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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没有皇帝 那该是个什么样子·

·马家庄完了·

·纵火·

·前后都是绝路·

1

(七月十八)

已经是后半夜了。

“哧”“哧”,苏镖师划着火石,点起了烟袋。他抽了一口。烟悠悠地从嘴里吐出来,打着卷儿,升上去……

“行不行?你说句话。”

“这样子救她出来,她在省城就待不得了,所以你安排了,一得了手,就跟着顾学台的队伍火速出城。”

“是这样。”

“然后呢?”

穆冲愣了愣。“然后”怎么样,他没想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慌了一下子。

“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是为了你师兄呢……还是为了你自己?”

穆冲的眼睛里透出恐惧来。他当然不是怕了他。他是怕了自己。他把苏镖师的话拿到心里来问了一遍——一种彻骨的战栗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知道:他回答不了。

院子里安静极了。

树顶上有一只黑色的鸟忽然怪叫着冲天飞去了,就像被深不见底的黑夜吸进去了一样。

他听到苏镖师叹了口气:“还有一样。就算你得手了,大牢里丢了人,丢了谁,很快就会知道,也很快会查到你我头上。那个时候,咱们应该还走不出多远去。你的算盘,怕是未必能打得响呢。”

穆冲点点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我有办法。”

2

……小时候,白剑声也曾像这样望过韩家园顶上墨一样浓的天空:练功练得过勤了,最后一分气力也仿佛被榨了出来,把身体铺散在园子里荒长着的草上,一动也不想动,透过头顶古树的枝丫,和辽远不知边际的天空对望,渐渐地,自己好像在浮起来。身体疲乏到了极点,感官却是从未有过的敏锐,一切声音都在静下去,一切声音都在响起来……

……那是渐渐要远去的脚步声吗……听起来像是爹要走远去的脚步声啊……他知道我偷偷在这里练功夫的事了……啊,不,他是要去衙门出首周先生……爹是要救我,可我是要救别人,救这个国家的啊……我必须要……阻止……

“爹。”他喊了一声。

声音太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转过脸,看到食盒就在边上。他挪过手去,一点点地,把盒子拨倒了。“咣当”的一声。

脚步声停住。然后,慢慢转了回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要去……”

白润臣不为所动:“朝廷再不对,那也是朝廷,怎容得你们以下犯上!我这么做,正是要去求一个机会给你,好让你摆脱乱党邪说的蛊惑,重新做一个安善良民!”

“可您也说……国家兴亡,匹夫……”

白润臣断喝道:“可我是叫你去造反吗!”他转身要走,这时候白剑声显得很痛苦地说了一句什么,白润臣没有听清。他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白剑声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是说……请恕孩儿……无礼了。”

白润臣忽然觉得不对。就在这时,腿上猛地一紧,原来刚才踏前一步,竟是踩进了地上的一个绳圈里,这时绳圈收紧,紧紧箍住他小腿。与此同时,白剑声用尽全身力气,着地一滚,滚到水井旁边,趴住井台,“爹,我……不能让你走……”往前一扑,直扑下井去。

绳子的另一端就系在他腰上,他这一坠井,白润臣也被不由自主拉到井边来。他忙运劲扶住井台,稳住身形,往井下看去,见这口井深达数丈,绳子则拢共不到三丈长,白剑声便悬在井的中央,离水面尚有数尺。绳子这时兀自震颤不已,他身子软软垂着,随着绳子的震颤慢慢旋转。月光有一小片照进井里来,白剑声喘息着,脸上却是得意的笑容。

白润臣知道中计,火往上冒:“你以为这样我就奈何你不得?你上来!”说着用手拽住绳索,要把白剑声拉上井来。

“爹,是……活扣……”

白润臣的手顿住了。

儿子的意思是:系在他腰上的绳结乃是活扣,只要父亲有什么举动,他就拉开绳结,让自己跌落下井去。

白剑声慢慢从暗影里旋转到月光照得到的部分里来。他的眼神很炽烈、很决绝。白润臣握绳子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觉得……您是对的,我和爹……没机会好好说……说话,只有……这么做,来让您知道,在我的……心里,一样也在坚信,我们在做的事……才是对的,而且,就算……就算因为这样死了……也不后悔……”他勉力微笑着,艰难地说出来这样的话。

两个人一个在井里,一个在井外,一时僵持着不动。

白剑声听着从自己身下传上来的细微的水声,一瓮,一瓮,给月光照着,凉意更贴拢来了。他想起什么来,问了一句。声音太轻了,白润臣没有听清。

“什么?”

“药……是什么?不会是……断魂散吧?”

“胡说!”白润臣闷了一阵,答道,“是‘醉太平’。”

“是……呵呵……是‘醉太平’啊,那么,再过一个……一个多时辰,差不多天亮的时候……就可以解了……”

白润臣听着他低低的笑声,本想发作,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你休道是自己赢了。这是逢着爹了,老天给你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你还不知悔改,将来到了死路上才想起今日来,可就太迟了。”

白剑声心里痛了一下:“多谢爹,可我不可能在这儿……停下来的……”

白润臣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刚才跳下井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白剑声从老父的语气里听出很深很深的失望来,他想安慰,却又无从安慰起。

白润臣慢慢在井台边坐下来,叹了一会儿气,问道:“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可以跟爹说了吧?”

