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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童年: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

一年之中唯有过年这几天是孩子们的自由日,在这几天里无论怎样放胆去闹,也不会立刻得到惩罚。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过年深在的缘故。

花脸

做孩子的时候,盼过年的心情比大人来得迫切,吃穿玩乐花样都多,还可以把拜年来的亲友塞到手心里的一小红包压岁钱都积攒起来,做个小富翁。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过年的魅力还有更一层深在的缘故,便是我要写在这几张纸上的。

每逢年至,小闺女们闹着戴绒花、穿红袄、嘴巴涂上浓浓的胭脂团儿,男孩子们的兴趣都在鞭炮上。我则不然,最喜欢的是买个花脸戴。这是种纸浆轧制成的面具,用掺胶的彩粉画上戏里边那些有名有姓、威风十足的大花脸。后边拴根橡皮条,往头上一套,自己俨然就变成那员虎将了。这花脸是依脸形轧的,眼睛处挖两个孔,可以从里边往外看。但鼻子和嘴的地方不通气儿,一戴上,好闷,还有股臭胶和纸浆的味儿;说出话来,声音变得低粗,却有大将威武不凡的气概,神气得很。

一年年根,舅舅带我去娘娘宫前年货集市上买花脸。过年时人都分外有劲,挤在人群里好费力,终于从挂满在一条横竿上的花花绿绿几十种花脸中,惊喜地发现一个。这花脸好大,好特别!通面赤红,一双墨眉,眼角雄俊地吊起,头上边凸起一块绿包头,长巾贴脸垂下,脸下边是用马尾做的很长的胡须。这花脸与那些愣头愣脑、傻头傻脑、神头鬼脸的都不一样。虽然毫不凶恶,却有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庄重之气,咄咄逼人。叫我看得直缩脖子,要是把它戴在脸上,管叫别人也吓得缩脖子。我竟不敢用手指它,只是朝它扬下巴,说:“我要那个大红脸!”

卖花脸的小罗锅儿,举竿儿挑下这花脸给我,龇着黄牙笑嘻嘻说:“还是这小少爷有眼力,要做关老爷!关老爷还得拿把青龙偃月刀呢!我给您挑把顶精神的!”就着从戳在地上的一捆刀枪里,抽出一柄最漂亮的大刀给我。大红漆杆,金黄刀面,刀面上嵌着几块闪闪发光的小镜片,中间画一条碧绿的小龙,还拴着一朵红缨子。这刀!这花脸!没想到一下得到两件宝贝。我高兴得只是笑,话都说不出。舅舅付了钱,坐三轮车回家时,我就戴着花脸,倚着舅舅的大棉袍执刀而立,一路引来不少人瞧我,特别是那些与我般般大的男孩子投来艳羡的目光时,使我快活至极。舅舅给我讲了许多关公的故事,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边讲边说:“你好英雄呀!”好像在说我的光荣史。当他告诉我这把青龙偃月刀重八十斤,我简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舅舅还教我用京剧自报家门的腔调说:

“我——姓关,名羽,字云长。”

到家,人人见人人夸,妈妈似乎比我更高兴。连总是厉害地板着脸的爸爸也含笑称我“小关公”。我推开人们,跑到穿衣镜前,横刀立马地一照,呀,哪里是小关公,我是大关公哪!

这样,整个大年三十我一直戴着花脸,谁说都不肯摘,睡觉时也戴着它,还是睡着后妈妈轻轻摘下放在我枕边的,转天醒来头件事便是马上戴上,恢复我这“关老爷”的本来面貌。

大年初一,客人们陆陆续续来拜年,妈妈喊我去,好叫客人们见识见识我这关老爷。我手握大刀,摇晃着肩膀,威风地走进客厅,憋足嗓门叫道:“我——姓关,名羽,字云长。”

客人们哄堂大笑,都说:“好个关老爷,有你守家,保管大鬼小鬼进不来!”

我越发神气,大刀呼呼抡两圈,摆个张牙舞爪的架势,逗得客人们笑个不停。只要客人来,妈妈就喊我出场表演。妈妈还给我换上只有三十夜拜祖宗时才能穿的那件青缎金花的小袍子。我成了全家过年的主角。连爸爸对我也另眼看待了。

我下楼一向不走楼梯。我家楼梯扶手是整根的光亮的圆木。下楼时便一条腿跨上去,“哧溜”一下滑到底。这时我就故意躲在楼上,等客人来,突然由天而降,叫他们惊奇,效果会更响亮!

初一下午,来客进入客厅,妈妈一喊我,我跨上楼梯扶手飞骑而下,“呜呀呀”大叫一声闯进客厅,大刀上下一抡,谁知用力过猛,脚底没根,身子栽出去,“叭”的巨响,大刀正砍在花架上一尊插桃枝的大瓷瓶上,哗啦啦粉粉碎,只见瓷片、桃枝和瓶里的水飞向满屋,一个瓷片从二姑脸旁飞过,险些擦上了。屋内如淋急雨,所有人穿的新衣裳都是水渍。再看爸爸,他像老虎一样直望着我,哎哟,一根开花的小桃枝迎面飞去,正插在他梳得油光光的头发里。后来才知道被我打碎的是一尊祖传的乾隆官窑百蝶瓶,这简直是死罪!我坐在地上吓傻了,等候爸爸上来一顿狠狠的揪打。妈妈的神气好像比我更紧张,她一下抓不着办法救我,瞪大眼睛等待爸爸的爆发。

就在这生死关头,二姑忽然破颜而笑,拍着一双雪白的手说道:

“好呵,好呵,今年大吉大利,岁(碎)岁(碎)平安呀!哎,关老爷,干吗傻坐在地上,快起来,二姑还要看你耍大刀哪!”

