哪儿能啊,我这么耿直,就你老觉得我不正经。”

离老铁轨还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宫屿把车开得很稳,加上车里空调又开得很足,弥漫着淡淡的甜橙味,我像只晒足了阳光的猫,不知什么时候竟眯着眼睛渐渐睡着了。

似乎是做了个梦,整个梦境都是黑魆魆的,我看见自己在空无一人的麦田徘徊,孤立无援的背影看上去满是哀伤。直到车窗外白花花的光斑落在我的眼睑上,像海底波光粼粼的倒影。我睁开眼睛,望见车窗外大雪纷飞的天空,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泛着刺眼的光。

不远处已经能望见那个高高的隧道了,它建立在长长的铁轨上,像一个粗制滥造的城堡。

曾经这座城堡的上面有着全世界最清透的天空,碧空底下常有静静盘旋的飞鸟,每年秋天,它们都会成群结队地由北向南迁徙。

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我和阮云贺并肩站在巨大的蓝色天幕下,面对着高高的隧道发出无限的赞叹。

那一年春天,我的奶奶去世了,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最疼爱我的人了,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

我想她,非常非常地想,无用的思念时常让我的胸腔隐隐地作痛。我多希望可以再一次被她当作宝贝一样地抱一抱,多希望再吃一次她亲手做的桂花糕。于是我偷了家里的钱离家出走,我想去宁星村看看奶奶,幼稚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去了,奶奶一定会像往常一样站在院子里慈祥地等着我,她还围着那件碎花的米色围裙,用葫芦做的小瓢给院子里跌跌撞撞的小鸭子撒秕谷。

结果可想而知,还没抵达宁星村的时候,我就被妈妈截回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骂。

我成了一个分不清生和死、辨不清幻想与现实的愚蠢小偷。

那段时间我跌入了人生中最深不见底的一个低谷,没有食欲也没有精神,时常在夜里做梦,又被自己大声呼喊奶奶的声音惊醒,然后在一室的黑暗中无助地掉眼泪。

是阮云贺把我从谷底拉了回来。

有一天他告诉我,晏城的郊区附近有一段长长的老铁轨,那里每天都会经过一班开往宁星村的火车。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奶奶说,就到隧道里大声地喊出来,这样开往宁星村的火车就会载着你的声音离开,一路上传给奶奶听。”

天知道他是动用了多少脑细胞才捏造出这么一个矫情的“传说”,但无论如何,用这样的传说说服一个十二岁的小女生也还算得上是高明,至少那时候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央求阮云贺带我到隧道边玩耍。大热的天儿,隧道附近常有蜻蜓和蝴蝶飞舞,碧绿的青草无遮无拦地疯长在铁轨两旁。我站在漆黑的隧道里大声地喊:

“奶奶,我长高了哦——”

“奶奶,昨天是母亲节,我做了一朵康乃馨,但是我没有把它送给妈妈,我只想把它送给你——”

“奶奶,我很想你——”

我的声音撞击着隧道坚实的墙壁,回音一遍一遍传出来——

我很想——

很想你——

想你……

老铁轨成为我和阮云贺的秘密基地。

每当我难过了、开心了、孤独了、无聊了,我都会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到这里发一会儿呆,而每一次家里找不到我了,阮云贺就会甩开爸爸妈妈在老铁轨附近找到我,他总会冲我笑一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体谅的那种笑——然后带我回家去。

回家的路像是一场褪色的黑白电影,很多事情都在岁月里变得模糊了,只有我们嘹亮的笑声散落在记忆深处,以及我大惊小怪的尖叫声:“哥,小心踩到狗屎啊!”

想着这些,恍惚间似乎笑出声来。

一旁的宫屿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说:“大雪把小路堵住了,车子过不去,我把车停在这儿陪你一起过去吧?”

