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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上部【浴火卷】

第一节 天为谁春

夜幕如一匹浓黑的织绸,铺陈天际。

丞相府中,婆娑的柳丝间鼓噪声声喜乐,悠扬的长笛吹奏出北冥国九公主大婚的笛音。

笙箫绕梁、丝竹不歇。

入夜,丞相府的鲜红喜庆几乎点亮了整个夜空,高挂的大红喜灯铺排阳城整条长街,红色喜绸亦自皇宫直陈丞相府喜房门前。

前来道贺的人群依然络绎不绝,丞相府中,举袖为云。

偌大的丞相府,人们相互寒暄,推杯换盏,浮躁的华美令人忘记了今天大婚之人,乃是北冥国堂堂公主——杨芷蘅。

这场婚礼,丞相府煞费心机,奇珍异宝、满目琳琅,与之相映的却是九公主可怜的陪嫁品。

仅仅只有一只红漆木箱。

喜房中,杨芷蘅默默地坐在床沿上,透过喜帕的缝隙,她看到丞相府奢华的青玉石地板,她知道,丞相在北冥国的地位举足轻重,皇帝的圣旨之上若没有丞相的批示,便如同废纸一张。

祖宗留下的规矩赋予了丞相太大的权力,故而便连皇帝也要忌惮三分,所以,即使当朝丞相赵康年之子赵昱卓因年少堕马而落下腿疾,依然可以迎娶到北冥国绝色的公主。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杨芷蘅想着,捏紧针绣金边儿的衣袖,那灿金的颜色令她的眼眶酸涩不已,红色是血的颜色,而金色……却只属于皇城,只属于那冰冷无情的宫阙。

正想着,开门声豁然响起,杨芷蘅一惊,眼看着一个人慢慢走近自己,紫色暗纹盘云下袍,在昼亮烛光下犹显得奢侈华丽。

这……不是赵昱卓!

赵昱卓左腿微跛,且今日,他该身着一身鲜红喜色。

杨芷蘅正欲开口,便觉眼前豁然一亮,刺目的烛辉里,是男人惊艳的目光。

眼前女子,一身大红喜服,挑金丝落霞披曳地逶迤,大红色织锦衬得女子肤若白瓷,翠黛如云似雾、红唇妩媚含朱,鎏金彩蝶钗斜插乌云,似误落枝丫,又似展翅欲飞,绢丝牡丹、栩栩如生,妖娆绝色可倾国城。

“没想到,那个瘸子竟可以娶到如此绝色美人儿!”来人并无太大酒气,他神智清晰,剑眉微挑,一双眼,深黑如潭,鼻翼挺拔若横亘在双眼之间的屏障,令他眼色更显迷魅,脸廓更有凹凸棱角,冷峻薄唇微微颤动,明明俊美的人却透着一股寒心邪气。

杨芷蘅怔忪地看着他,这个人,她见过一次,只是,皇宫之中,甚至这场婚礼之中,自己都是太卑微渺小的一个人,他……却未必记得自己。

“本王怎么不记得北冥国有这样貌美的公主?”他两眼放光,身子趋近床边一步。

杨芷蘅连忙起身,看着他:“你是……大沅三皇子?”

他笑:“不错,难道……你见过本王?”

他眉峰微动:“不可能啊,本王对美人一向过目不忘,若是见过的,怎会忘记?”

他轻佻地抬手,捏住杨芷蘅白皙下颌,杨芷蘅闪身躲开,他唇角却扯出一抹轻薄的笑,目光在她婀娜身段上肆意游走。

杨芷蘅看着他,她对他多少有所耳闻。

他,是大沅朝三皇子李昭南,年纪轻轻便得封奕王,号天将军,听闻,李昭南十四岁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战功赫赫,是远近各国闻声丧胆的催命符,近年来,大沅朝更号称天朝,便与这位攻无不克的皇子不无关系。