“都去了,京津、上海……南洋……也去过,日本、美国……都去过……”

“真去了不少地方啊。他们说的,洋人地界上遍地是黄金,不会是真的吧?”

“呵呵,当然……当然不是。”

白润臣舒了口气:“我原就不信。本来还年年纳贡、岁岁来朝的,仗着有了枪,有几门火炮,就摇身一变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了,有这等事吗?再说,他们那里真要黄金遍地,还用到我们大清国来抢吗。”

白剑声笑叹道:“您那是……老皇历了,洋人不是……什么都好,可我们更是……远远被甩在后面了。”

白润臣默然半晌:“你既亲眼看过,总比道听途说的来得真切。”

白剑声道:“洋人强了,我们却还……裹足不前,自然就会欺凌我们。这个便叫作……天演。本来我……还带了一份《大陆》,可惜……刚才一并……失落了……”

“那上面说的什么?”

“上面……有篇文章,说我们中国,就像是一个……庞然巨物,奄奄一息。它旁边,有悍鹫、有强狮、有饿狼、有猛虎,都来……攫首吸髓……裂腹分脏。那上面说,‘分割之惨,灭亡之祸,悬于眉睫’,中国……再不振作,就真要……万劫不复了……”

白润臣想象着白剑声描述的景象:“真的已经是这样了吗?”

“真的……已经是这样了。”

“既这样,我却想不通了。外患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你们为什么不去报效国家,抗击洋人?这才是正途。可你们打着堂皇的旗号,却去同朝廷作对,把力气用在内耗上。剑声,你一直是忠厚有肝胆的人,你想想,会不会是有人趁着乱世,自己想做洪秀全,因此编出一番道理来煽惑众人,把你们都给骗了。”

白剑声道:“爹,您还记得……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吗?”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那时候,皇帝、太后……仓皇逃去西安,诚惶诚恐……等候洋大人发落。谁都知道,大清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完了。可为什么没真完呢?是洋人让它活着。这不是人家慈悲,这……叫作‘保全主义’,是人家……以华治华的法子。一句话,现在的朝廷……早不是咱们……中国人的朝廷了,它这个家……是给洋大人当的……”

白润臣从未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心里不由得一震,听白剑声续道:“您仔细想想……这十几年的情形,是不是……这样子?谁要把洋人……赶出去,恐怕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您的大清国啊!”

白剑声寥寥数语,将白润臣引到了一个从未想到过的视角上来。本来模模糊糊的世界、纷纷纭纭的事件,从这个角度上,忽然变得规整了。他想辩驳,终于没有话说。

“难道,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不是改朝换代啊……而是……真的要变了,不会再有朝廷了,不会再是君主一人……王朝一姓,而会是一个崭新的……民权国家。”

“这是从洋人那里来的新名词吧?”

“是吧。它意思是说,没有皇帝了,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的。这是周先生……教给我的道理。对了,先生……还好吧?”

“他睡过去了。”白润臣心里想的是别的事。“如果是这样,你们一定会失败的。”他忽然说。

“为什么?”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你们想要的太多了,而这绝不是打赢一场仗可以改变得了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哪有一刀下去便能划断的道理?这么大的中国啊!几千年的中国啊!没有皇帝,你能想象那会是什么个样子吗?”

3

草料仓外,对峙仍在继续。

阮曾三悄悄布置了,走到马凤云身边,低声道:“待会儿交手,赢了便罢,万一情形不对,立刻退进来。咱们有枪,未必守不住这座仓。”

马凤云却道:“你看。”他引阮曾三望去,只见那些庄丁,每二三人中便有一人手执灯笼火把,另有不少人带着弓弩,箭杆上都绑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他们也早想到了,真打起来,先就会用火攻。草料仓一点就着,怎么守得住?”

阮曾三心里一下子凉了大半截:“那你说怎么办?”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这是马凤云隐约间感觉到的:有一种涌动着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的气氛,在马家庄众人当中静悄悄地渗了开来。

“马庄主怎么还没有来?”

紧挨着庄子的一处山中,霍景旸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周围远远近近,都有他这次带出来的精干手下警戒保护。夜风习习,因那一枪而热得乱起来的心,这时已慢慢凉下去了。忽地听见下面不远处有手下低声喝问:“什么人?”跟着一个声音回答:“是我。”霍景旸知道,何众回来了。

过不多久,影绰绰几个黑影上得坡来,头前一个正是何众,他肩上还负了一人。霍景旸迎上去:“还顺利吗?”

