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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假信·

·第一场战斗·

·相信主义 不相信政党·

·大借款·

1

(七月十七)

爆炸全然突如其来!火车站毫无征兆地震了一震。巨大的声浪将三层建筑的车站大楼窗户震得粉碎,玻璃碎片混合着尘砂迸溅而下。白衣人被震得一个趔趄,但他反应极快,一个转身,将周汉城扑在身下。在人群还没有回过神来意识到究竟发生什么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吱嘎嘎”的断裂声,原来是大楼顶端的钟面被炸得裂了,随着最后一声“吱嘎嘎”的声音响过,钟面同钟楼的维系终于完全断绝,轰然一声,砸下地来。众人呼喊奔走,站台上一片大乱……

省城火车站发生爆炸,立时全城惊动。不多时,大批军警赶到现场,即刻封锁各个出入口,维持秩序,搜捕嫌犯。经查,此次事件中,除有两人被踩伤外,爆炸没有造成伤亡。军警将人群集合到候车大厅,让他们分排成数列长队,逐一登记姓名,检查证件。周汉城三人都报了假名。

周汉城问军警:“请问,火车大概什么时候能开?”

军警道:“总要到事情有个结果再说吧。”

“怎么样才算有结果呢?”

“这个我说不准,得看上边的意思。”

登记完毕的,一律安排在站台上暂时休息。阿灿找个背静的角落,三人就地坐下来说话。

周汉城问白衣人:“你怎么看?”

白衣人笑笑:“您心里已经有数了,自己却不肯说——事情明摆着,就是那个陈慧楼找人干的,不为伤人,就为闹出个大动静来,把咱们拖在这儿,去不了上海。”

周汉城点点头:“是啊,单看他把炸弹安在没人的钟楼上面,就明白他的用意了。只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是否承认不平等条约,以前我和党内许多同志,在东京,香港,都曾经开诚布公地讨论过。我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派,而也有不少人从现实出发,认为我们始终力量薄弱,如真能争取到各国支持,还是不妨一试。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虽然在这上面,大家分歧很大,但从来不是不可以谈的。而且,我心里也明白,就算来得及赶到上海,其他人若当真决心已下,我除了力争一番,未必能有切实的助益。所以,我很怀疑陈慧楼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阻止我,除非……”

“除非,他们另外还有重要的秘密,绝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会是什么?”

周汉城沉默着,没有说话。

“先生想知道吗?”

“你有办法?”

白衣人嘴角牵起来一个坏笑:“去问那位陈先生就知道了。”

周汉城摇摇头:“他做了这个事,恐怕早就躲起来了。”

白衣人笑了,他在周汉城面前张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小段爆炸以后残留下来的牛皮纸残片:“您闻闻。”

“什么?”

“炸弹和炸弹是不一样的,新式的,老式的,至于这个——‘一硫二硝三木炭’,要是我没猜错,安炸弹的这位老兄,很可能是干造炮仗这门营生的。”

2

阮曾三回到庙里,只见马凤云把那十几个叫到一块儿,正大声道:“大家都知道,西南道上情况复杂,非比寻常,大家又从没吃过镖行这口饭,不晓得深浅。所以,一路上行动坐卧,都不许自行其是,住哪儿,吃哪儿,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全要听我的号令行事。我先说几条规矩给大家听……”

阮曾三喉咙里响了一声:“马镖头,你在做什么?”

马凤云道:“你不是看到了?”

阮曾三冷冷道:“马镖头,如果是我事先没说到,我先赔个话。这趟镖,牵头的,是我和袁兄。马镖头是我们请的帮手不假,可有一点你得明白:在这儿,话事的人不是你,是我。”

马凤云并没有显得意外。他只是很平静地看他。

“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走过来,把手里的马鞭子塞给阮曾三,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去了。阮曾三怔了怔,随即牢牢握住。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容易。只是,从自己身边过去的时候,这个人脸上浮起的古怪的微笑,让他心里好一阵别扭。

阮曾三指挥着将大小二十来口箱子分装了六辆车,由他自己在前,袁应泰和金标居中,马凤云殿后。他“啪”地挥了记响鞭,领着队伍缓缓离了这座深山古刹,路线大致是先向北进,出山以后再折向西南。临出发前,阮曾三将早准备好的飞鸽放了出去。

袁应泰策马上前,和阮曾三并辔一段,道:“三爷,这么做合适吗?”

阮曾三低声道:“请马凤云,为的是遇上硬点子的时候好派用场,至于别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趟镖关系重大,抓在自己手里,总比交给不相干的外人来得稳当。”

“话是这么说,可这么安排……”他回头望了一眼队尾的马凤云,见他跨在鞍上,拿毡帽盖着脸,倒似笃悠悠地打起盹来,话到了嘴边,就没再往下说。

这时候队伍中间的金标忽然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

“千里镖路镖旗展,三江五湖汇一川。财源人缘两皆茂,镖鸽站站报平安——”

阮曾三眉头一皱:“金标,你唱的什么?”

金标道:“是马镖头刚教的镖歌,说凡起镖时唱一遍,图个吉利。”

阮曾三嘴上没说,心里不悦,他向马凤云望去,仿佛看见毡帽下面,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3

镖局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城外的白润臣得着消息,当真如晴天霹雳,慌忙赶去首县大牢探视。他当年是威震省城的人物,牢头狱卒都敬他三分,加上老爷子是久在场面上混的人,几句话工夫,牢里上下都打点到了,因此狱卒并不为难,简单交代几句,就放了他进去。

镖局众人这时正惴惴不安,见老爷子来了,忙围上来。

白润臣道:“凤云这孩子我最清楚,他断不是做这种事的人。”问起详情,穆冲便从昨天“袁老板”上门邀镖讲起,直说到今天清晨纪二爷被杀,师兄同那二人逃出省城。谢氏听到后面,不由得低声啜泣起来。白润臣边听边摇头,连说:“荒唐!荒唐!”