谁知二姑这是使什么法术,绷紧的气势霎时就松开了。另一位姨婆马上应和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除旧,不迎新。您等着瞧吧,今年非抱个大金娃娃不成,是吧!”她满脸欢笑朝我爸爸说,叫他应声。其他客人也一拥而上,说吉祥话,哄爸爸乐。

这些话平时根本压不住爸爸的火气,此刻竟有神奇的效力,迫使他不乐也得乐。过年乐,没灾祸。爸爸只得嘿嘿两声,点头说:

“呵,好,好,好……”

尽管他脸上的笑纹明显含着被克制的怒意,我却奇迹般地因此逃脱开一次严惩。妈妈对我丢了眼色,我立刻爬起来,拖着大刀,狼狈而逃。身后还响着客人们着意的拍手声、叫好声和笑声。

往后几天里,再有拜年的客人来,妈妈不再喊我,节目被取消了。我躲在自己屋里很少露面,那把大刀也掖在床底下,只是花脸依旧戴着,大概躲在这硬纸后边再碰到爸爸时有种安全感。每每从眼孔里望见爸爸那张阴沉含怒的脸,就不再觉得自己是关老爷,而是个可怜虫了!

过了正月十五,大年就算过去了。我因为和妹妹争吃撤下来的祭灶用的糖瓜,被爸爸抓着腰提起来,按在床上死揍了一顿。我心里清楚,他是把打碎花瓶的罪过加在这件事上一起清算,因为他盛怒时,向我要来那把惹祸的大刀,用力折成段,大花脸也撕成碎片片。

从这事,我悟到一个祖传的概念:一年之中唯有过年这几天是孩子们的自由日,在这几天里无论怎样放胆去闹,也不会立刻得到惩罚。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过年深在的缘故。当然那被撕碎的花脸也提醒我,在这有限的自由里可得勒着点自己,当心事后加倍地算账。

长衫老者

我幼时,家对门有条胡同,又窄又长,九曲八折,望进去深邃莫测。隔街是店铺集中的闹市,过往行人都以为这胡同通向那边闹市,是条难得的近道,便一头扎进去,弯弯转转,直走到头,再一拐,迎面竟是一堵墙壁,墙内有户人家。原来这是条死胡同!好晦气!凡是走到这儿来的,都恨不得把这面堵得死死的墙踹倒!

怎么办?只有认倒霉,掉头走出来。可是这么一往一返,不但没抄了近道,反而白跑了长长一段冤枉路。正像俗话说的:贪便宜者必吃亏。那时,只要看见一个人满脸丧气从胡同里走出来,哈,一准知道是撞上死胡同了!

走进这死胡同的,不仅仅是行人,还有一些小商小贩。为了省脚力,推车挑担蹿进来,这就热闹了。本来狭窄的道儿常常拥塞,叫车轱辘碰伤孩子的事也不时发生。没人打扫它,打扫也没用,整天土尘蓬蓬。人们气急就叫:“把胡同顶头那家房子扒了!”房子扒不了,只好忍耐;忍耐久了,渐渐习惯。就这样,乱乱哄哄,好像它天经地义就该如此。

一天,来了一位老者,个子矮小,干净爽利,一件灰布长衫,红颜白须,目光清朗,胳肢窝夹个小布包包,看样子像教书先生。他走进胡同,一直往里,可过不久就返回来。嘿,又是一个撞上死胡同的!

这位长衫老者却不同常人。他走出来时,面无懊丧,而是目光闪闪,似在思索,然后站在胡同口,向左右两边光秃秃的墙壁望了望,跟着蹲下身,打开那布包,包里面有铜墨盒、毛笔、书纸和一个圆圆的带盖的小饭盆。他取笔展纸,写了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四个大字:“此路不通”。又从小盆里捏出几颗饭粒,代做糨糊,把这张纸贴在胡同口的墙壁上,看了两眼便飘然而去。

咦,谁料到这张纸一出,立刻出现奇迹。过路人若要抄近道扎进胡同,一见纸上的字,就转身走掉;小商贩们即使不识字,见这里进出人少,疑惑是死胡同,自然不敢贸然进去。胡同陡然清静多了。过些日子,这纸条给风吹雨打,残破了,胡同里的住家便想到用一块木板,仿照这四个字写在上边,牢牢钉在墙上,这样就长久地保留下来。

胡同自此大变样子。

它出现了从来没见过的情景:有人打扫,有人种花,有孩童玩耍,鸟雀也敢在地面上站一站。逢到一夜大雪过后,犹如一条蜿蜒洁白的带子,渐渐才给早起散步的老人们,踩上一串深深的雪窝窝。这些饱受市井喧嚣的人家,开始享受起幽居的静谧和安宁来了。

于是,我挺奇怪,本来这么简单的一举,为什么许多年里不曾有人想到?我因此愈加敬重那矮小、不知姓名、肯思索、更肯动手来做的长衫老者了……

逛娘娘宫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扬扬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〇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篦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地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作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作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作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哧哧”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包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吗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

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碜、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还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四)

大庙里的气氛真是神秘、奇异、可怖。那气氛是只有庙堂里才有的。到处黑洞洞的,到处又闪着辉煌的亮光;到处是人,到处是神。一处处庙堂,一尊尊佛像,有的像活人,有的像假人,有的逗人发笑,有的瞪眼吓人,有的莫名其妙。妈妈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哪个是娘娘,哪个是四大门神,哪个是关帝,还有雷公、火神、疙瘩刘爷、傻哥和张仙爷。给我印象最突出的要算这张仙爷了。他身穿蓝袍,长须飘拂,张弓搭箭,斜向屋角,既威武又洒脱。妈妈告诉我,民人住宅常有天狗从烟囱钻进来,兴妖作怪,残害幼儿。张仙爷专除天狗,见了天狗钻进民宅就将弓箭射去,以保护孩童。故此,人都称他为“射天狗的张仙爷”……