“没留下痕迹。老家伙喜欢一个人在庄外住,给我们省了不少事。咱们几个一进一出,谁也没发觉。”说着,把负的那人往地上一掼。

霍景旸走近来望着。地上是马庄主的尸体。这个一盏茶前还是坐镇马家庄、威震西南道、叱咤清末武林的大高手,现在已经成了个死人。人死了,就什么尊严都失掉了,属于老人的丑陋:瘦小、枯干、驼背、像鸡爪子一般的手和脚、遍布全身的衰老的灰色斑纹……统统被放大了出来,几近残酷地暴露着。霍景旸看了一会儿,道:“没人知道我们来过这儿,这很好。不然这老家伙威名太大,死在我手上我也有麻烦。你们扒了他衣服,点把火烧了,再把他的脸捣烂了,往深里面走走,挖个坑,埋了了事。”

手下答应一声,将马庄主的尸身抬远去。霍景旸望着庄东方向,心道:马凤云,我替你把最大的阻碍去了,接下来,看你自己的了。

不安的气氛原来还是地底下涓细的潜流,现在已经汩汩地冒出头来了。庄上一向将庄主奉若神明,再大的事情,只消庄主出面,无不手到擒来,多年来形成的惯势,已让众人觉得一切原该如此,并在不知不觉间转化成了倚赖。现在事情临头,庄主突然失踪,这在庄上从未有过,人人心头大乱。这里马庄主不在,便以那马守愚为长,他召集几个首脑,在一旁低声商量。

对面气氛的变化,镖队众人也瞧出来了。袁应泰大声道:“你们怎么回事,到底哪个出来比武啊?”

马守愚问马凤云:“你们来的,就这些人吗?”

“不错,都在这里了。”

马守愚低声同那几个道:“这样说,便和他们没有关系。想是庄主被什么绊住了,我们再去找找,定然没有事的。”又对马凤云道:“请略等片刻,敝庄出了些小事情,一会儿便好。”说罢,带几个人,忙忙地返回庄上去了。

阮曾三奇道:“他们怎么了?”

马凤云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不会是小事情。”转过头,见金标盘着腿坐在车头上,两只手轮番把水囊拍出“啪”“啪”的乐声来。金标冲他咧嘴一乐:“马爷,咱们不会死在这儿了。”

“怎么?”

“您没瞧出来吗?马家庄准定是遇上事了,而且,这个事——把他们的底儿露出来了。瞧他们,一个个张皇得那样!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一世窝在这山沟沟里没见过世面的主,咱怕他个熊!我还把话撂这儿,今天晚上,无论谁来都不是您的个儿,您信吗?这还是给他们好的。说句难听的,您要输个一招半式,我们大伙儿一块儿上,拿枪把这马家庄铲平了,也算给西南道去一个祸害!”

马凤云道:“别胡说!”可金标觉着的,他自己早觉出来了:在短短的时间里,马家庄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庞然大物忽然间被刺破个小洞般地,令人瞠目结舌地瘪了下去。只他因为同马庄主交过一次手,深知对方在武学上的境地自己远远不及,衷心敬服,爱屋及乌,对庄上也好生相敬,故此始终难以接受偌大一个马家庄,竟会有什么事轻轻一触,便能让庄上自乱阵脚到这等地步的。

正这么想着,远远见马守愚从庄里回来。庄上众人早翘首望着,见他神色铁青,庄主仍不见踪影,不禁人人色变。早有人上去询问。马守愚沉着脸,摇了摇头。身边有人颤声道:“刚问了人,说好像听到枪声……”一人抢道:“可阿山说了,他也听不准。”又一人道:“庄主功夫通神,就算有人对他不利,没等靠近,就被他老人家发觉了。”众人忙不迭地点头。先前那人道:“你说得对,可庄主到底去哪儿了?就算临时有事,总不会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他忽然住嘴,只见周围众人都狠狠地瞪他,眼睛里却尽是惶恐之意。

阮曾三走到马凤云身边,悄声道:“刚才听他们议论,好像说庄主凭空不见了。”

马凤云吃了一惊。他忽然想到霍景旸,心里莫名地一寒。

袁应泰忽然喊:“喂!你们磨蹭完了没有?到底哪一个出来比武?”

马守愚振作精神,对身边人道:“同他们争竞事小,找到庄主事大。我们赶紧把他们料理了。大家看谁出马更有数些?”众人商量了一阵,最后商定由庄上第二代中的一个好手,名叫马壮飞的,出来同马凤云交手。

马凤云见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步法沉稳,气派凝重,显然一身功夫练得极是扎实,心里绝不敢轻慢了。见他排众而出,闪去了外衣,运气开声,“啪啪啪”先练了趟拳,直到拳脚在外,气息在内,都运转无碍,才张手道:“请指教。”

袁应泰谑笑道:“那家伙紧张了。”众人跟着大笑。

马凤云摆摆手,也脱了外衣,走到场中,抱拳施过礼数,摆开门户,凝神对敌。二人对峙良久,一声呼喝,战在一处。马凤云使一招“龙探爪”,马壮飞避过了,还了一招“手挥五弦”,出手甚是迅疾。

初时几招,二人都是互相试探。马凤云之前同马庄主交过手,再回头来看马壮飞的出手,果然拳理相通,也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打法,料知此人必是马庄主嫡传弟子。只是同乃师相比,他一拳一脚虽然精纯仿佛,却显得有些板滞,远未能到随心而发、圆转如意的境界。他几次也像马庄主那般来牵引马凤云的劲力,但一来二人功力悉敌,二来他的拳招过于棱角分明,每次要用柔劲诱导对方陷入自己拳路里来的时候,都被马凤云先一步看出端倪,横生刚劲,挣脱了出去。