穆冲道:“弟子是据实说,绝不敢有一点编造。”

“我不是说这个。这太不像是他了。而且听你这么说,似乎连你大师兄也牵扯在里面……剑声……”他想了想,“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大家再好好想想,事情前后,可有什么特异的征兆没有?什么都行。”

众人低头沉思。谢氏忽道:“对了,今天早上,凤云临走前有话,说他不在的时候,镖局要有了麻烦,就让我跟师父说:西南道上,可能会有帮助。”

“‘西南道上’?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或许是……”穆冲想起昨晚上的事,“昨晚我去书房,师兄正在看西南道的地形图,会不会是它?”

白润臣一生都是从江湖风波里过来,见识何等丰富,听了穆冲和谢氏的话,已猜到爱徒所为,十有八九是受人挟制,而对方用来挟制他的,必又与失散已久的白剑声有关。又料想马凤云走前定然留下了讯息,于是不敢耽搁,离了县衙,径直便来源盛镖局。

镖局此时已被下令查封。白润臣先到正门,见大门口贴着封条,门前守的有人,便不去惊动,顺着长街走下来,三转两转,来到邻近一所房舍的墙下,垫步拧腰,蹿身上了墙头。这处房舍与镖局毗邻,他从屋脊上几步纵跃而过,轻轻落入镖局院内。

查封这种事,衙差向来趁火打劫惯的,白润臣一落入院中,便看到上房里几个人正在翻箱倒柜,不亦乐乎。他心里光火,但现时无暇理会,直奔后面书房来。

书房早被搜过一遍,此刻恰是无人。他闪身入内,见房里虽是狼藉,大致格局仍在,他寻到西南道地形图的卷轴,急忙打开,却不见有什么夹带在内,图上也不曾标记文字,心里不由得一空:难道料错了?

他一时没了主意,在房中举目四顾,眼光忽地落在书架一角:那是专门存放西南道一路讯息的匣子。他心里一动,走将过去,打开匣子,把里面的簿册一本本拿出来翻看,只翻到第二本,“啪”的一声,有一封信笺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捡起信,见信皮上写着:“马凤云启 师白润臣手书”,心里一呆:我什么时候给凤云写过信来?见信已开封,便取出信纸来看。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

信上写的是:

凤云如晤:

前几日数次长谈,为师苦口婆心,却知你同歹人交往日久,心智已迷,难以回头。你是我一手抚养成人,见你即将自取其祸而不自知,为师痛心疾首,自责不已。又恐你一旦做出不齿于镖行同道之事,镖局上下,都将无辜受你牵累。因此不得不狠心决断,将你开革出门墙,师徒之情,从此一笔勾销,镖局事务,暂交冲儿等人打理。此后你所作所为,同镖局旁人,再无干系。

世局多故,望好自为之。

师 白润臣 字示

他没想到信里写的竟是这样的话,一眼看去,又确乎是自己笔迹,人一下子蒙住了。没等他细想,院外有人厉声喝问:“什么人!”好几人一起拥进院子来。

白润臣见被发觉了,把信一揣,正要从窗户走。衙差里为首的是一个巡检,忽道:“是白老爷子吗?”

白润臣见叫人认出来了,索性大剌剌走出来,道:“是我。”

那巡检一抱拳,说的是外场话:“老爷子,您施展功夫走了,咱们弟兄拦您不住,可您要搭救马镖头,犯不上这个时候得罪县大老爷不是?您高高手,别让我们为难。”

白润臣略一思忖:“好,我跟你们去。不过,不是去县衙——我想见顾大人。”

省城火车站爆炸的事,把学台大人好好惊吓了一把,他第一反应就是:乱党暴动了!好容易底下人打探回来,说是不是乱党还不知道,但大批军警已然把局面控制住了,现在外头街面上,买卖铺户、来往行人,都还平静,不见有什么异样。顾崇文这才稍稍放心些。

这起爆炸对顾崇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之前,他被马凤云的背叛深深地激怒了,恨不得把源盛镖局攥在手里捏个粉碎才甘心,可这一炸把他炸清醒了:他要即刻去做的,不是讨回“公道”和面子,而是要在省城真个有事之前,先一步把家眷细软送回原籍去,这才是摆在他面前最要紧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白润臣来了。“他说有封信想面呈老爷。”

“拿来我看。”

下人答应一声,把白润臣带到堂下,将信呈上。顾崇文只瞟得一眼,便是一怔,跟着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反复读了数遍,忽然一声冷笑,手一扬,将信丢到白润臣脚前去:“假的!”

“大人容禀……”

“你的心思,我岂有不知。你伪造书信,想悄悄藏入镖局某处,好充作证物,搪塞本官,就此让尔等脱了干系,是也不是?”

白润臣向上叩头:“大人明鉴,这封信实是在镖局的书房里找着的,并非在下私自带入。”

顾崇文玩味他话里的意思,“嘿嘿”发一声笑:“这么说,这信倒是真的了?”

白润臣不禁语塞。他到得此时,对这封信心里已有数了,料想定是马凤云假作此书,好让旁人不受牵累。他来见顾学台,本意是想以此为据,申明马凤云是受人挟制,身不由己,跟着也就把镖局上下都撇清了。哪知顾崇文竟不由他分说。他是武人,并不善言辩,情急之下,真不知从何说起。

顾崇文笑容里满是嘲讽:“这封信的口气,是你白润臣的,是真是假,你心里还不清楚吗?是真的,那是本官错抓好人,自会还你公道,是假的——马凤云勾结乱党,戕害人命,源盛镖局上下,皆有连坐之责。白老爷子?”

“这……”

顾崇文慢慢收敛了笑容:“白润臣,本官最后问你一遍,将马凤云开革出门墙,逐出源盛镖局,究竟是不是你的意思?”