在我不自觉地望着这护佑儿童们的泥神时,妈妈向一个人问了几句话,就领着我穿过两重热闹闹的小院,走到一座庙堂前。她在门口花了几个小钱买了一把香,便走进去。里边一团漆黑,烟雾弥漫,香的气味极浓。除去到处亮着的忽闪忽闪的烛火,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才要向前迈步,妈妈忽把我拉住,我才发现眼前有几个人跪伏着,随后脑袋一抬,上身直立,跟着又俯身叩首做拜伏状。这些人身前是张条案,案上供具陈列,一尊乌黑的生铁香炉插满香,香灰撒落四边,四座烛台都快给烛油包上了……就在这时,从条案后的黑黝黝的空间里,透现出一个胖胖的、端庄的、安详的妇女的面孔。珠冠绣衣,粉面朱唇,艳美极了。缭绕的烟缕使她的面孔忽隐忽现,跳动的烛光似乎使她的表情不断变化着,忽而严肃,忽而慈爱,忽而冷峻,忽而微笑。她是谁?如何这样妄自尊崇,接受众人的叩拜?我想到这儿时,已然发现她也是一尊泥塑彩画的神像。为什么许多人要给这泥人烧香叩头呢?我拉拉妈妈的衣袖,想对她说话,她却不搭理我。我抬头看她时,只见妈妈脸上郑重又虔诚,一双眼呆呆的,散发出一种迟缓又顺从的光来。我真不懂妈妈何以做出如此怪异的神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不敢出声,不敢随意动作,一股庄重不阿的气氛牢牢束缚住我,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的感觉,不觉悄悄躲到妈妈的身后。

在条案一旁,立着一个老头,松形鹤骨,神情肃穆,穿黄袍子。我一直以为也是个泥人。此刻他却走到妈妈身前,把妈妈手里的香接过去,引烛火点着,插在香炉内。这时妈妈也像左右的人那样屈腿伏身,叩头作揖。只剩下我直僵僵地站着。这当儿,一个新发现竟使我吓得缩起脖子:原来条案后那泥神身上满是眼睛,总有几十只,只只眼睛都比鞋子还大,眼白极白,眼球乌黑,横横竖竖,好像都在瞧着我。我一惊之下,忙蹲下来,躲在妈妈背后,双手捂住了脸。后来妈妈起了身,拉着我走出这吓人的庙堂。我便问:

“妈妈,那泥人怎么浑身都是眼睛呀!”

“哎哟,别胡扯,那是千眼娘娘,专管人得眼病的。”

我听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妈妈给她叩头,是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又想发问,却没问出来,因为她那满是浅细皱纹的眼皮中间似乎含着泪水。我之所以没再问她,是因为不愿意勾起她心中的烦恼和忧愁,还是怕她眼里含着的泪流出来,现在很难再回想得清楚,谁能弄清楚自己儿时的心理?

(五)

在宫南大街,我们又卷在喧闹的人流中。声音愈吵,人们就愈要提高嗓门,声音反倒愈响。其实如果大家都安静下来,小声讲话,便能节省许多气力,但此时、此刻、此地谁又能压抑年意在心头上猛烈的骚动?

宫南大街比宫北大街更繁华,店铺挨着店铺,罩棚连着罩棚,五行八作,无所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画店,画儿贴满四壁,标上号码,五彩缤纷,简直看不过来。还有一家画店,在门前放着一张桌,桌面上码着几尺高的年画,有两个人,把这些画儿一样样地拿给人们看,一边还说些为了招徕主顾而逗人发笑的话。更叫人好笑的是这两个人,一般高,穿着一样的青布棉袍,戴着一样的驼色毡帽,只是一胖一瘦,一个难看,一个顺眼,很像一对说相声的。我爱看的《一百单八将》《百子闹学》《屎壳郎堆粪球》等等,这里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渐少,地势也见宽阔。沿街多是些小摊,更有可怜的,只在地上放一块方形的布,摆着一些吊钱、窗花、财神图、全神图、彩蛋、花糕模子、八宝糖盒等零碎小物。这些东西我早都从妈妈嘴里听到过,因此我都能认得。还有些小货车,放着日用的小百货,什么镜儿、膏儿、粉儿、油儿的,上边都横竖几根杆子,拴着女孩子们扎辫子用的彩带子,随风飘摇,很是好看;还有的竖立一棵粗粗的麻秆儿,上面插满各样的绒花,围在这小车边的多是些妇女和姑娘。在这中间,有一个卖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张小木桌,桌上一块大紫石砚、一把旧笔、一捆红纸,还立着一块小木牌,写着“鬻字”。这老人瘦如干柴,穿一件土黄棉袍,皱皱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参。天冷人老,他捉着一支大笔,翘起的小拇指微微颤抖。但笔道横平竖直,宛如刀切一般。四边闲着的人都怔着,没人要买。老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笔,蘸了墨,两手竟然同时写一副对联。两手写的字却各不相同。字儿虽然没有单手写得好,观者反而惊呼起来,争相购买。

看过之后,我伸手一拉妈妈:

“走!”

她却摆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拉人哪?!”

一个陌生的爱挑剔的女人尖厉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矮小的黄脸女人,怀里抱着一篓鲜果。她不是妈妈!我认错人了!妈妈在哪儿?我慌忙四下一看,到处都是生人,竟然不见她了!我忙往回走。

“妈妈,妈妈……”我急急慌慌地喊,却听不见回答,只觉得自己喉咙哽咽,喊不出声来,急得要哭了。

就在这当口,忽听“大弟”一声。这声简直是肝肠欲裂、失魂落魄的呼喊。随后,从左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正是妈妈。她张大嘴,睁大眼,鬓边那两绺头发直条条耷拉着,显出狼狈与惊恐的神色。她一看见我,却站住了,双腿微微弯曲下来,仿佛要跌在地上。手里那绒花盒儿也捏瘪了。然后,她一下子扑上来把我紧紧抱住,仿佛从五脏里呼出一声:

“我的爷爷,你是不想叫我活了!”