我摇了摇头,说:“我一个人过去就可以。”

宫屿点点头,突然凑近我,伸出拇指擦了下我的嘴角。我吓得猛地向后一退,后脑勺重重地磕在车窗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他皱眉,紧张地扯过我,伸手替我揉了揉脑袋,“疼不疼啊?”

我恼羞成怒,“当然疼了,你干吗突然伸手过来,害我撞到头!”

“我只是想帮你擦一下口水。”他无辜地看着我,指着我的嘴角说,“那么长一条……”

我愣了一下,对“颜面尽失”这个词语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于是干脆一言不发地拿起花束下车闪人。宫屿摇下车窗,笑吟吟地递给我一个购物袋,说:“把这个戴上,风大。”

话音刚落,一阵北风夹着雪花怒号着卷过,我被这扑面而来的北风降服,乖乖从购物袋里拿出帽子、围巾和手套一一戴好。

每隔几年,晏城总会有个这样的冬天,风雪像是从地心涌出来的冷雾,白茫茫地阻挡着一切,人在前行时几乎看不清远处的景物。

所以当我在大雪纷飞的视线里看见顾轻决的时候,还以为那只是一时间看错的幻觉。

我揉了揉眼睛,迟疑地走近那个熟悉的身影,而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像无数个小小的、白色的羽翼。他的眼睛望着远方,似乎是在望着什么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脚步在雪地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终于侧过身来,目光一顿,在风雪中向我走来。

“好久不见,云喜。”他的声音很轻,不大真实。

我没回答他,心里像是觉知到了什么,忽然间变得很烦乱。而且我也实在不知道我们之间还可以再说些什么。好久不见,这句话来得太迟了,原本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这样假装风轻云淡地打个招呼,无论是在便利店还是在富人楼,无论是哪一次,只要他像这样对我说一句“好久不见”,我都一定会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声调也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可是不该是在这里,在此时。有些话错过了恰当的时机,再说出口,只能平添酸涩。

他静静看着我,有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我们还在一起的那几年,每到冬天下雪的时候,我都喜欢把大捧的雪花兜头撒在我们的头顶,然后一本正经地数一数,看看会有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那时候我觉得全天下的雪花唯独在他睫毛上的那几片分外晶莹。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我慌乱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随口问他:“你怎么也在这里?”

说完才发现隧道旁的雪地上放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上面已经落了很厚的一层积雪,说明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难为他竟知道阮云贺的生日。

“谢谢你来看我的哥哥。”我勉强冲他一笑,“没事的话,再见。”

与他擦肩而过,我将手中的花束也放在隧道旁的雪地上。

遥远而又清冷的阳光在积雪上折射出灼目的光芒,令人产生微微的眩晕。我轻轻地眯起眼睛,由于看见顾轻决而激烈跳动的心,在佯装的不动声色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哥,你会恨我吗?”我在心底轻轻地问。

“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的你一定已经在享受自己闪闪发光的人生了吧。你还是天底下最最温柔的那一个,最最聪明的那一个,还是妈妈全部的骄傲和希望,可是我却把这一切都给摧毁了……”

“哥,如果你还在的话,还会把头发剪得很短吗?还会喜欢喝橙子味汽水吗?会不会已经有了和你旗鼓相当的女朋友?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你会教他喊我姑姑吗?”

“自从你走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我矮了,你还记得你常常抬起手臂温柔地按我脑袋吗?你常常会按着我的脑袋说,喂,云喜,你很矮呢,你吃那么多,怎么还是这么矮啊……”

“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如果穿上高跟鞋会看起来更高一些,对了,你还没看过我穿高跟鞋的样子吧,其实……看起来会有些别扭,像一个踩着高跷的傻瓜……”

我强忍着眼泪缓缓地蹲下去,轻轻拍打掉花瓣上的落雪。

大风呼啸着钻进隧道里,撞击出“呜——呜——”的回声,像是来自遥远星球的叹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腿麻到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我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哥,我要回去了,对不起我只能来这里看你。现在妈妈一定在你的墓前和你说话吧,我总是惹她生气,就不去那里打扰你们了,下次我还会来这里看你,毕竟,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嘛……”

转过身去的瞬间,正迎上顾轻决哀愁的眼睛,原来他始终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我怔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这么冷,你怎么还没走啊……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他说:“我在等你。”

“等我?”我有些意外于他的坦诚,定一定神,问他,“有什么事吗?”