4

马凤云打开水囊喝了口水。

队伍行进得很快。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他从毡帽底下望出去的目光锐利如刀:队伍最前面的是阮曾三,他瘦削而微微屈起的后影犹如鹰的背脊,眼神也像,他是这里最大的不安的因素,当然这是对自己而言;对别人,他自己才是最让人不安的一分子。落在队伍后面一个最大的好处是,他可以看到所有人,而没人可以看到他。

他扬起脸。这一段道路狭窄,两边都是峭壁,山石嶙峋,山风吹着树木张牙舞爪地像是要扑下来。他的目光慢慢从两边山头上扫去。好的镖师并不是只会几下功夫的莽汉,他需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袁应泰在前头打手势问他:怎么了?

马凤云比画两下,意思让大伙精神着点。

袁应泰一惊,放慢了马,落到队尾来:“看到什么了?有贼?”

“不,什么也没看到——就是觉得。”

袁应泰有些泄气。

马凤云笑了:“走镖不能只靠眼睛,有时候等看到了,也晚了。镖师不但要跟人交朋友,也要跟山交朋友,跟水交朋友,跟石头交朋友,人不一定会告诉你实话,但它们会,就看你听得着听不着了。”

“你的意思?”

“这里转圜不便。叫个人,去到百步之前,小心哨探。”

袁应泰冲金标一挥手。金标催马往前去了。

袁应泰又道:“要不要让弟兄们喊喊镖号,立一立威?真有贼人,说不定也给惊走了。”

马凤云微微一笑:“只怕喊了镖号,贼不见少,反而树敌更多。这便是走西南道的一大难处。越往西南下去,越是落后闭塞,没有生意可做,镖局也就越不会花工夫来趟这条道,而越是穷苦的地方,占山落草的绿林好汉也就越多。大家互相不通声气,攀不上交情,喊镖号也就不管用了。老实说,我马凤云三个字,不管往东了去,往南了去,往北了去,都还管些用处,但就是这西南道上,水太深啊,铆足了劲投下去,怕连个响动都没有。但你说西南道上的朋友眼界窄吧,偏偏又最多武林高人和武勇剽悍之士,远了不说,再过去几十里,就是赫赫有名的马家庄,都是姓马,可和我马凤云没关系,人家祖上,当过前明的武状元,也当过本朝的武状元,是西南道上头一家强宗大姓,武林世家。说不定现在这座山头,就已经进了马家庄的势力范围。咱们运镖从他们的地盘上过,事先没给声知会,再贸然一喊镖号,人家说不定就以为,你强龙想压他地头蛇。好,面儿没见着,梁子先结上了。”

“原来如此。”

正这时候,前面的金标忽然高声喊起来。众人心知有异,当即停住不进。只见前面出现了一伙盗匪,占住去路,约有十几号人,大声啸叫。他二人同时提马上前,和阮曾三在队前并骑。这时看得清楚:这伙人手持大刀、长矛,有的腰里还别着手冲子(一种单响前膛手枪),最厉害的,是在道路最狭窄处,布下了四杆抬炮,封住路口。袁应泰心下钦佩,向马凤云一伸大拇指。原来,这抬炮又称抬枪,是一种土制的前膛火器,由两人共同使用,一人扛着,一人射击,它口径粗,火药量大,虽不能及远,但在近距离内杀伤力很强,在这么一个狭窄的路口,同时布下四门抬炮,委实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强阵。若不是马凤云预先布置,让金标在前哨探,同镖队保持距离的话,那么等发现敌情之时,势必已处于抬炮的射程之内,到那时,整个镖队都命悬他人之手了。

只见盗匪头目同金标简单说了两句,金标拨马回转。

阮曾三问:“他说什么?”

“他说,让这边主事的过去说话。”

袁应泰看马凤云,马凤云笑吟吟地,瞟了一眼阮曾三。阮曾三哼了一声,策马向前,到在盗匪跟前,双手抱拳:“白龙马,梨花枪,走遍天下是家乡。当家的好啊。”

袁应泰在后面放心不下:“他能行吗?”

马凤云微微一笑:“要靠说两句春典就能过关,西南道也就不是西南道了。”

果然那盗匪“呸”了一声:“甭来这套!听着,把车赶过来,箱子都打开,你们十几个老少爷们,把武器撂下,衣服都脱了,让我们检查!”

阮曾三赔笑道:“当家的,兄弟要没急事,也不敢擅闯西南道。这是各位朋友的孝敬,还请高抬贵手,留出一线让兄弟走吧。”

众匪哄然大笑,为首的道:“合着你什么都不明白,凭着两片嘴,就敢闯西南道。好吧,我把规矩跟你说说,也让你放心。咱们这帮人,虚文缛节是统统不管的,可也从不把事情做绝了,所谓见面分一半,这叫盗亦有道,留有阴德。好了,废话少说,把车赶上来吧!”

阮曾三仍是赔笑:“当家的,我交个底吧,在下阮曾三,也是吃绿林这口饭的,边城春山堂里,有个小小的职司。后边还有位袁爷,那是长枪会……”

那头目怒了,突然拔出来手冲子:“妈的,给脸不要脸,再废话,小心一个子儿崩了你!”

让黑洞洞的枪口瞄着,阮曾三也说不出来话了。

后边,袁应泰问马凤云:“现在怎么办?”

马凤云道:“他们的抬炮打不着咱们,事情就好办多了。”他装作若不经意,向头上左右山顶瞄去,“瞧这阵势,四杆抬炮是明枪,一定还有暗箭伏在山上,只不知有多少人,是什么火器。袁爷,前面我和三爷两个人足矣。你把队伍押住了,只要看我们一动手,就圈起一个圆阵来,车在外,人在内,小心两边的冷枪。”

袁应泰点头:“知道。”

马凤云布置停当,一催马向前边来。盗匪见又上来一个,大声喊喝:“停住!停住!”