这声音,我现在回想起来还那样清晰。

我终于看见了炮市,它在宫南大街横着的一条胡同里。胡同中有几十个摊儿,这摊儿简直是一个个炮堆。“双响”都是一百个盘成一盘。最大的五百个一盘,像个圆桌面一般大。单说此地人最熟悉的烟火——金人儿,就有十来种。大多是鼓脑门、穿袍拄杖的老寿星,药捻儿在脑顶上。这里的金人高可齐腰,小如拇指。这些炮摊的幌子都是用长长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挂挂鞭炮。其中一个大摊,用一根杯口粗的竹竿挑着一挂雷子鞭,这挂大鞭约有七八尺,下端几乎擦地,把那竹竿压成弓形。上边粘着一张红纸条,写了“足数万头”四个大字。这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威风的一挂鞭。不知怎样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这挂鞭。

为了防止火灾,炮市上绝对不准放炮。故此,这里反而比较清静,再加上这条胡同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风呼呼吹过,顿感身凉。像我这样大小的男孩子们见了炮都会像中了魔一样,何况面对着如此壮观的鞭炮的世界,即使冻成冰棍也不肯看几眼就离开的。

“掌柜的,就给我们拿一把双响吧!”妈妈和那卖炮的说起话来,“多少钱?”

妈妈给我买炮了。我多么高兴!

我只见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旧手巾包,打开这包儿,又是一个小手绢包儿,手绢包里还有一个快要磨破了的毛头纸包儿,再打开,便是不多的几张票子、几枚铜币。她从这可怜巴巴的一点钱中拿出一部分,交给那卖炮的,冷风吹得她的鬓发扑扑地飘。当她把那把“双响”买来塞到我手中时,我感到这把炮像铁制的一般沉重。“好吗?孩子!”她笑眯着眼对我说,似乎在等着我高兴的表示。本来我应该是高兴的,此刻却是另一种硬装出来的高兴。但我看得出,我这高兴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啊!

(六)

我就是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令人难忘地逛过了娘娘宫。那天回到家,急着向娘、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讲述在娘娘宫的见闻,直说得嘴巴酸疼,待吃过饭,精神就支撑不住,歪在床上,手里抱着妈妈给买的那把“双响”和空竹香香甜甜地睡了。懵懵懂懂间觉得有人拍我的肩头,擦眼一看,妈妈站在床前,头发梳得光光,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压得平平的新蓝布罩衫,臂肘间挎着一个印花的土布小包袱,她的眼睛通红,好像刚哭过,此刻却笑眯着眼看我。原来她要走了!屋里的光线已经变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长啊,几乎错过了与她告别的时刻。

我扯着她的衣襟,送她到了当院。她就要去了,我心里好像塞着一团委屈似的,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决口一般,索性大哭出来。家里人都来劝我,一边向妈妈打手势,叫她乘机快走,妈妈却抽抽噎噎地对我说:

“妈妈给你买的‘双响’呢?你拿一个来,妈妈给你放一个,崩崩邪气,过个好年……”

我拿一个“双响”给她。她把这“双响”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着火去点药捻。院里风大,火柴一着就灭,她便划着火柴,双手拢着火苗,凑上前,猫下腰去点药捻。哪知这药捻着得这么快。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心!”这话音才落,“嗵!嗵!”连着两响,烟腾火苗间,妈妈不及躲闪,炮就打在她脸上。她双手紧紧捂住脸。大家吓坏了,以为她炸了眼睛。她慢慢直起身,放下双手,所幸的是没炸坏眼,却把前额崩得一大块黑。我哭了起来。

妈妈拿出块帕子抹抹前额,黑烟抹净,却已鼓出一个栗子大小的硬疙瘩。家里人忙拿来“万金油”给她涂在疙瘩处,那疙瘩便越发显得亮而明显了。妈妈眯着笑眼对我说:

“别哭,孩子,这一下,妈妈身上的晦气也给崩跑了!”

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勉强的、苦味的笑。

她就这样去了。挎着那小土布包袱、顶着那栗子大小的鼓鼓的疙瘩去了。多年来,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她说她“过了年就回来”,但这一去就没再来。听说她丈夫瞎了双眼,她再不能出来做事了。从此,一面也不得见,音讯也渐渐寥寥。我十五岁那年,正是大年三十,外边鞭炮正响得热闹,屋里却到处能闻到火药燃烧后的香味。家里人忽叫我到院里看一件东西。我打着灯笼去看,挨着院墙根放着一个荆条编的小箩筐。家里人告诉我,这是我妈妈托人从乡下捎给我的。我听了,心儿陡然地跳快了,忙打开筐盖,用灯一照,原来是个又白又肥的大猪头,两扇大耳,粗粗的鼻子,脑门上点了一个枣儿大的红点儿,可爱极了……看到这里,我不觉抬起头来,仰望着在万家灯火的辉映中反而显得黯淡了的寒空,心儿好像一下子从身上飞走,飞啊,飞啊,飞到我那遥远的乡下的老妈妈的身边,扑在她那温暖的怀中,叫着:

“妈妈,妈妈,你可好吗?”