他想了一会儿,微微地扯了一下嘴角,“没有。”

然后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雪还在疯狂地下坠,大片大片的雪,像是要把我们长埋此地。远远看去,这本该是一个挺有意境的场面,无奈的是晏城的大风实在是太猖狂了,我们两个盯着彼此看了没多久,我的鼻涕就险些要被大风刮得糊了满脸。

我举起胳膊擦了一下脸,说:“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他点点头,说:“一起走吧,我的车就停在前面,可以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了,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他的车也停在前面。”

顾轻决“哦”了一声,我们就肩并着肩沉默地冒着大风往回走。

路上我突然来了灵感,盯着地面上那一层亮闪闪的白光问他:“顾轻决,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夏微说高三那年的某一天,她看见你和我妈在冷饮店里,我妈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的脚步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马上否认道:“没有的事,也许是夏微看错了。”

我叹口气,无所谓的语气说:“知道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我们继续沉默地并排走在雪地里,好像再也没什么话好说,就这样一直走到坡下,抬头就可以看见两辆车相距不远地停在道边。我指着其中一辆说:“那个就是我朋友的车,我先走了,再见。”

他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真的可以再见吗?”

我傻乎乎地“啊?”了一声。

“云喜。”他艰难地开口,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一样,却最终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再见。”

风雪中这样的笑容像子弹一样击穿了我的心脏。

我转过身,费力地迈开越来越麻木的双腿,才走两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牢牢扯住,猛地朝后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顾轻决冰冷的脸深深地埋进我的颈窝,声音如同梦呓喊着我的名字。

云喜——

对不起——

这个拥抱像是要用尽他全部的力气,我几乎要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呼啸的北风刮过耳畔,我不敢回头,其实整个人已经被他吓住,身体里像是灌满了风一样动弹不得,只是任由他重复地喊我的名字,仿佛我已经离他远去了一样。

就这样很久很久,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如果那一次,死的是我……”

我心中剧痛难当,眼泪突然涌上灼热的眼眶。

顾轻决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几次,我都宁愿死的是我自己,或者,是我们……那该多好……”

我咬紧牙关不敢让眼泪掉下来,他依旧死死地抱着我,我知道他哭了,他的眼泪滚烫地滑进我的脖颈。

我说:“顾轻决,你放开我。顾轻决,你弄痛我了,快点放开我。”

他不理我,我只好去咬他的手臂,使劲地咬,拼了命地咬,直到口腔里涌进一股血腥味我才回过神来,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种绝望的感觉再一次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就像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浮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目之所及除了冰冷的海水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尽头,也没有彼岸,什么都没有。

顾轻决的臂弯终于懈了力气,他放开我,声音恢复了平静。

“你走吧云喜,别回头,一直往前走。我最近工作有点累,情绪不稳定,你就当我发了酒疯,去你朋友的车里吧。”

我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也不想回头,因为我哭得太难看了,风雪把我所有的眼泪和鼻涕胡乱地糊在我的脸上,简直惨不忍睹。

“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工作嘛,没有做完的时候。”

我忍住胸腔里碾过的悲哀,一头扎进越来越大的落雪中朝宫屿的车子飞奔过去。

——顾轻决,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从前的我总是喜欢这样没完没了地问他同一个问题。

——喂,顾轻决,你说话啊。我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会一起变成老太太和老头子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会有小孙女的手指头戳一戳我们脸上的皱纹吗?

——也许吧。他拍拍我的头笑一笑。

——什么叫也许吧?我生气地仰起脸瞪着他。

——顾轻决,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我会一直一直爱着你,你也要一直一直爱着我,知道了吗?