与他战功齐名的,还有他暴虐成性的脾气,杀人如麻的双手,冷血好色的传说。

抛开战场,他可谓声名狼藉。

原想着,这等自战火中走来的男人,该有怎样的英武雄姿、赫赫轩昂,于是,一年前杨芷蘅趁着他到北冥国游山玩水,偷偷看过他一次。

第一次见到他,她才发觉,他的眼里并没有太多血腥,脸廓亦不似刀刻斧砍,他的相貌反而细致得似一张刻意描绘的图画,却又不失气概。

那时,杨芷蘅感觉传言未免有失。

可是今日,面对眼前目光越发放肆的他,她却真真信了。

“盯着我看干什么?”李昭南渐渐走近她,杨芷蘅重新退到床边,惊恐无言。

李昭南修长的手指划过杨芷蘅细腻的脸颊:“太可惜了……”

他啧啧感慨:“这样的美人儿,委身给一个废人,实在可惜……”

身子忽然被紧紧箍住,杨芷蘅大惊,却被李昭南及时捂住嘴唇,杨芷蘅惊凝地看着他,泪光闪烁在烛辉里。

她看着李昭南,看着他灼灼燃烧的目光,李昭南轻嗅她身上馥郁清香,极是享受的称赞:“北冥国以香料闻名,果然名不虚传。”

他双目微眯,呼吸变得急促:“那么就让本王来鉴赏鉴赏,公主身上用的……是何珍奇!”

一语未闭,杨芷蘅便随着他倒在柔软的红色喜床上,红幔豁然低垂,朦胧中,杨芷蘅感到肩上一寒,初春,风微微拂进窗缝儿,他的目光似触及了人间最难得一见的美玉,灼烈中带着欲要据为己有的狂放。

他松开捂住杨芷蘅的手,杨芷蘅尚未自惊讶中回神,虽说北冥国不比大沅朝的强盛,可她亦不可想象,身为他国皇子的李昭南,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凌辱一国公主。

“你……”杨芷蘅才出一声,便被他热烈的唇含住,衣帛撕裂的声音随即入耳,杨芷蘅眉心微蹙,身体在李昭南粗暴的挑逗下逐渐烧热。

忽地,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身下女子,原本柔似春水的眼中不期然涌动一股寒意。

他的目光随之缓缓下移,只见胸口处一只纤柔的小手用力抵着一柄尖利短刃,短刃露出衣袖一寸,寒光令人周身一颤。

但,终归只是一瞬间,自战火刀剑中生存下来的奕王,怎会被这一柄小小短刃而吓退。

他勾唇一笑:“呵,大婚之日,还带着如此利器,可是不吉利啊。”

她轻轻推开她握着刀柄的手,很奇怪,那只手任由他推开,并无太多反抗。

李昭南望着身下衣衫凌乱的新娘,她的眼睛里,已褪去了惊恐和慌乱,有的,只是冷漠。

他顿时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叫?”

杨芷蘅漠然地看一眼虚掩的房门:“你能带我走吗?”

李昭南一惊,万没有想到杨芷蘅会出此一言,他略微怔忪,随即笑道:“你不想嫁给那个瘸子?”

杨芷蘅不语,她心里的苦楚何止于此?

李昭南这才发现,堂堂公主的喜房里,竟没有一个人伺候着,甚至没有贴身的丫鬟,门口也并无守卫,这未免太过反常。

外面的喧嚣与热闹,更衬得喜房中清冷无比。

难道,有阴谋?

“我想离开皇宫,离开北冥国。”

正想着,杨芷蘅幽幽开口,李昭南眉心一蹙,杨芷蘅淡漠的面容,在一片红光旖旎中,格外妩媚。

她将手中短刃搁置在身边,纤细的手指撩开身上凌乱红裳,锦绣抹衣随着纤纤玉手滑下,春光乍现,净白如玉的肌肤足可以媲美任何一件国宝珍奇。

李昭南目光灼灼,直直盯着她,杨芷蘅柔弱的眼里却透着异常坚决的光:“你可能带我离开?”

李昭南不可抑制呼吸的紧促,双手抚上她光滑细致的肌肤,此刻,他感觉热血沸腾,即便果真是个阴谋,他也要毅然决然地跳下去。

“这天下……还没有本王做不到的事情!”