快手刘

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胡乱挥霍也使不尽。有时待在家里闷得慌,或者父亲嫌我太闹,打发我出去玩玩儿,我就不免要到离家很近的那个街口,去看快手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撂地摆摊卖糖的胖大汉子。他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就把木箱放在哪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价而赤黄的棒糖。他变戏法是为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一块绢子似的黄布铺在地上,两个白瓷小茶碗,四个滴溜溜的大红玻璃球儿,就这再普通不过的三样道具,却叫他变得神出鬼没。他两只手各拿一个茶碗,你明明看见每个碗下边扣着两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一个茶碗下边去了,难道这球儿是从地下钻过去的?他就这样把两只碗翻来翻去,一边叫天喊地,东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气,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见的神灵做他的助手,四个小球儿忽来忽去,根本猜不到它们在哪里。这种戏法比舞台上的魔术难变,舞台只一边对着观众;街头上的土戏法,前后左右围着一圈人,人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容易看出破绽。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我的糖。”

“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

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只有碗口压在黄布上一道圆圆的印子。难道球儿穿过黄布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球儿都飞了?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个球儿居然又都出现在碗里边。怪,怪,怪!

四边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唏嘘之声。

“怎么样?你输了吧!不过在我这儿输了绝不罚钱,买块糖吃就行了。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我臊得脸皮发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块棒糖,站在人圈后边去。从此我只站在后边看了,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他的戏法,在我眼里真是无比神奇了。这也是我童年真正钦佩的一个人。

他那时不过四十多岁吧,正当年壮,精饱神足,肉重肌沉,皓齿红唇,乌黑的眉毛像用毛笔画上去的。他蹲在那里活像一只站着的大白象。一边变戏法,一边卖糖,发亮而外凸的眸子四处流盼,照应八方,满口不住说着逗人的笑话。一双胖胖的手,指肚滚圆,却转动灵活,那四个小球儿就在这双手里忽隐忽现。我当时有种奇想,他的手好像是双层的,小球儿时时藏在夹层里。唉唉,孩提时代的念头,现在不会再有了。

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绰号“快手刘”的来历。他也这样称呼自己,以至在我们居住那一带无人不知他的大名。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直也不曾解开的迷阵中,在他这双神奇莫测、令人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的。他给了我多少好奇的快乐呢?

那些伴随着童年的种种人和事,总要随着童年的消逝而远去。我上中学以后就不常见到快手刘了。只是路过那路口时,偶尔碰见他。他依旧那样兴冲冲地变“小碗扣球”,身旁摆着插满棒糖的小绿木箱。此时我已经是懂事的大孩子了,不再会把他的手想象成双层的,却依然看不出半点破绽,身不由己地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子。我敢说,世界上再好的剧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亚,也不能像我这样成百上千次看个不够。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的故事,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的花瓣夹在书页里,再翻开都变成了干枯了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挚友,妈妈乌黑的卷发,久已遗失的那些美丽的书,那跑丢了的绿眼睛的小白猫……还有快手刘。

高中二年级的暑期,我回家度假。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孩子围着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快手刘!他依旧卖糖和变戏法,但人已经大变样子。十年不见,他好像度过了二十年。模样接近了老汉。单是身旁摆着的那只木箱,就带些凄然的样子。它破损不堪,黑乎乎、黏腻腻,看不出一点先前那悦目的绿色。横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来给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边的棒糖东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臂上的肉都到哪儿去了呢?饱满的曲线没了,衣服下处处凸出尖尖的骨形来;脸盘仿佛小了一圈,眸子无光,更没有当初左顾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这双手尤其使我动心——他分明换了一双手!手背上青筋缕缕,污黑的指头上绕着一圈圈皱纹,好像吐尽了丝而皱缩下去的老蚕……于是,当年一切神秘的气氛和绝世的本领都从这双手上消失了。他抓着两只碗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那四个小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他的手不灵了!孩子们叫起来:“球儿在那儿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在这喊声里,他一慌张,手就愈不灵,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儿都在哪里了。无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里,没错!绝没在碗底下!”有个光脑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刘扣过茶碗的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这动作缓慢迟钝,失误就十分明显。孩子们吵着闹着叫快手刘张开手,快手刘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朝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好像一个皱纸团。他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

“是在碗里呢!我手里边什么也没有……”

当年神气十足的快手刘哪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这些稚气又认真的孩子偏偏不依不饶,非叫快手刘张开手不可。他哪能张手,手一张开,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愿意看见快手刘这一副狼狈的、惶惑的、无措的窘态。多么希望他像当年那次——由于我自作聪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绝招。小球儿突然不翼而飞,呼之即来。如果他再使一下那个绝招,叫这些不知轻重的孩子领略一下名副其实的快手刘而瞠目结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会有那花好月圆的岁月年华了。

我走进孩子们中间,手一指快手刘身旁的木箱说:

“你们都说错了,球儿在这箱子上呢!”

孩子们给我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这时,我眼角瞥见快手刘用一种尽可能的快速度把手里的小球儿塞到碗下边。

“球儿在哪儿呢?”孩子们问我。

快手刘笑呵呵翻开地上的茶碗说:

“瞧,就在这儿哪!怎么样?你们说错了吧,买块糖吧,这糖是纯糖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孩子们给骗住了,再不喊闹。一两个孩子掏钱买糖,其余的一哄而散。随后只剩下我和从窘境中脱出身来的快手刘,我一扭头,他正瞧我。他肯定不认识我。他皱着花白的眉毛,饱经风霜的脸和灰蒙蒙的眸子里充满疑问,显然他不明白,我这个陌生的青年何以要帮他一下。

歪儿

那个暑假,天刚擦黑,晚饭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飞出去了。因为我又听到歪儿那尖细的召唤声:“来玩踢罐电报呀——”

“踢罐电报”是那时男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它不单需要快速、机敏,还带着挺刺激的冒险滋味。它的玩法又简单易学,谁都可以参加。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画一个圈儿,将一个空洋铁罐儿摆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拢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坐庄。坐庄可不易,他必须极快地把伙伴们踢得远远的罐儿拾回来,放到原处,再去捉住一个乘机躲藏的孩子顶替他,才能下庄;可是就在他四处去捉住那些藏身的孩子时,冷不防从什么地方会蹿出一人,“叭”地将罐儿丁零当啷踢得老远,倒霉,又得重新开始……一边要捉人,一边还得防备罐儿再次被踢跑,这真是个苦差事,然而最苦的还要算是歪儿!