天知道那时候的我怎么会矫情造作到这个地步。

——云喜。

他看着我,眼睛里倒映着操场上空蓝得发白的天空。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但是我会一直爱着你。

——你说话算话。

我从来没有笑得那样快活过。

——嗯,说话算话。

如今的我站在时光之外,看着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自己,黑色的短发在微风里轻轻地扫过稚嫩的面容,那是一张纯粹的笑脸,因着是在顾轻决的目光里而显得熠熠生辉。

回不去了阮云喜。

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我打开车门,把自己重重地摔进去。

“外面好冷啊!”用力把帽子拉下来盖住自己脏兮兮的脸,我闷声闷气地对宫屿说。

他说:“那不如去吃火锅吧,暖和。”一边递给我一条一次性毛巾,“先擦一下脸。”

“谢谢。”我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个笑,把脸埋进毛巾里。

回去的路上天空放晴,风雪渐渐停了,车子在崭露头角的阳光里缓慢地前行,我把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在零下二十度的冰天雪地里站得太久,总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得提不起精神。

没过多久,忽觉眼中微微濡湿,我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对了,一会儿想去哪儿吃火锅?我请客,你选地儿吧。”

宫屿想了想,说:“要不去寒清殿吧,那儿的虾滑很不错。”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瞬间恢复了清醒。寒清殿说白了就是给有钱人摆阔的地方,虽没去过,也听闻一盘羊肉都要六百六十六,我掐指一算,这一去,要想两个人都吃饱,少说也得个三五千的吧?

宫屿见我不语,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道:“还是你有更好的地方推荐?”

我挣扎了一下,泄气地说:“说好了我请你的,地方理当由你挑,就去寒清殿吧。”

宫屿微微一笑,眼神润润的像条心情大好的拉布拉多,“难得你这么听话,既然这样,我倒是有更好的提议。”

我看着他,内心悲痛地想着,应该没有比寒清殿更糟糕的提议了吧……

车子在我忐忑的心绪中拐了个弯儿,继续匀速向前行驶。

当我从寒清殿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排火锅底料前发着呆。

宫屿左手拿着秦妈的底料右手拿着小肥羊的底料,亲切地问我:“云喜,你喜欢吃哪一种啊?”

我神色茫然地指着秦妈说:“啊?这个吧。”

宫屿把火锅底料放进购物车里,单手推购物车,另一只手牵起我的手,笑着说:“走吧,去买金针菇,吃火锅一定要有金针菇才行啊。”

“去寒清殿还要自带底料吗?”我恍惚地问。

宫屿斜眼看着我乐:“既然你说地方由我挑,那我的提议是回家去吃。对了云喜,你们家有下火锅的锅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宫屿说:“那去我家吧,我家有。”

我又茫然地点了点头,所有的脑细胞都集中在不用去寒清殿的好消息上,完全没注意到宫屿已经拖着我的手走了很久。

直到结账的时候,宫屿晃了晃他的手,说:“乖,手放开一会儿,我要结账。”我这才猛地发现我们的手是牢牢地握在一起的,掌心的温暖让我习惯而不自知。

收款的小姑娘冲我们心知肚明地笑了笑,说:“你们这是新婚吧,看着可够甜蜜的。”

我抬头看着宫屿,他正在做一个让全世界的女人都为之倾倒的动作——从钱包里拿人民币。加上他长身挺拔,表情从容,对收款姑娘的笑谈报以风情万种的那么一笑,直接让小姑娘的手都抖了三抖。

我立即回过神来,递过自己的卡,说:“慢着,我来结账,说好了我请的。”

小姑娘笑吟吟地拿过宫屿手里的卡说:“你们小两口真有意思,什么你的我的,还不都是你们自己家的。”

我执意递过我的卡,艰难地解释说:“那个……你误会了……刷我的卡。”