拳法中的相生相克,本就此消彼长,并无一定之规。马庄主能以以静制动的拳理克制马凤云,终究还是凭的他当世罕有其匹的功底,而马壮飞沿用此法,却几次三番制马凤云不住,并非路子错了,而是功力、眼界,比之乃师,都颇有不如,心想到了,眼看不到,眼看到了,手脚跟不到,大抵便是世人所谓“眼高手低”的意思。而马壮飞这一制不住对手,马凤云拳法的威力便得以发挥,不再如面对马庄主般束手束脚。只见他将拳法使了开来,上下有束长之势,左右寓开合之劲,身如弓之引满,拳似箭之脱弦。倏忽间二人拆了三四十招,竟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阮曾三忽然大声道:“袁兄,你说这事奇不奇怪?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袁应泰立时明白他的用意,大声笑道:“你说的是这里的马庄主?”

“正是。”

袁应泰笑道:“马庄主是高人,说不定是想露一手隐身的功夫给我们瞧瞧,啧啧,这功夫果然了得,不同凡响……”

阮曾三笑道:“是啊,从前我看人变戏法,‘大变活人’,拿布这么一遮一撤,一个大美人儿凭空就不见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敢情今儿个马庄主也玩这么一手来着。”

他二人一搭一档,宛如说相声的一般,用意便是要扰乱马家庄众人的心神。果然那边听了二人的戏谑言语,又是恼怒,又是忐忑,人人心中愈加浮动。那马壮飞武功高强,原不易为外感所惑,然而关心则乱,袁阮二人的胡言乱语一句句灌进耳朵里来,对敌之际就不能如原先那般全神贯注,接连几手应对失着,立时就被马凤云抢过上风头去。

袁应泰接着道:“这是玩笑话。我倒觉得以马庄主的修为武功,多半已经到了可以白日飞升的地步了。嗯,不对啊,现在是下半夜呐。”

阮曾三笑道:“可能正是这样吧,修为到了,时辰却不对,刚才不是说听到枪声吗?说不定正是老爷子自己开的,好助他解脱得道,这个叫作……叫作……对了,叫作‘兵解’,好像什么古书里写得有的。”

袁应泰故作惊诧,大声道:“你说什么!难道,马庄主已经死了?”

他这句话,正戳正此刻庄上每个人心里最软弱的所在。庄主突然失踪,事发时又有人隐约听到枪声,如此种种,早在众人心里存下了一个很不安的联想,只是没人敢将它宣之于口而已。这时听袁应泰大声说出个“死”字来,人人心惊肉跳,围在草料仓前的几百人,忽然间变得死一般安静——

一盏灯笼“扑”的一声,竟熄灭了……

就在光线明灭之际,猛听得“啪”的一声,马凤云一掌劈斩在马壮飞腿上,马壮飞一个跟斗跌出去,半天没爬起来。

没人说话。

没人喝彩固然是意料中事,但居然也没有人懊恼,没有人失落,没有人发怒,没有人出来指责一句马凤云胜之不武,好像这场比武输了,人人都视而不见……

袁应泰和阮曾三对望一眼,阮曾三上前一步,大声道:“现在胜负已分,不知大家还有什么话说?”

居然一时也没有人回答。

好半天,还是那马守愚开了口:“你们既然赢了,那十几条人命,就没你们的事了,你们走也好,留也好,马家庄都不会再跟你们为难。”他这话平平说来,声音里几乎没有抑扬顿挫的变化,听起来十分怪异。

镖队众人这时都是一个心思:“那好,我们现在就走。”

“悉听尊便。”

镖队上下早已准备停当,将伤马坏车都换过了,这时见马家庄让路放行,当下从仓里赶出车马,打马扬鞭,催动队伍,穿庄而过,向西南方向上下来。

到了前边隘口,果见这里有三四十人守把。这时他们已得了庄上号令,让路放行。通过的时候,马凤云等人暗中观察,见此处地势险要,居高临下,远程火器,近身兵器,一应俱全,当真硬闯,只怕有败无胜,这十几人都不得活着出马家庄了,是以人人心里都暗道一声侥幸。

出了西南隘口,众人又疾驰一阵,这才稍稍放缓。

阮曾三问马凤云:“马爷,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马凤云心里早料定此事和霍景旸有关,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猜想不透:“这事好生奇怪,我说不准。”

阮曾三猜道:“难道就在方才,马家庄另有厉害的对头暗中杀到?”

袁应泰纵马从后面上来,笑道:“你们不要猜了。”

“你知道?”

袁应泰道:“马家庄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但另一件事,我却知道。”

“什么事?”