歪儿站在街中央,寻着空铁罐左盼右盼,活像一个蒸熟了的小红薯。他细小,软绵绵,歪歪扭扭;眼睛总像睁不开,薄薄的嘴唇有点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显的一大一小,像是父子俩。他母亲是苏州人,四十岁才生下这个有点畸形的儿子,取名叫“弯儿”。我们天天都能听到她用苏州腔呼唤儿子的声音,却把“弯儿”错听成“歪儿”。也许这“歪儿”更像他的模样。由于他身子歪,跑起来就打斜,玩踢罐电报便十分吃亏。可是他太热爱这种游戏了,他宁愿坐庄,宁愿徒自奔跑,宁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儿还是他家的呢!

只有他家才有这装芦笋的长长的铁罐,立在地上很得踢,如果要没有这宝贝罐儿,说不定大家嫌他累赘,不带他玩了呢!

我家刚搬到这条街上来,我就加入了踢罐电报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这游戏简直就是为我发明的——我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一头,腿也几乎长一截,跑起来真像骑摩托送电报的邮差那样风驰电掣,谁也甭想逃脱我的追逐。尤其我踢罐儿那一脚,“叭”的一声过后,只能在远处朦胧的暮色里去听它丁零当啷的声音了,要找到它可费点劲呢!这时,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瞅着歪儿去追罐儿那样子,他一忽儿斜向左,一忽儿斜向右,像个脱了轨而瞎撞的破车,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当歪儿正要发现一个藏身的孩子时,我又会闪电般冒出来,一脚把罐儿踢到视线之外,可笑的场面便再次出现……就这样,我成了当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儿怕我,见到我总是一脸懊丧。天天黄昏,这条小街上充满着我的迅猛威风和歪儿的疲于奔命。终于有一天,歪儿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无奈地痛哭不止……他妈妈跑出来,操着纯粹的苏州腔朝他叫着骂着,扯他胳膊回家。这愤怒的声音里似乎含着对我们的谴责。我们都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散。

歪儿不来玩踢罐电报了。他不来,罐儿自然也变了,我从家里拿来一种装草莓酱的小铁罐,短粗,又轻,不但踢不远,有时还踢不上,游戏的快乐便减色许多。那么失去快乐的歪儿呢?我望着他家二楼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边眼巴巴瞧着我们玩吧!这时忽见窗子一点点开启,跟着一个东西扔下来。这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悦耳、那么刺激,原来正是歪儿那长长的罐儿。我的心头第一次感到被一种内疚深深地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来玩儿。

歪儿回到了我们中间。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发生了变化。大家并没有商定什么,却不约而同,齐心合力地等待着这位小伙伴了。大家尽力不叫他坐庄,有时他“手心手背”输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好顶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领神会,作假成真。一次,我看见歪儿躲在一棵大槐树后边正要被发现,便飞身上去,一脚把罐儿踢得好远好远,解救了歪儿,又过去拉着他,急忙藏进一家院内的杂物堆里。我俩蜷缩在一张破桌案下边,紧紧挤在一起,屏住呼吸,却互相能感到对方的胸脯急促起伏,这紧张充满异常的快乐呵!我忽然见他那双眯缝的小眼睛竟然睁得很大,目光兴奋、亲热、满足,并像晨星一样光亮!原来他有这样一双又美又动人的眼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它点亮。

捅马蜂窝

爷爷的后院虽小,它除去堆放杂物,很少人去,里边的花木从不修剪,快长疯了!枝叶纠缠,阴影深浓,却是鸟儿、蝶儿、虫儿们生存和嬉戏的一片乐土,也是我儿时的乐园。我喜欢从那爬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大树干上,取下一只又轻又薄的蝉衣,从土里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团团飞舞的小蠓虫赶到蜘蛛网上去。那沉甸甸压弯枝条的海棠果,个个都比市场买来的大。这里,最壮观的要数爷爷窗檐下的马蜂窝了,好像倒垂的一只大莲蓬,无数金黄色的马蜂爬进爬出,飞来飞去,不知忙些什么,大概总有百十只之多,以致爷爷不敢开窗子,怕它们中间哪个冒失鬼一头闯进屋来。

“真该死,屋子连透透气儿也不能,哪天请人来把这马蜂窝捅下来!”奶奶总为这个马蜂窝生气。

“不行,要蜇死人的!”爷爷说。

“怎么不行?头上蒙块布,拿竹竿一捅就下来。”奶奶反驳道。

“捅不得,捅不得。”爷爷连连摇手。

我站在一旁,心里却涌出一种捅马蜂窝的强烈欲望。那多有趣!当我给这个淘气的欲望鼓动得难以抑制时,就找来妹妹,乘着爷爷午睡的当儿,悄悄溜到从走廊通往后院的小门口。我脱下褂子蒙住头顶,用扣上衣扣儿的前襟遮盖下半张脸,只需一双眼。又把两根竹竿接绑起来,作为捣毁马蜂窝的武器。我和妹妹约定好,她躲在门里,把住关口,待我捅下马蜂窝,赶紧开门放我进来,然后把门关住。