马凤云张开双手:“后边让我上来问问,各位朋友都是怎么个意思?”

为首的见他气派与众不同,忽然生了警觉,手冲子转而瞄准了他,道:“别上来了!就给我停在这儿说话!”

马凤云停住马,对阮曾三使个眼色,意思是:你管那边,我管这边。阮曾三一怔:就我们俩?却见马凤云的嘴角又浮起那种古怪的微笑来,他脸上有些讪讪的。

为首的见马凤云笑得古怪,心里竟有些慌乱,把手冲子一扬,想先立个下马威来看。但他手刚要动,马凤云那边先动了:“唰”地左手一支袖箭正打在他持枪的腕上,同时右手袖箭发出,也打倒了一人。他这时间不容发,抢下马来,在空中接住手冲子,“啪”的一枪,又打倒一人,跟着手冲子脱手飞出,砸倒了第四人。只一眨眼工夫,已打倒了四人,直抢入盗匪阵中来。群匪应变不及,顿时大乱。

阮曾三这时也掏出腰间的十响手枪,击倒了一人,没等开第二枪,头顶上“啪”的一声枪响,坐下马惨嘶一声,向一边倒去。幸好他身手敏捷,着地滚出,才没被马压在身下。

马凤云既料到头顶上伏有冷枪,自然早看准了地形,见枪声果起,便采用“粘”着打的诀窍,和群匪紧紧贴在一处,一边眼花缭乱地夺人器械,脱人关节,一边不住手地将群匪推到自己身前左右各个位置,教头顶的枪手无法瞄准。只数步,便奔到路旁一块大山石的背后一靠,冷枪便再也射他不着,而他这电光火石间一路打来,拦路的盗匪则已人人受伤,都丧失了战斗力。

只苦了阮曾三,枪追着他打,仓促间只得躲到一块半大的石头后面,真是顾头顾不了脚。只听“嗖嗖”的子弹,一下一下,击在石头上,擦着头皮击在他身前地上,崩起的碎石溅得他满脸生疼,不禁破口骂道:“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马凤云在一边笃笃定定:“是老毛瑟啊!一共两杆!左边一杆!右边一杆!”

阮曾三气不打一处来:“我他妈的知道!”

马凤云赞道:“当年左宗棠大人抬棺西征,同俄国鬼子开战,用的就是这个。啧啧,果然名不虚传!”

阮曾三骂道:“你倒是等会儿再赞好不好!先给我想个法子!”

马凤云笑道:“法子?不是现成的吗。”他指指那一帮人:“去,站到他跟前去,排成一排!”

盗匪不敢违拗,高喊:“虎头!黑皮!是我们!招子放亮点哟!”别别扭扭在阮曾三跟前排成一排。枪声终于停了下来。

马凤云笑着问:“现在呢?”

阮曾三好容易缓了口气:“行啦!谢啦!”

马凤云清清嗓子,大声往山头上喊:“上面的朋友,事情结束了,请下来吧,保管一根汗毛都不伤你们的。”

“啪”的一枪击在他身边的石头上。马凤云连忙缩头。

山上面喊:“结束了?屁!没完呢!”跟着枪声又起,却是去转攻后边的车队。袁应泰按马凤云的吩咐,车在外,人在内,排了一个圆阵。但两杆老毛瑟枪法不弱,又居高临下,一轮急攻下来,把众人打得很是狼狈。马凤云想过去接应,可山顶上对他似乎颇为忌惮,他一露头,就“啪”“啪”几梭子打过来,马凤云只好缩在大山石后面不动。

他忽然想到个主意,悄悄向远处的袁应泰比画。好半天袁应泰才注意到,看他比画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指指马车。马凤云点点头。袁应泰拿鞭梢一杵马的三叉骨,一辆马车脱离圆阵,向马凤云这边冲来。

马匹受惊而奔,在枪战中本是常事,山头的枪手也不在意。马车疾奔到马凤云近前,他横里跃出,迅捷无伦地从车上摘了个箱子下来,复又退回到山石背后,打开箱子,掀开滩羊皮,从底下取出一杆五子步枪,往左边山头瞄了瞄,又往右边山头瞄了瞄,填上两颗子弹,更不再看,“啪”“啪”两枪。这两下枪响过,本来回荡在山头的连珠似的枪声就像突然给人掐断了似的,整座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马凤云笑着看看阮曾三,一伸大拇指:“好枪!”

5

从早上到现在,源盛镖局众人已经在潮湿霉气的县衙大牢里关押了几个时辰。其他人身体壮健,倒还罢了,只苦了谢氏,她本就娇弱,经不住牢里阴气森森虫豸遍地的境况,查封镖局时又受了惊吓,一边还在担心丈夫的安危,这一内外夹攻,竟病倒了。穆冲心里着急,但当着众人不敢太着形迹,只有去求了碗水来,让仆妇服侍她喝了,自己远远坐在一旁,担心地瞧她。

这时候“咣当”一声响,却是牢头把牢门上的锁头去了,大声道:“镖局的各位爷,都出来吧。”

众人不知是福是祸,都面面相觑。

牢头笑道:“别慌,是好事儿!上头有令,‘立即释放源盛镖局一干人等’,各位,没事儿了!”

众人大喜。苏镖师道:“一定是老爷子打通了门路。”大伙一块儿从牢房出来。穆冲特意落在后面,好帮着仆妇搀扶谢氏。牢头忽然道:“等等。她不行。”

“什么?”

“上头有明令,别人可以走,就马凤云的家小——不行!”

穆冲一下子急了:“为什么?”

牢头两手一摊:“您问我,我问谁去?这是上头的意思,我只知道遵命照办。您想知道?您问上头去,要不,您问白老爷子去。”

穆冲是怀着焦灼的心情,和众人一起回的镖局。一路上,谢氏娇弱的身影反复在他眼前浮现,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众人在的时候,她都已经经受不住;现在大家离开了,而把罪责、把冰冷的铁窗和未定的命运全推给她一个人,她怎么担当呢?