袁应泰大声笑道:“那就是——从今以后,西南道上,再没有马家庄这一号了!”说着,一扬鞭,奔到队伍最前头去了。

又静了好久。

马守愚终于开口:“庄主……是不会死的。”

昏暗中,各处都有一些虔诚的眼睛闪了起来。

“庄主武功高绝,谁能害得了他?这世上,能胜过庄主的,还没有生出来哩!马家庄几百年都这么过来,一直屹立不倒,今天也不会出什么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去找庄主!把庄主找着,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他说着,将众人做了分派,教他们向各处去寻找庄主的下落。

不多时,那些灯笼火把便在黑暗里漫山遍野地撒了开去。

“庄主……”

“庄主……”

众人都走散了。直到这个时候,马守愚的目光中,才又现出深深的忧色来。他一转身,却发现还有一个人没走:是刚刚败在马凤云掌底的马壮飞。

“庄主……能找到吗?”

“一定要找到。不然,现在强敌环伺,马家庄又靠什么存在下去呢?”他叹了一声,拍了拍马壮飞的肩膀,从他身边走远去。这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霍景旸在山上得知了庄里的消息,也觉得很意外,叹息道:“我原以为马凤云他们要出庄,总还有一场恶斗,没想到事情就这样了结了。马家庄的名号响了几百年,却原来已这么不济事,好像我小小一颗子弹,就打断了他们几百年赖以生存的根基一样。看来偌大一个马家庄,从此便完了。实在是可叹。”

这时,众人见到庄上有几十支火把慢慢移向这边来。霍景旸吩咐道:“既然事情完了,大家别再逗留,这就撤了吧。”

众人领命,井然有序地从山上撤离。在他们身后,依稀传来“庄主——”“庄主——”的呼喊声,远远听来,几如号哭……

4

月亮慢慢折向西边去了,照进井来的光亮变得越来越浅。井壁上蔓生的青绿的苔藓幽幽地暗了下去。白剑声问:“什么……时候了?”

“早过了四更了。我给你解药,你上来吧。”

白剑声却道:“还有……半个时辰……就自己解了,我还是……再等等好了。”

白润臣眼眉一轩,却不说话。

“不是孩儿……信不过爹,而是……周先生的安危……关系太大,孩儿……不敢拿它来赌在……我寥寥几句话……就能让爹回心转意上。”

白润臣“哼”了一声:“这周先生,对你就这么重要?”

“是。”

“那,如果你是被他瞒过了呢?”

“什么?”

“我听人讲古,总觉得古也好,今也好,所谓英雄,都不过编些天花乱坠的名目,最终所争的,仍旧是自家的权位而已。未得志时是一副面目,一朝得意了,自家的利益当前,当初的赌咒发誓,有哪个不是立时抛在脑后的?越是大英雄,越是大骗徒!嘿嘿,你不愿赌爹真肯放你一马,是有你的道理,可你偏把身家性命赌在这种从古至今,一万次里面都未必会有得一次的事情上面,就更让爹想不通了。”

白剑声道:“爹,您……说得对,所以,现在才是真正的……改变,而不是……原地踏步的……轮回,以后都不会再有……家天下……的专制朝廷,中国会是……属于全体国民的……”

白润臣的语声里透出来轻蔑:“你说的,是像咨议局这样的东西吧?”

“不……不是的,它叫作共和……共和的制度……”

白润臣笑了:“制度?什么样的制度,最后还得看是什么样的人来使。像我们这样一辈子磕惯了头,见了大一级的,你就不要他磕,他腰一样弯了,腿一样软了,就算你们把权力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用哩。共和?怎么共,怎么和,到最后,怕不还是当皇帝的那个人说了算吧。”

白剑声默然。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纷乱的人声。白剑声在井下也听到了:“那是什么?”

白润臣朝那个方向上望了一会儿——那边的夜空上,隐隐映出来赤红色的光亮。

“好像是什么地方失火了。”他说。

5

大约过了四更天,穆冲和苏镖师分头准备了,悄悄来到县衙附近会合。

穆冲问:“你那边都妥了?”

苏镖师点头:“你一个人,成吗?”

穆冲道:“好在是这里,要换成在城北监,可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城北监”指的是新建成的省城模范监狱,坐落于省城北城门外某处官地,布局结构均仿照日本东京的巢鸭监狱,分内监、外监、女监、病监四部,共可容四百余人,有大批军警日夜看守,防卫极是森严。本来按常理,源盛镖局众人因马凤云获咎,当是经警务所预审以后,送去城北监中专门收押未决犯的外监,但其时顾崇文因与警务所之间生了嫌隙,临时改变主意,将他们移送首县县衙看押。大牢位于县衙西翼,前头是狱神庙,后面是吏舍,监舍年代久远,守卫强度更远不能同城北监相提并论,穆冲从定下劫狱大计的那一刻起,便情不自禁为这个偶然感到庆幸不已。

二人互相叮嘱已毕,分头行事。却说穆冲,疾步掩到狱神庙来。庙里供的是汉相萧何。他在神像前默默祷祝,希望神祇能体谅他一片苦心,原宥他的冒犯之罪。祷祝已毕,他从后门穿进去,后面紧贴的就是监舍的高墙。他左右手都戴上了爬墙用的五指钢钩,施展轻功身法,缘着平直的墙面,一纵一纵地向上攀去,没几下便上到墙头。