妹妹躲在门缝后边,眼瞧我这非凡而冒险的行动。我开始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好奇战胜了胆怯。当我的竿头触到蜂窝的一刹那,好像听到爷爷在屋内呼叫,但我已经顾不得别的,一些受惊的马蜂轰地飞起来,我赶紧用竿头顶住蜂窝使劲地摇撼两下,只听“嗵”,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下来,跟着一团黄色的飞虫腾空而起。我扔掉竿子往小门那边跑,谁料到妹妹害怕,把门在里边插上,她跑了,将我关在门外。我一回头,只见一只马蜂径直而凶猛地朝我扑来,好像一架燃料耗尽、决心相撞的战斗机。这复仇者不顾一死而拼死的气势使我惊呆了。瞬间只觉眉心像被针扎似的剧烈地一疼,挨蜇了!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拍,感觉我的掌心触到它可怕的身体。我吓得大叫,不知道谁开门把我拖到屋里。

当夜,我发了高烧。眉心处肿起一个枣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用眼瞧见。家里人轮番用醋、酒、黄酱、万金油和凉手巾把儿,也没能使我那肿疮迅速消下来。转天请来医生,打针吃药,七八天后才渐渐复愈。这一下好不轻呢!我生病也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以致消肿后的几天里不敢到那通向后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马蜂还守在小门口等着我。

过了些天,惊恐稍定,我去爷爷的屋子,他不在,隔窗看见他站在当院里,摆手召唤我去,我大着胆子去了。爷爷手指窗根处叫我看,原来是我捅掉的那个马蜂窝,却一只马蜂也不见了,好像一只丢弃的干枯的大莲蓬头。爷爷又指了指我的脚下,一只马蜂!我惊吓得差点叫起来,慌忙跳开。

“怕什么,它早死了!”爷爷说,“这就是蜇你的那只马蜂,可能被你那一拍,拍死的。”

仔细瞧,噢,原来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只黑蚂蚁在它身上爬来爬去。

“马蜂就是这样,你不惹它,它不蜇你。”爷爷说。

“那它干吗还要蜇我呢,这样它自己不也完了吗?”

“你毁了它的家——那是多大一个家呀!它当然要跟你拼命的!”爷爷说。

我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一只小虫竟有这样的激情和勇气。低头再瞧瞧那只马蜂,微风吹着它,轻轻颤动,好似活了一般。我不禁想起那天它朝我猛扑过来时那副生死不顾的架势,与毁坏它们生活的人拼出一切,真像一个英雄……我面对这壮烈牺牲的小飞虫的尸体,似乎有种罪孽感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那一窝马蜂呢,被我扰得无家可归的一群呢,它们还会不会回来重建家园?我甚至想用胶水把那只空空的蜂窝粘上去。

这一年,我经常站在爷爷的后院里,始终没有等来一只马蜂。

转年开春,有两只马蜂飞到爷爷的窗檐下,落到被晒暖的木窗框上,然后还在过去的旧巢的残迹上爬了一阵子,跟着飞去而不再来。空空又是一年。

第三年,风和日丽之时,爷爷忽叫我抬头看,隔着窗玻璃看见窗檐下几只赤黄色的马蜂忙来忙去。在这中间,我忽然看到,一个小巧的、银灰色的、第一间蜂窝已经筑成了。

于是,我和爷爷面对面开颜而笑,笑得十分舒心。我不由得暗暗告诉自己,再不做一件伤害旁人的事了。

我最初的人生思索

大概是我九岁那年的晚秋,因为穿着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着玩,跑得一身汗,又站在胡同口去看一个疯子,拍了风,病倒了。病得还不轻呢!面颊烧得火辣辣的,脑袋晃晃悠悠,不想吃东西,怕光,尤其受不住别人嗡嗡出声地说话……

妈妈就在外屋给我架一张床,床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瓶味苦难吃的药,还有与其恰恰相反,挺好吃的甜点心和一些很大的梨。妈妈用手绢遮在灯罩上,嗯,真好!灯光细密的针芒再不来逼刺我的眼睛了,同时把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映在四壁上。为什么精神颓萎的人竟贪享一般地感到昏暗才舒服呢?

我和妈妈住的那间房有扇门通着。该入睡时,妈妈披一条薄毯来问我还难受不,想吃什么。然后,她低下身来,用她很凉的前额抵一抵我的头,那垂下来的毯边的丝穗弄得我的肩膀怪痒的。“还有点烧,谢天谢地,好多了……”她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妈妈朦胧而温柔的脸上现出爱抚和舒心的微笑。

最后,她扶我吃了药,给我盖了被子,就回屋去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一时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总想编个故事解解闷,但脑子里乱得很,好像一团乱线,抽不出一个可以清晰地思索下去的线头。白天留下的印象搅成一团:那个疯子可笑和可怕的样子总缠着我,不想不行;还有追猫呀、大笑呀、死蜻蜓呀,然后是哥哥打我,挨骂了,呕吐了,又是挨骂;鸡蛋汤冒着热气儿……穿白大褂的那个老头,拿着一个连在耳朵上的冰凉的小铁疙瘩,一个劲儿地在我胸脯上乱摁。后来我觉得脑子完全混乱,不听使唤,便什么也不去想,渐渐感到眼皮很重,昏沉沉中,觉得茶几上几只黄色的梨特别刺眼,灯光也讨厌得很,昏暗、无聊、没用,呆呆地照着。睡觉吧,我伸手把灯闭了。

黑了!霎时间好像一切都看不见了。怎么这么安静、这么舒服呀……

跟着,月光好像刚才一直在窗外窥探,此刻从没拉严的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碰到药瓶上、瓷盘上、铜门把手上,散发出淡淡发蓝的幽光。远处一家作坊的机器有节奏地响着,不会儿也停下来了。偶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货轮的鸣笛声,声音沉闷而悠长……

灯光怎么使生活显得这么狭小,它只照亮身边;而夜,黑黑的,却顿时把天地变得如此广阔、无限深长呢?