到在镖局门前,却见大门封条虽已撤去,两侧立着衙差,不像就此无事了的样子。正在愣神,为首的巡检上来,说个“请”字,大伙只有跟进来。到了厅前,又都吃惊,见厅上明烛高张,设了香案,香案旁白润臣身着礼服,长身而立;一边客座上坐着一人,正是学台顾大人。厅堂里透着一股凝重的气派。衙差大声唱道:“源盛镖局众位镖师到——”

顾大人微一点头。衙差又喊:“进——”

众人见了这等阵势,晓得必有大事,当下鱼贯而入。等进了厅堂站定,白润臣沉声道:“今日设摆香案,为的是有要紧话跟大家说。今天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凤云勾结乱党,杀伤人命,犯下大罪。幸好我……”他顿了顿,才说下去道,“……一早有见于此,已和他断绝了师徒情分,顾大人又肯网开一面,对大家不予追究,故此,我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遍晓各位及镖行同仁:马凤云行为狂悖,我已将他开革出门墙,逐出镖局,无论他从前所犯罪责,还是日后继续为祸,都与我源盛镖局毫无干系!”

众人没想到是这样一番话,无不震惊。穆冲慌忙磕头:“师父,这次的事定然另有内情。弟子斗胆请师父收回成命,至少,也等师兄他回来,问明之后,再做决断。”

“冲儿!”

白润臣的断喝让穆冲心头一震。他抬起头,正和师父沉痛的眼神对着。他忽然明白了,一股灼流从心底火烧火燎地涌上来,堵住了喉头。他说不出来话了。

白润臣接着说道:“第二件事。马凤云既然开革,镖局就缺一个当家掌事的人。顾大人提的议,我也举贤不避亲,就由穆冲来做这个当家人,大家有什么意见?”

……

礼毕以后,顾大人挥手让众人退出去,只留下穆冲一个。穆冲苶呆呆站着,兀自没回过神来。顾崇文就像头一回见他似的,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半晌,说了一句:“你很好。”

“嗯……”

“看得出来,你方才尽力推脱不想坐这个位子,其心出于真诚,纵然你师兄如此负你,你依然不肯负他。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对你另眼相加。那封信你现在也看到了,老实说,不管它是你师父假造的,还是旁人所为,想用这种伎俩来欺瞒本官,不是太可笑了吗?然而本官只当它是真的,轻轻一笔放过,你道是为何?就是因为像你这样有一身本事,又忠厚可靠的人,要是为这件事受到牵累,那就太可惜了。你虽然年轻,但由你来做这间镖局的当家人,我很放心。”

穆冲惶恐道:“承蒙大人错爱,小人愧不敢当,可这件事……”

顾崇文道:“你有这个本事,就没什么好愧的。而且,眼下我正有一件事要交代你来做。”

“大人是说?”

顾崇文点了点头:“不错,原本我是交代马凤云的,可恨他清浊不分,辜负本官。穆冲,你把这件事做成了,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

穆冲忽然双膝跪倒:“大人将偌大一桩事托付小人,小人敢不尽心竭力。只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启禀大人,我二师兄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嫂,现在还押在县衙牢中。小人斗胆请大人法外开恩……”

顾崇文勃然大怒:“穆冲!本官高看你一眼,你居然还来讨价还价!法外开恩?要知道,你能站在这儿,就已经是本官法外开恩!马凤云将本官对他一番心血弃如敝屣,自甘堕落,他的家小,绝不能饶!穆冲,你和这间镖局的前程,都在你的手上,你是愿意帮我做这件事,还是想步你师兄的后尘,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着,拂袖而去,把穆冲一个人丢在厅里。

顾崇文把穆冲一个人留下来的心思,白润臣自是心如明镜,只是他想不到在众人离开之后,厅上又会起了这样的波折。他从镖局出来,心里只想这样一来,镖局的灾是挡过了,可怎生想个法子,把凤云的事挽回来才好。闷闷地走了一段,忽听有人喊他,抬头看时,原来是东桥先生。东桥先生姓吴,和他是老朋友了,乃是一名画师,画摊就设得离镖局不远。白润臣金盆洗手以后,不常进城,两人可有日子没碰面了,这时见他打恭道:“白师傅,恭喜恭喜。”

白润臣只道他说的是镖局撤封的事,摇头叹道:“唉,甘苦自知啊,何喜之有?”

东桥先生道:“这是怎么话说?父子久别重逢,难道不是喜事吗?”

白润臣一时没会过意来:“父子?什么父子?”

东桥先生一怔:“难道是我看差了?大概半个时辰前吧,就在前面,还问了人一些镖局的事呢……不是吗?那可奇了,啧啧,长得真像,真像啊……”

6

蔡虎在外面打探了回来,把消息告诉陈慧楼:火车站那边,军警正在小心排查车站及停靠省城的各列火车上是否还藏有第二、第三个炸弹,至于嫌疑人物,眼下还没有头绪,看来那列开往上海的火车,短时间里是不会启动的了。

陈慧楼很满意:“蔡兄弟,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蔡虎心里疑团未解:“这件事我做是做了,始终想不明白。您也好,周先生也好,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话不能掰开来说,非要用上这种手段,这不是伤和气吗?究竟是为什么呀?”

陈慧楼回避了这个问题,只反问他:“蔡兄弟,你身在会党,和那么多兄弟磕过头、发过誓、喝过血酒来的,那么他们做的事,你都赞成吗?你做的事,他们也都赞成吗?”