小姑娘压根没打算理我,利索地刷完了卡找宫屿签字,宫屿一边签字一边腾出手揉了揉我的头顶,说:“别闹,我觉得小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她说过的那些话,并没有发现任何有道理的句子,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她说得有道理到底是哪里有道理。

出去的时候我见宫屿一个人拎着全部的购物袋很不好意思,于是主动提出想帮他拎两袋以平均一下重量的要求。

宫屿说着好啊,然后把四个购物袋全部拎在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说:“把我给你拎。”

我盯着他宽大的掌心无力地看着他。

宫屿孩子气地一笑,鼻尖皱出一道细细的褶,“怎么了,是你自己说要帮忙拎的啊。”

我忽然觉得心里莫名一动,没理他,双手插进口袋里一溜烟地跑进停车场。尽管如此,心里仍有一个地方被他的笑容震得很不平静,怎么回事,我索性也懒得去想,闷闷地坐进车里去。

这顿火锅虽然名义上是我请客,但实际上真的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当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宫屿家的客厅里喝着热可可的时候,宫屿则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洗菜烧水。虽然我一再提议想要分担一些工作,但是均遭到他态度坚决的拒绝,几次三番我也就懒得再去给他添乱,心安理得地看起电视来。

于是整顿饭无论是食材的选购还是制作,甚至连进餐地点的提供都是由宫屿全权负责,我唯一参与的过程就只有吃而已。

公寓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加上热气腾腾的火锅,笼得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我无比享受地吃着食物,宫屿则在对面看着我傻笑。我猛灌一口啤酒,享受地“哈——”了一声,问他:“你怎么都不吃啊?是不是我吃得太不文雅,让你胃口尽失了?”

宫屿摇摇头,说:“不,你吃饭的样子很可爱,像只享用美食的小松鼠。”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态,只好无比尴尬地抽搐了一下嘴角。

没想到却惹得他哈哈大笑,“逗你呢,你说我像大狗,我说你像小松鼠,我们算是扯平了。”

我撇嘴,“真记仇。”

他笑,“可不是,所以以后可要对我好一点儿。”

火锅吃得差不多了,宫屿起身去冲杯大麦茶,白色系的厨房里洒满冬日的落霞,他高高瘦瘦的样子立在一室暖光里,单手往茶壶里冲沸水的样子看上去很安宁。我坐在案发现场一样的餐桌旁看着他,觉得这样的画面很像老电影里一个平铺直叙的黑白镜头。

喝完茶水我起身要求清洁碗筷,宫屿急急地把我赶进客厅,“打游戏看电影随便你,厨房禁地不要擅自闯入。”

半小时后他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脚上的白色兔毛拖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宫屿冰凉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看什么这么用功?”

我被他的手指冰得一哆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厨房的热水器坏了,地下水凉得冒烟。”他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坐下来,眼神看向电视里播放的《金婚》。

“所以你不让我进厨房?”我心下有些感动,嘴上却不讨好地说,“早知道不如去外面吃,干吗遭这个罪?冻坏了画不出画来,不知道又要害我被可可怎么数落。”

“除了骂我,就不能关心我一下吗?”他有点沮丧似的垂着头,兴许是方才喝了些酒,眼神里遮着酒意,朦朦胧胧的,他语气里带着委屈,“有半点心肝的女人就不会不被感动了,洗手为你做羹汤,又是刷碗又是切水果的,这样讨好你,却连一句夸奖都没有。”

我有点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会像小孩儿一样讨人家的关心?