我那个年龄并不懂得这些。思索只是简单、即时和短距离的,忧愁和烦恼还从未有乘着夜静和孤独悄悄爬进我的心里。我只觉得这黑夜中的天地神秘极了,浑然一气,深不可测,浩无际涯;我呢,这么小,无依无靠,孤孤单单。这黑洞洞的世界仿佛要吞掉我似的。这时,我感到身下的床没了,屋子没了,地面也没了,四处皆空,一切都无影无踪,自己恍惚悬在天上了,躺在软绵绵的云彩上……周围那样旷阔,一片无穷无尽的透明的乌蓝色,这云也是乌蓝乌蓝的,远远近近还忽隐忽现地闪烁着星星般五光十色的亮点儿……

这天究竟有多大,它总得有个尽头呀!哪里是边?那个边的外面是什么?又有多大?再外边……难道它竟无边无际吗?相比之下,我们多么小。我们又是谁?这么活着,喘气,眨眼,我到底是谁呀!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鼻子、嘴唇,觉得陌生又离奇,挺怪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从哪儿来的?从前我在哪里?什么样子?我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我的?将来又怎么样?长大,像爸爸那么高,做事……再大,最后呢?老了,老了以后呢?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谁都得老,都得死的。”

死?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字眼呀!怎么以前我就从来没想过它意味着什么呢?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像爷爷,像从前门口卖糖葫芦那个老婆婆,闭上眼,不能说话,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样。可是大家哭得那么伤心。到底还是把他们埋在地下了。为什么要把他们埋起来?他们不就永远也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永远躺在厚厚的土地下了?难道就因为他们死了吗?忽然,我一阵感到死的神秘、阴冷和可怕,觉得周身就仿佛散出凉气来。

于是,哥哥那本没皮儿的画报里脸上长毛的那个怪物出现了,跟着是白天那只死蜻蜓,随时想起来都吓人的鬼故事,跟着,胡同口的那个疯子朝我走来了……黑暗中,出现许多爷爷那样的眼睛,大大小小,紧闭着,眼皮还在鬼鬼祟祟地颤动着,好像要突然睁开,瞪起怕人的眼珠儿来……

我害怕了,已从将要入睡的懵懵中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想——将来,我也要死的,也会被人埋在地下,这世界就不再有我了。我也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踢球呀,做游戏呀,捉蟋蟀呀,看马戏时吃那种特别酸的红果片呀……还有时去舅舅家看那个总关得严严实实的迷人的大黑柜,逗那条瘸腿狗,到那乱七八糟、杂物堆积的后院去翻找“宝贝”……而且再也不能“过年”了,那样地熬夜、拜年、放烟火、攒压岁钱;表哥把点着的鞭炮扔进鸡窝去,吓得鸡像鸟儿一样飞到半空中,乐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还瞒着妈妈去野坑边钓鱼,钓来一条又黄又丑的大鱼,给馋嘴的猫咪饱餐了一顿;下雨的晚上,和表哥躺在被窝里,看窗外打着亮闪,响着大雷……活着有多少快活的事,死了就完了。那时,表哥呢?妹妹呢?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会死吗?他们知道吗?怎么也不害怕呀!我们能够不死吗?活着有多好!大家都好好活着,谁也不死。可是,可是不行啊……“谁都得老,都得死的。”死,这时就像拥有无限威力似的,而且严酷无情。在它面前,我那么无力,哀求也没用,大家都一样,只有顺从,听摆布,等着它最终的来临……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妈妈,我的心简直冷得发抖。

妈妈将来也会死吗?她比我大,会先老,先死的。她就再不能爱我了,不能像现在这样,脸挨着脸,搂我,亲我……她的笑,她的声音,她柔软而暖和的手,她整个人,在将来某一天就会一下子永远消失了吗?她会有多少话想说,却不能说,我也就永远无法听到了;她再看不见我,我的一切她也不再会知道。如果那时我有话要告诉她呢?到哪儿去找她?她也得被埋在地下吗?土地,坚硬、潮湿、冷冰冰的……我真怕极了。先是伤心、难过、流泪,而后愈想愈加心虚害怕,急得蹬起被子来。趁妈妈活着的时光,我要赶紧爱她,听她的话,不惹她生气,只做让大家和妈妈高兴的事。哪怕她还骂我,我也要爱她,快爱,多爱。我就要起来跑到她房里,紧紧搂住她……

四周黑极了,这一切太怕人了。我要拉开灯,但抓不着灯线,慌乱的手碰到茶几上的药瓶。我便失声哭叫起来:“妈妈,妈妈……”

灯忽然亮了。妈妈就站在床前。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做噩梦了?别怕……孩子,别怕。”

她俯身又用前额抵一抵我的头。这回她的前额不凉,反而挺热的了。“好了,烧退了。”她宽心而温柔地笑着。

刚才的恐怖感还没离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茫然地望着她,有种异样的感觉。一时,我很冲动,要去拥抱她,但只微微挺起胸脯,脑袋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刚刚离开枕头,又坠倒在床上。

“做什么?你刚好,当心再着凉。”她说着便坐在我床边,紧挨着我,安静地望着我,一直在微笑,并用她暖和的手抚弄我的脸颊和头发。“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听你喊的声音好大哪!”

“不是,……我想了……将来,不,我……”我想把刚才所想的事情告诉给妈妈,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说出来。是不是担心说出来,她知道后也要害怕的?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得了,别说了,疯了一天了,快睡吧!明天病就全好了……”

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照着床前的药瓶、点心和黄色的梨,照着妈妈无言而含笑的脸。她拉着我的手,我便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再不敢想那些可怕又莫解的事了。但愿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事。

栖息在邻院大树上的乌鸦不知为何缘故,含混不清地咕囔一阵子,又静下去了。被月光照得微明的窗帘上走过一只猫的影子。渐渐地,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淡远了,融化了,变成一团无形的、流动的、软软而迷漫的烟。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个深奥而难解的谜,从那个夜晚便悄悄留存在我的心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最初在思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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