“这个自然不是。”

“是啊,在革命党也是一样。革命的心,大家都有,可具体到怎么个做法,却是人见人殊了。”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看看天色,道,“日头快偏西了,我先告辞。要没别的,你也把店关了吧,免得多事。”

蔡虎点头答应,正要往前面去,忽听前边传过来“突”“突”上门板的声音。陈慧楼笑道:“那后生倒机灵,我们这儿说着,他就先上起来了。”

这时那后生一步步退进后院里来。蔡虎喊他:“嗨,都上完了?”

那后生苦着脸道:“都上完了。但不是我上的,是这个人硬给上的。”

一个人身穿白衣,跟在他后面进来。走到院门口,丁字步一站,有意无意,把三个人都堵在院里了。

“什么人!”

陈慧楼忽然认出来了:“我认得你!你是周先生身边的那个!”跟着心里一惊,“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白衣人冷冷道:“陈先生,你不是本地人,要做这么大一件事,都可以找得到人帮忙,我就是这里的人氏,黑白两道上,自然更有我的朋友了。”他眼望蔡虎,“这位就是蔡虎兄弟吧?我找了几位会党的朋友一打听,都说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又不伤一人、活干得这么漂亮的人,放眼省城,怕是只有你一位了。佩服,佩服。”

蔡虎听不出来人是友是敌,一抱拳:“雕虫小技,见笑。”

陈慧楼问:“是周先生差你来的?”

白衣人正色道:“不。你听清楚了,是我自己来找你的,跟周先生没有关系。我找了你半天,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秘密。是什么秘密?”

陈慧楼心头大震:“什么……秘密?”

白衣人向陈慧楼走过来。蔡虎上前拦道:“嗨,朋友!”白衣人一把把他推开。蔡虎恼了,挥拳便打。白衣人让过来拳,手上顺势一带,蔡虎收脚不住,“扑通”一声便倒了。他爬起来再扑,又被白衣人轻轻闪过,抓住衣襟摔了出去。连扑了四五次,都被白衣人抓住重重摔出,但这人很是勇悍,仍不屈服,翻身起来还要再斗。白衣人一摆手:“你呢?你知道吗?”

“什么?”

“看来你也是不知道。你想过吗?周先生名满天下,一心为公,革命之士,无不钦仰,但这个人为阻止先生去上海,连炸弹这种手段都用上了。你帮他做了这个事,难道就不想问一句为什么吗?”

这话正说到蔡虎的疑心处。他刚才问过陈慧楼同样的问题,却被拿话搪塞了过去。这时白衣人重新问起,他心下一怔,拳头握紧了,却递不出去。

白衣人越过他,径直走到陈慧楼面前。“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慧楼闭上嘴,摇头。突然“啊”的一声叫,原来是白衣人用擒拿法扭脱了他右手关节。

陈慧楼痛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革命党,你也是革命党!”

白衣人摇头:“我不是革命党。”

“但你跟着周先生。”

“我跟着周先生,但我不是革命党。我没加入革命党。”

“那你是哪一党?”

“哪一党也不是。”

“那么你是会党的人。是哪一个堂口?”

“我也不是帮会里的。”

陈慧楼喘着气,冷笑:“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人,我高看你了,原来你跟着他,只是像……奴才跟着主子,自己没脑子,你这是愚忠!”

白衣人不为所动:“你错了。我相信主义,但,我从来不相信政党。”他托住陈慧楼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周先生已经被你拖了好一会儿,我不会允许再拖下去。我会像这样扭脱你一百次,再给你装上一百次,直到你说出来为止。说罢。”

陈慧楼又痛又恨:“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人微一犹豫:“我姓白,白剑声。”

陈慧楼恨恨道:“好,白剑声,你当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当然。”

“即便因此给你、给周先生惹来麻烦也没有关系?”

白剑声一愣,随即道:“要是怕事,也不会干革命了。我想周先生也是这么想的。”陈慧楼道:“好,那我便告诉你。几位领袖在上海同各国代表会谈,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要瞒过各国的耳目。真正的目的,是要同日本代表森恪签订一份草议,大致上是,日方提供一千万借款,充作革命经费,而我们要在革命成功以后,将满洲让给日本。”

“什么!”饶是白剑声见多识广,听了这话,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艰难地道:“一千万,卖掉东三省,你们的革命领袖,现在正在上海干这个事情?”

陈慧楼辩道:“是租,不是卖。”

“那又有什么分别!”

陈慧楼不屑地笑起来:“就知道你目光短浅,会是这个反应,所以领袖才说,他是为革命前途计,对于旁人的毁誉,早就顾不得了。你想想,我们整日里都在喊:‘排满’‘排满’‘驱除鞑虏’,把满洲人赶回关外去。现在我们是租满洲人的地盘,又不是租我们汉人的地盘,和我们有什么关碍?再者,现在列强对中国虎视眈眈,革命如不能成功,亡国灭种,就在眼前,与其眼睁睁望着列强分割的局面无从措手,倒不如壮士断腕,牺牲东三省以换来巨额经费,这样革命指日可成,中国立刻可以重整旗鼓,迎头赶上……”

“啪”的一声,蔡虎一拳重重打在他脸上,打得他口中鼻中都喷出血来。

“放你妈的屁!”

白剑声痛声道:“蔡虎兄弟,你现在知道这颗炸弹,是帮他干什么了吗?”

蔡虎“梆梆”地拿拳头砸自己的脑袋,悔道:“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啊!”他忽然想到,大声说道,“有了,白英雄,我现在就去衙门自首,火车站的事是我蔡某一个人干的,没有第二颗炸弹了,这样,火车马上就能开,耽误不了太多时候!”