“服了你了,说吧,你想我怎么关心你?”毕竟吃人的嘴短,我忍住笑去哄他,“要不要现在马上拨打120,帮你叫一台救护车赶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前一秒还拧在一起的眉头立即欢天喜地地舒展开了,他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往我眼前一伸,撒娇似的说:“那倒不用,你给我暖一暖就行。”

他的眼睛酒精一样透彻,凝视着我,让我无从抗拒地乖乖伸出手去,把他修长的冰冷的手指温柔地握在掌心里。

“真暖和。”宫屿笑得酒窝浅浅。

我也笑,“不是我的手暖和,是你的手太凉了。”

说完不自觉地沉默了片刻,这样的对白好像很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的冬天,是个寒假,我从补习班跷了课大老远地跑去看望顾轻决,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捧着我的手为我取暖,我仰着冻得通红的脸冲他笑,“顾轻决,你的手可真暖和。”

他心疼地往我的掌心里呵气,说我傻,还说:“不是我的手暖和,是你的手冻得太冰了。”

想及此,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想再多想下去。

电视里正演到佟志气急败坏地对文丽解释:“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文丽反问:“你没碰过她的手,你碰她的心了吗?”

短暂的静默砸在两人之间——

我放开宫屿的手想去喝点水,却被他突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我看见他的眼睛像刚睡醒的小动物,神色却很凝重,正在诧异中,他忽然俯身下来,滚烫的嘴唇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刚才你在想他。”

“谁?顾轻决?我没有。”慌乱间我竟然傻乎乎地掉进他的陷阱,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形势已经相当混乱。

我说形势混乱是因为,刚才他突然俯下身来的时候,我因为某种龌龊的联想而即刻做出了相应的条件反射——迅速向后退——可是我忘了我是坐在沙发上,这一退,加上宫屿的重力相辅,直接导致我朝身后躺了下去。于是我和宫屿就构成了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是醉了,就早点休息吧,我、我、我还要回家呢……”

宫屿淡淡地笑了,长长的睫毛上落满朦胧的灯光,他说:“你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然后他腾出一只手掰过我的下巴,嘴唇滚烫地吻下来。

他的吻像午夜的海浪,凶猛而激烈,冷静霸道地辗转吸吮着我几乎发麻的嘴唇,他把我抱得太紧,像是要把我捏碎一样。

我知道自己正在发抖,从没经历过这样充满侵略性的吻,因此脑子里空白一片,整个人像是被酒精点燃的火焰,滚烫炽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死于窒息的时候,宫屿放开了我。

“吓到了?”他温柔地咬咬我的嘴唇,柔声道:“早说过下次再提起这个人会有惩罚,是你不好,阮云喜。”

也许是我的大脑回路比较迂回,久久都没有任何想法。只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跟跑了一万五千米似的,震得我脑子都在嗡嗡地响。

直到宫屿把我从沙发上扯起来,我才后知后觉地问:“宫屿,你在干什么?”

他收敛了笑意,很认真地盯着我,沉声说:“你不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讨好你,在博取你的欢心,在追求你。我在吃你的醋,生你的气,你白长了一双大眼睛,这都看不出来吗?”

我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他毛茸茸的头发,剑眉星目,孩子气的脸,还有他执着固执的神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一刻为他心动。

但是他再次俯身过来试图吻我的时候,我仍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他并不勉强,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对不起。”我说。

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你是该觉得对不起我。我那么喜欢你,可是你一直装作不知道,你不能这样,这不公平。”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垂下头去。

宫屿起身帮我拿了外衣递给我,又找出一条烟灰色的围巾替我一圈一圈绕在脖子上,他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对不起。”我接过衣服再次小声地道歉。

“别被我忽悠了,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宫屿笑了笑,又说,“不过,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抱抱我吧。”

他是开玩笑的口吻,也许没想到我会真的真心实意地紧紧拥抱他。他的背挺得笔直,又慢慢放软,然后他也轻轻地抱了抱我。

“云喜,我可以等。”

他忽然放轻了语气对我说:“我知道那段岁月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一笔带过的,可是云喜你别让我等得太久,不然将来赶不上金婚,你可不要后悔。”

他可以给我一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拥抱,同样他也可以像个小孩一样语带不甘地威胁我。“你可不要后悔。”他恨恨地说,声音却已哑在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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