李昭南豁然俯下身子,恨不得将身下的女子揉进骨血里,他激烈地掠夺她每一寸光洁的肌肤,迫不及待地烙上他的印记。

直到,占领了她最后的防备,在她痛苦隐忍的呻吟声中,他的快感达到顶峰,层层迭起的欲望宣泄后低声长啸,汹涌澎湃后,畅快淋漓……

杨芷蘅柔发凌乱,眼神迷离。

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就这样侵占了她仅有的一切。

便如他在战场一般,攻城略地、摧城拔寨,毫不迟疑。

此时此刻,他们竟忘了身处何处,忘记了房门只是微微虚掩着。

“昱卓,那边徐大人的酒还没敬呢,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就这么心急的吗?”

门外,突然传来赵康年的声音,李昭南猛地回头,红烛高烧,照见门外一双人影。

“父亲……”

“昱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赵康年的声音有些疑惑。

李昭南低头看着怀抱中的美人,杨芷蘅香腮凝烟,她看着他,气息渐渐舒缓,适才的惊涛骇浪,在她的香腮美眸间已然销声匿迹,剩下的,只是彼此凝眸的试探与猜疑。

“你会带我走……对吗?”杨芷蘅的声音极轻,带着微微娇喘。

李昭南点头:“不日本王便会前来迎娶你回大沅朝。”

话音未落,李昭南便起身穿衣,紫色暗纹盘云袍罩在他强健的身体上,他的伟岸与轩昂,被这身衣服遮掩得太过完好,以至于看上去,不那么真实。

门外,赵康年还在与赵昱卓说着什么。

李昭南回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杨芷蘅微微起身,未及反应,便只见他忽然转身,推门而去。

芷蘅一惊,李昭南明知道门口有人不是吗?她以为,他会跳窗,或是躲藏在某一处,待人声过后,再出门去。

可随即,她便明白了,李昭南是何等之人?他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岂能偷偷摸摸地走开,即使要走,也要光明正大地走出这个房间。

也好……

突然开敞的房门,月色洒进烛辉之中,清冷里填了火热,格外有种异样气氛。

李昭南面无表情地走出喜房,迎着赵康年惊异的目光,他满面红润,掩不去眼里志得意满的春光,带着阵阵女子的香气和熏香的淡味儿,看赵康年与赵昱卓一眼,平静如常,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离开。

途经赵昱卓身边,眼眉骤然一挑:“赵公子好福气啊,九公主可真是人间少有的绝色女人……”

他的声音极低,却好似刺进赵昱卓心里的一把尖刀。

丞相府依然喧嚣不止。

夜色下,格外有一种透骨的寒意。

李昭南低笑两声,扬长而去。

他的眼神,却留在月色银白的霜辉里,鄙夷而不屑!

赵昱卓脸色煞白,紧紧攥住双拳。

“昱卓!难道……你……你站在这里……就是……”赵康年不可置信自己的眼睛,“真是家门不幸啊!”

赵昱卓默认地垂下头,红色喜袍在夜风中微微荡动,却如何也挥不去李昭南那嘲讽的眼神,他恨自己,恨自己并非健全,始终……配不得九公主的倾城绝艳。

一边的侍女小扇端着盘子徐步走来,看见赵昱卓苍白的面容,略微一惊,随即道:“小扇给公子道喜了。”

赵昱卓抬眸看她,那从来清净的眼里却凭空多了几许浓浓恨意。

小扇一惊:“公子……”

赵康年大叹一声,连忙抢身至房间内,只见地板上华贵的喜服平铺在地上,喜床上,红幔被风掠起,香风阵阵,缥缈荼靡,杨芷蘅只着了红色内裙,坐在层叠错落的红绸间。

袅袅细烟中,她足可倾国的容颜泛着淡淡绯红,长发散落在一片红色中,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悔抑或是惊恐,有的,竟是挑衅和嘲弄。