“蔡虎兄弟……”

蔡虎斩钉截铁:“白英雄,我主意已定,你不用说了。”他一指陈慧楼,“我最后跟你说一句:中国是中国,不是你们这帮喝过洋墨水的人吃的西餐,想用刀拉一块就可以用刀拉一块!从此以后,你甭想使动一个省城的会党兄弟,没一个兄弟会再待见你!”说罢,他“噔噔蹬”大步走出院去,再不回头。

白剑声目送蔡虎远去。当他回过头望着陈慧楼的时候,炽热的目光重又变得冰冷:“我说过了,我相信你们的主义,但我不相信你们的政党。”

(按:革命党同日本密议以一千万借款为条件租让东三省,确为史实,事在1912年1月至2月间。当时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并筹划北伐,急需巨款。日本政界遂由三井财阀出面,以一千万元为饵,诱使南京政府租让满洲。由于其时南京政府多方筹款都归于失败,租让满洲几乎成了获取巨额资金的唯一来源;也由于其时革命党内排满思想严重,又幻想假如中国与日本联合,便可同欧美列强抗衡,于是答应日本的要求。然而日本国内于此事上存在分歧,以陆军部为代表的反对派认为,满洲是日本经中日、日俄两次战争以后得到的战果,无须再以金钱购买,终于导致此事搁浅。不久以后,南京临时政府由于缺乏经费,不得不同意南北妥协,革命党让权于袁世凯,这一密议遂被日方彻底抛弃。——小说出于情节安排等考虑,将此事的发生时间提前了约四个月。)

7

马家庄是一处绵延数里的大庄落。此时日已西沉,庄上炊烟四起,忙完了农活的壮汉稀稀拉拉地从各处往庄里走,有人把酒坛搬到大树下面,边喝酒边大声说笑,有人呵欠流泪,忙不迭地掏出烟枪来点烟,也有的在庄口演武场上骑马弄刀,打熬气力。不知是谁唱了一句山歌,其余人都鼓掌和了起来。

远远地,山脚下转出一队车马,逶逶迤迤,向这边来。庄上起初不以为意,但等离得近了,歌声不约而同都歇了下来。只见这队车马显然是刚经历过战斗,车驾上有显眼的被打坏的痕迹,马身上还披着没有干透的鲜血,不少人看起来灰头土脸,最扎眼的还是最后一辆车,两个伤重的被绑着躺在车上,余下十来个,都被反剪了双手,在车后面拴成一个长串。——这队车马,自然就是马凤云一行了。只这时,殿后的换成了阮曾三,马凤云则和袁应泰并骑在前。

车队缓缓朝庄上来。绑在车上的一个突然大声喊:“九叔!救我啊!雷三儿你这个死矬子,看你娘的……呜……”却是车旁的阮曾三将步枪的枪管杵进他嘴里去,这人顿时哑了。

前面,袁应泰悄声问马凤云:“你怎么猜到是他们的人?”

马凤云道:“不是马家庄的,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在这个地界上劫道。”他打量四周,“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难怪几百年间,高手如林。不过……”

他说话的工夫,道路两旁,吃酒的停下酒杯,抽烟的搁了烟枪,妇人们从屋子里递了家伙出来给男人,有大刀、长矛、短棍,也有包括火枪、手冲子在内的长短火器。人们层层叠叠地围了上来。

“……这对我们来说,一点也不是个好消息。”

那些人里面,头前一个壮汉用手里的短棍点一点队伍前面的马凤云,又点一点后面那些个盗匪,意思是:把他们放了。

马凤云抱拳道:“各位,我们带他们来这儿,就是来交人的,可是,不能是这样子交!”

众人一片哗然。有人便问:“你想怎么样个交法?”

“我要见贵庄庄主说话。”

有人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想见我们庄主。”

马凤云道:“能不能见到庄主,与我们未必紧要,却与贵庄大有干系。久闻贵庄雄霸一方,向来保境安民,令人好生相敬。但这几个,无论是不是贵庄的,却在贵庄的地面上,拦路行劫,横行不法,传了出去,贵庄名誉扫地,以后如何立足?因此上,这几个我务必要交到庄主手里,请他秉公决断。”

盗匪中有人赖道:“你放屁!我们没做过!”

人群中也有人道:“你说他们做强盗,有什么凭证?”

马凤云道:“此间往回二十里,那处险要的山口,战场痕迹犹在。这里都是行家,过去看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盗匪中有人喊:“大伙儿别听他胡说!上啊!宰了他!”

人群本就对镖队颇有敌意,这时受了煽惑,更有些蠢蠢欲动,刀枪火器,向镖队越逼越近。袁阮等人都不是善茬,但久闻马家庄威名,知道一旦撕破脸动手,必是一场血战,握枪的手都不禁汗津津的。

马凤云突然拔枪,“啪啪”两枪,把庄口左右两挂灯笼打了下来。人群中有人应声拔枪,手刚一抬,马凤云的枪已指向他的眉心。人群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稍动。两人僵持良久,那人慢慢张开手,把手中短枪丢到地下。

马凤云大声道:“各位,我们和贵庄不是敌人,只想把人交给庄主,然后平平安安继续上路。真打,我们自然不是对手,可‘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既然敢闯西南道,总不会没有两把刷子,拼起命来,我担保各位也不会好过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吧?”

人群里一个老成持重的长者道:“你们想怎么样?”