他伏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各处都传来轻微的鼾声,他心里喜欢,轻轻上到监舍房顶,估摸着谢氏被关押的方位,蹑足到了西北角上,轻手揭开两片阴阳瓦,露出一个空隙,往下看去。正下方对的果然便是谢氏的监房。只见她倒在一张破草席上一动不动,一眼看去,竟像是死了一般。他心里怦怦乱跳,屏住呼吸定定望着。好不容易等谢氏的身子微微动弹了一下,口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来,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日里来过,知道监舍里统共关押了二十名囚犯,每两名狱卒为一班轮值看守。这时见犯人都在熟睡,狱卒则靠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牢房里一无异状。他从贴身的兜囊里掏出几个小药球,捏碎了壳儿,分向房里四处轻轻掷去,一边忙盖上屋瓦,用药物搽抹口鼻。等了片刻,重新揭开屋瓦来看,见牢房里有数股极淡的烟散了开来,有人大声打个喷嚏,接下来便没了响动,又过一会儿,只听“扑通”一声,却是一名狱卒从椅子上跌落到地上,再后来,整座牢房都没了声息。

他知道行了,把屋顶扒开一个大豁口,解下腰间盘的软钩,紧紧钩住屋脊,顺着软钩一端的长索下来,在狱卒的腰间取了钥匙串儿,直试到第十一管上,终于把谢氏这间监房的锁开了,几步奔进去,轻轻唤道:“嫂子……嫂子……”唤了几声都不应,这才想起来她一样被迷过去了,不禁暗骂自己愚蠢。他将她缚在背上,循着长索,还从豁口出来。屋顶上空气清新,他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怀大畅。

他依旧按原路出了大牢,在暗处略等了一会儿,苏镖师驾着马车到了。两人一道把谢氏放到车上。穆冲道:“这药不重,过一会儿便醒。现在这时候,北城的骡马市该开起来了,你把马车赶到那儿去。天亮以后,往西城门来,不出意外的话,那时我领着顾大人的镖队就该到了。”

苏镖师道:“我晓得。”

穆冲又问:“东西带了吗?”

苏镖师略一迟疑:“带了。你真的要这么做?”

穆冲道:“像你说的,不加些掩饰,大牢里丢了人,丢了谁,很快就会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他从苏镖师手里接过两个装得满满的大皮囊,往身上一背,“好,你先去吧。”

苏镖师叮嘱一声,赶着马车走了。

穆冲重新折返,又回了牢房。囚犯和狱卒这时兀自昏睡不醒。他解下皮囊,里面满满灌的都是乌黑黏稠的火油。他将火油大半洒在谢氏那一间里,又小心拣那不碍路的犄角洒了些,然后拿钥匙把所有监房的门都开了,好等火起时让囚犯逃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纰漏,这才掏出预备好的一根长长的火捻子,一头搭在油里,把另一头点着了,还是从豁口出来,把屋瓦照原样盖好,转身离去。

他原想直接回镖局,想想还是觉得不安,特地先折去了一趟鼓楼。鼓楼离县衙不远,他站在楼上,翘首望了一会儿,见那个方向上微微透出红光来,知道是烧起来了,拿起鼓槌,用力往鼓面上“咚咚咚”连击了数下。

原来省城各区的警务所均配备有消防队,全城共有官警两百余人,其中一队的驻所离县衙很近,救援十分便易。而除官警外,省城民间商会还自发组织的有“水会”,分驻城中东西南北几处买卖铺户茂盛之地。一旦哪里起火,各处“水会”接到讯息,均会即刻驾水车前来灭火,其中一处,也同县衙相距不远。而火情的报警地点之一,正是在这里鼓楼。他连打了三通鼓,心中稍安,怕有人闻着鼓声过来看见,这才匆匆忙忙离开,回镖局去。

到这个时候,天已然蒙蒙亮了。

顾崇文的车队早在前日就操办齐备,今次一早起镖,在准备方面毫不为难。这趟镖是他的命根子,加之有马凤云的前车之鉴,对源盛镖局的信任已然不如以往,故此一开始便和穆冲言明,这次走镖,应用人手都由自己信得过的家丁充任,镖局方面则只用穆冲、苏镖师等几个好手。穆冲明白顾大人的心思,而他主动请缨,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这种事上计较。顾崇文这次另选了一个得力的手下,是自家族里的,名叫顾同,来做车队的头领。临出发前,他把顾同叫到跟前,嘱咐他一路上须得心明眼亮,处处谨慎。顾同一一谨记。

五更天以前,顾崇文下令队伍出发,由他亲自领着,前来源盛镖局。

走在半路上,恰是穆冲从鼓楼飞奔而回,远远望见,便改抄小路先一步赶到镖局,换了身衣衫,笃笃定定地走到大门前来,正好便接着了顾学台一行。

上回临出镖时,纪二爷死在了镖局里,顾崇文忌讳这件事,这一次就没进去,只在大门外拉着穆冲做一番嘱咐,将新的镖单路引交了给他。这时候,街面上的闲话里,已有人说到县衙的火事来了。穆冲侧耳细听,却都是道听途说,没一句说到点子上,也听不出现在情况如何,火灭了没有。他毕竟年轻,人又一贯老实,这次逼不得已铤而走险,表面镇定,内心终究忐忑,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一面很想去县衙亲眼看看,一面又盼着城门早点开放,好会合了她一起逃出城去。这样左想想,右想想,心乱如麻。