马凤云道:“我说了,我想见庄主,把这件事交代了。还有,我们要一个地方,在这儿过一夜。”袁应泰、阮曾三都是一惊,听马凤云接着道,“另外,我们几匹马伤了,车也坏了几辆,想跟你们做几笔买卖。就这些。”

那长者沉吟道:“庄主现在不在庄里,如果你们不想生事……”

“我们绝不想生事。”

那长者往庄东一指:“看见了吗?那儿是一个草料仓,很大,你们可以先到那儿休息,等庄主回来,就差人来找你们。”

马凤云把枪收起来:“谢了。”

人群缓缓分开一条道路。镖队从依然充满敌意的目光中穿行而过,往庄东去。到了地方,果见是一个不小的场所,仓里满满地装着草料。马凤云看过地势,命教两辆车横住前门,两辆车横住后门,各配上两条枪。又命金标上仓顶警戒。再分派两个人,将盗匪们押在仓库一角。余者就地休息,小心各样引火之物。

袁应泰埋怨马凤云:“这里是是非之地,快点走还来不及,怎么还要过一夜?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马凤云道:“咱们这一大堆辎重,又有坏的车、伤的马,真谈不拢要走,又能走得怎样快法?既然已经是这样,就越发不能示弱,不管心里怎么急着想离开,也得大大方方大摇大摆地走,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袁应泰恍然。

众人歇了一会儿。忽然仓顶上金标打起口哨来。马凤云几个忙到仓口来看,见远处一个人向这边过来,正是刚才那位长者。他到仓前停住,施了个礼。众人还礼。那长者道:“庄主回来了,请镖队的首领过去一见。”

袁应泰皱眉道:“一个人?”

“一个人。”

“不行!”

那长者笑笑,并不理睬。

马凤云道:“一个人也好。要去几个,万一这里出事,怕顶不住。”

那长者问:“谁去?”

袁应泰和阮曾三都看马凤云。马凤云特意看看阮曾三,阮曾三点了点头。马凤云从仓里出来:“我去。”

阮曾三嘱咐了一句:“小心。”

那长者在前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往庄上去。庄上有好几座气派的大宅,马凤云走近去时,总道便是了,哪知却又不是。走了一会儿,竟从庄子的另一面穿了出去。马凤云心里起疑:“我们是去哪里?”

那长者头也不回,只说:“见庄主。”

又走了里许,转过一个山包。那长者往山后面一指:“到了。”只见一座小楼,孤零零地悬于庄外。马凤云一眼望到,油然便觉得,它就像一位遗世而独立的世外高人,浑身上下散发着说不尽的落寞之意。

那长者将马凤云引到楼前,便即止步:“请。”马凤云谢了,拾阶上楼。

楼上止有一室。四壁洁净,只几束花、几扇屏风、几卷书、几口刀剑而已。室内坐着个老者,身材干瘦,但目光炯炯,眼神扫到他脸上,纵是马凤云,心里也不禁打了个突,心想:这便是马家庄的庄主了。

那老者上下打量马凤云,半晌,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马凤云施礼:“在下马凤云,您想见我?”

那老者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是他。”

——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霍景旸。

8

白剑声悄无声息地回了火车站。他确是身怀绝技,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出一进,居然无人觉察。他踱回到周汉城和阿灿身边坐下:“先生放心,火车马上就会开了。”

周汉城问:“你怎么知道?”随即见他脸上神情很不好看,“出什么事了?”

白剑声并不隐瞒,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当说到陈慧楼此举的真正目的,乃是为掩盖同日本磋商出让满洲事宜的时候,周汉城也不禁震惊不已,叹道:“原来我们党对革命的急功近利之心,已然一至如斯!”

正说到这里,忽见站台上起了骚动,原来是军警簇拥着一个被捆缚的大汉,正向被炸的钟楼那边过去。

白剑声道:“那个人就是蔡虎。他言出必践,真是条汉子。希望他投案之后,火车能尽快开动,我们可以早一点赶到上海。”

周汉城却不以为然:“没这么简单的。”

“难道陈慧楼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蔡虎当时说得明白,从此以后,他再使不动一个省城的会党了。他还能怎么样?”

周汉城叹道:“剑声,你的想法,始终是一个江湖人。但,江湖和政治,”他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此刻的刘文藻,正在抚衙的后花园里调神养气,做他的吐纳功夫。白天被顾崇文狠狠呛了一下子,他这一天的情绪一直不好。这时候,庆生悄悄进来,见老爷正在用功,不敢打扰,垂手在园门口侍立。刘文藻却已听见了,缓缓收功,道:“有事过来说吧。”

“哎。”庆生走近来,轻声道,“老爷,昨晚上来过那个姓陈的,他又来了。”

刘文藻一愣:“又来?”知道陈慧楼去而复返,必是有事,想了想道:“还是在书房。我换过了衣服就来。”

等刘文藻来到书房,陈慧楼已候在那里了。刘文藻见他脸上带伤,老大一块淤青很是扎眼,不禁一怔:“你这是怎么了?”

陈慧楼苦笑道:“大人莫提它。事情紧急,我来这里,是有一件事求到大人头上。”

刘文藻奇道:“革命党人,势力无处不在,有什么事连你们都办不了,反要求到我这里?”

陈慧楼脸上现出难堪来:“这件事由我们自己来做,多有不便。”

“哦?却不知是什么事?”

“大人听说过周汉城吧?”

“当然,贵党的周先生名满天下,哪个不知。”

“他现在就在省城,而且就在省城火车站。我要您即刻派一支兵过去,将他惊走。这件事分寸拿捏,颇有难处,须得您身边心腹得力之人亲自去办。惊走是上策,你我都不担干系。万一他为流弹所伤,不但我不好交代,他在您的地面上出事,也会妨碍您同革命党之间的合作,这是下策。可这还不是最糟的。最棘手的是活捉了他,就等于捧了一个烫手山芋在手上,到时候既惊动清廷,也惊动革命党,追究起来,你我皆是万夫所指。”

刘文藻咀嚼陈慧楼话里的意思,眯缝着眼睛道:“周汉城是贵党的重要人物,你明知这样做会冒很大的风险,都不肯让他上火车,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慧楼道:“大人,至于为什么,就请您不要问了。您只说,这个忙,肯不肯帮吧?”

刘文藻沉吟不语。

陈慧楼等了半晌,不见他答言,有些急了:“刘大人……”

刘文藻忽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有一个要对付的人,不方便让你的人去做,我却也正有这么一个人,不方便让我的人动手。我帮你,你也要帮我,怎么样?”

陈慧楼一咬牙:“好,你说吧,对付什么人?”

“本省的提学使——顾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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