便在这时,清晨微茫的空气里,钟声响起来了。

钟声是开启城门的信号,在这时听来,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味道。穆冲心里想的是:他这就要带她出城去了,他们会去什么地方?以后还会不会回到这儿来呢?而那边厢,真到了离别的时刻,顾大人的夫人、女儿,都掉了眼泪,扯着老爷的衣袖,话说得没完没了。顾大人温言安慰。长长的车队停在当街上,一时都不得动。

忽然前边有人大声叱喝:“这是哪家的车?闪开了闪开了!”却是过来了一队巡警。顾家这些人平日也是抬着头走路的,又怎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立时骂了回去。双方便在大街上起了争执。

顾崇文心里不悦,走过去呵斥道:“怎么回事!”巡警里有人认出是学台大人,吓了一跳,忙停了喧哗,过来拜见请罪。顾崇文一摆手:“罢了。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那巡警禀道:“回大人,县衙大牢起火,咱们兄弟是奉调过去协助守把火场的。”

顾崇文心里打了个突,忙问:“又是乱党所为?”

“现在还不清楚,只听说是烧死了二十几个人……”

穆冲在一旁听得真真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后面那人再说什么,就没有听进去。他心里想:怎么会呢?我明明把牢门都打开了来着,又去击鼓报警……难道是把药用得太过了,那些人醒不过来,就都烧死在里面了?一想到有二十几条人命受自己牵累,他的心就难受得像要裂开了一样。

顾崇文怎料到这场火正是他身边的穆冲所为,一心只想到了乱党上去,觉得这两天乱党分子又是炸火车站,又是烧县衙大牢,气焰显然是越来越嚣张了,这省城多待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收拾起儿女情长,让家眷都止了哭泣,反催促穆冲尽早上路。

穆冲自然遵命,翻身上马,辞别顾学台,带领车队缓缓开拔。

来到西城门前,两座门扇已然完全开放。穆冲有意找些事由,让车队磨蹭了一会儿,过不多时,苏镖师驾着马车,从一条街上转了出来。穆冲大喜,忙迎上去,却见苏镖师黑着一张脸。他心里一凛,忙问:“她没事吗?”

“她没事。”

穆冲将马车帘子撩起一角,见谢氏在车里沉沉地睡着,心里这才安了。

苏镖师阴沉着道:“刚才我从骡马市来,听传言说,县衙那边烧死……”

穆冲打了个寒战:“我们别在这儿说这个事,好吗?”

苏镖师看看他,一提缰,沉默地把马车赶到车队的最后面去。穆冲望着苏镖师的后影,心里空了好一阵。

整个车队,由顾同领着,穆冲居中,苏镖师驾着马车落在最后,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城去了。

出西城门后,走了一段,转向北行。一路上都是平整的官道,畅通无阻。人也好,马也好,刚刚上路,正浑身是劲,车队一路走得飞快。顾同等人虽知队伍里多了一辆车出来,但历来镖师走镖,夹带私货的,所在多有,因此也没人有什么异议。穆冲骑在队伍中段,低着头,一声不作,默默跟行。

他偶尔往队伍最后头看,见苏镖师正沉着脸向他使眼色,似是叫他过去。他心里不快,还是把马控了控,慢慢地落到队尾来,沉声道:“我说了,我们别在这儿说这个事。”

苏镖师却道:“不是这个。你自己看车里面。”

穆冲忙撩起车帘。只见才走了这一段路,谢氏已显得气息奄奄,竟是支持不住了。

苏镖师道:“咱们都忘了:她是不能待在牢里,可要让她跟着咱们走这趟镖,山山水水的,就她的身子骨,怕走不出两天去,人就给颠没了。”

穆冲之前未曾想到此节。这时经苏镖师一语点醒,顿时浑身上下一片冰凉。这才想到:以她现在的病体,怎么可能经得起漫漫长路的颠簸之苦?但往后退回省城,又无异于自投罗网,更加断断行不通。这前后都是绝路,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6

马凤云一行趁着夜色疾赶,到天光微明,已奔出几十里地,前面地势渐渐开阔,料想已出了马家庄的地界。果然,又走不多时,看见一处界碑,上面写着“平沙镇”字样。众人相视而笑,都放宽心。

再走一阵,离镇子渐近,路上渐渐看得到行人。众人自上路以来,连着一日一夜不得休息,这时大敌既已甩在后面,前头看来又气象平和,疲倦不知不觉便袭上身来,人人都感困乏。马凤云望见前边路旁挑着个幌子,伸手指道:“我们到那边去看一看。”

不多时到了跟前。乃是一家吃食小店,虽然陈设简陋,但看上去买卖开在这里也是有年头的了。镖师走镖,在打尖住店上最是小心,若是在长年走镖的路线上,必是入住知根知底的老店,以免多事。这西南道马凤云从未走过,更加处处留神,他驻马看了一会儿,见店主招呼客人、师傅烹制菜肴的神情、手法,都是久做这一行的,三五个食客也都是粗手大脚的庄稼汉,并无眉眼不正的在内,这才向众人点头,示意打尖休息。众人下马,店主过来殷勤招呼。马凤云还不放心,让金标往前哨出半里开外再回来,为的是查看有无“异风”,也就是有无来路不正的人物远远“贴着”自己;一边又让阮曾三去厨下转了转,确定有无什么“异味”。经历了马家庄一役,镖队自然而然已唯马凤云马首是瞻,这时他从容分派,众人无不凛然遵行。

众人查看完毕,分头坐下,要了馒头热粥来吃。阮曾三叫了手下春山堂的几个弟兄,去将马车赶到就近的一个山坡上,让马匹吃草休息。店里的一个伙计很是热心,伴着车队往坡上去了。

马凤云望了一会儿,忽地悄声对阮曾三道:“你去跟弟兄们说一下,让他们找个由头,打开几口箱子来让那个人看看。”

阮曾三听这话吃了一惊,忙出了小店,悄悄把马凤云的话跟赶车的几个说了,让他们小心行事,这才回来,小声道:“莫非这儿还真是家黑店?”

马凤云道:“店是好店,只是这个伙计嘛,十之八九倒是个匪探子。”

“怎么讲?”

“你看他跟在车队边上,不住地跑前跑后,那是有意要试试每一辆车上箱子的分量。这是绿林的惯技。这人必定是哪路杆子、寨子派出来的眼线,专门混在正经的店铺里面,查看来往当中有没有夹带‘真货’的,若有,就想办法放出风去,让土匪在前边道路上下手。道上有句话,叫‘空箱藏重宝’。所以我让弟兄们找个话头,开几口箱子亮亮相,箱子最上面盖的是滩羊皮,不是值钱的物事,只盼这样就能蒙过他去,免了我们的一场麻烦。”

袁应泰问:“能瞒过去吗?”

“难说。老实讲,你们拿滩羊皮来做障眼法,有些做作得太过了。咱们这队伍,十几个人,每个人长短两支枪,又是拼着性命闯过马家庄到的这儿,贼人也不是傻子,怎会不疑心咱们这趟镖是藏着重宝呢?我这么做,也是图一个侥幸。袁爷,待会儿吃完饭,你和金标两个留到后面,盯他一阵,要没什么异动,你们再跟上来,如果他去哪里通风报信,就先一步把这小子拿下。”

两人点头称是。

吃罢早饭,众人休息片刻,重新上路。出了平沙镇,前路渐渐荒凉,着眼处一片黄沙。大伙儿放慢了速度,等后面的袁应泰和金标上来。大约走了五六里地光景,后面马蹄声疾,正是袁应泰他们跟上来了。走得近些,见他坐骑上还押了一个人,正是刚才店里的那个伙计。

袁应泰马到近前,把那伙计往地上一摔,懊恼道:“马爷,你交代的事,我给办砸了。我本来以为这小子会去通风报信,想跟一段,哪知他一转身,放了个鸽子出去。我开了几枪,没打中,一生气,就把这小子逮来了。”

众人见那伙计满头都是乌青,知道已被袁应泰狠狠教训过一顿。阮曾三问:“问出什么来没有?”

袁应泰从马上下来,踢了那伙计一脚:“你听他说!”

那伙计先前已被打得惨了,苦着脸哀求道:“各位爷,小的确是在店里做个探子,混口饭吃,好汉爷高抬贵手吧。”

马凤云问:“你头上是哪路杆子?”

“是狼头寨。”

众人都吃一惊。狼头寨是西南道上最有势力的一股盗匪,没想到这伙计竟是它的眼线。马凤云道:“狼头寨离这儿少说还有两天的路程,难道它的手都伸到平沙镇来了?也不怕别的山寨说它坏了规矩?”

那伙计道:“是这样,您这队人过马家庄的时候,就有消息通到狼头寨。几位寨主说,敢有镖队走西南道,必是非常之人,保的必是非常之物,就让各位注了意了。等您几位果然闯过马家庄,寨主就决定了过界来下手。而且这回,不但是狼头寨,附近的几路杆子、寨子,也一块儿合了起来……”

阮曾三听得头皮发乍,骂道:“妈的,还不光是狼头寨哪!统共有多少人?”

那伙计战战兢兢道:“寨主说了,这回要大干一场,所以,我们本寨的,周围寨子的,差不多尽数拔了过来,怕是有三百多人枪,离开这儿,应该也就是四五十里地了。”

众人听了这话,人人心里发毛,都不禁往前路上望去,只见黄沙漫漫,一望无涯。众人下意识想象两三百人冲杀过来的情景,再看看自己这边只十几个人,强弱之悬殊,一目了然。即将到来的这一战,己方实在没有丝毫的胜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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