“你……你……”赵康年气得全身发抖,直指床上衣衫不整的杨芷蘅。

小扇连忙扶住他:“丞相……”

小扇亦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幕,新婚之夜,新娘竟被如此公然凌辱,而新娘的脸上却没有一滴泪痕。

“我……我要去禀告皇上,我要去禀告皇上……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赵康年拉住赵昱卓,“昱卓,走,跟为父一起去找皇上要个公道。”

“父亲,可否要我与公主单独谈谈?”赵昱卓的声音淡淡的,透着与他眼光一样的清净。

苍白的面色也似乎恢复了平常,他看一眼小扇:“小扇,扶父亲回去歇息,暂时不要惊动了外面的宾客。”

“昱卓,此等淫妇,你和她有什么好谈?”赵康年口不择言,杨芷蘅冷眼旁观。

“父亲,请留一丝尊严给我,可以吗?”赵昱卓看着父亲,攥紧双拳。

赵康年怒气涌上头顶,可望着儿子悲伤的面容,终究还是咬着牙甩袖而去。

可是这件事,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赵昱卓将房门紧闭,他一步一跛,踏着散落在地上的大红喜服,走到床沿边,他伸手撩开红幔,望见里面朝思暮想的人扬着绝情的目光。

清净眼里的悲伤,如倾泻的水流,可照见的,却是杨芷蘅决绝的面容。

“他没有强暴我。”杨芷蘅纤眉维扬。

赵昱卓却只是淡漠地垂下眼睛:“我知道……”

“你知道?”杨芷蘅疑道。

赵昱卓点点头:“我也知道,你根本不想嫁给我,九公主爱的人是六殿下。”

杨芷蘅骤然怔忪,这个深藏在自己心里长达十年的秘密,她小心隐藏,从不曾表露半分,他……又怎会知道?

“即使……九公主没有所爱之人,九公主如此绝色,也并非昱卓配得起。”赵昱卓的眼睛落在自己残疾的腿上,他的手紧抓住遮掩着他残缺的衣袍:“公主,昱卓不在乎公主心里是不是有昱卓,也不在乎……”

赵昱卓没有说出口,可杨芷蘅却懂得了。

她突然披衣起身,将长发用一根蝶钗随意挽了,低身捡起散落在地的喜服,简单整理了妆容。

她回身看着赵昱卓,不可否认,若非他的一条残腿,赵昱卓的确是优雅清逸的高贵公子,翩然风度丝毫不逊任何皇族贵胄,何况他的身上,还有着那些皇族贵胄不可比拟的清雅气质。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是轻易摆弄了她命运的人,和皇宫里的那些人……没有区别!

杨芷蘅看着他,冷声道:“可是,我在乎。”

话音未落,杨芷蘅推门而去,流荡的夜风肆意吹开女子及腰长发,透过宽敞的衣襟,寒意直逼肌骨。

杨芷蘅知道,她不该把她的怨恨全部发泄给一个无辜的人,只是在这场操控中,赵昱卓也未必无辜。

她冷冷地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知道,过了这夜,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审判,而那个夺取她贞洁的人,也未必可以信守承诺,带她离开这黑暗的牢笼。

可是,她第一次尝试到了报复的快感,尽管,她付出的,是一生再也难以弥补的代价!

赵昱卓一跛一跛地追上她几步,他多么想抓住她拉长在回廊内的背影,可他残疾的腿,追不上她的脚步,更抓不住她的心!

当他在门缝中亲眼看到了那不堪的一幕,当他听到杨芷蘅心甘情愿的一句引诱,他的心,便被杀死了。

喜房内的匕首,是她原本为他而准备的吗?

九公主,你可知道,如果你要我死,只需要一句话而已,又何须匕首?

我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了解你的人,所以纵使我知道我有多么配不起你,依然求娶于你,只希望带你离开那没有空气的宫阙。

可我不知道,你要的,竟是离开北冥国!

赵昱卓骤然心痛如绞。

却……只能看她离去!

九公主大婚之夜,身着喜服独自回宫。

赵康年不堪其辱,朝堂之上,公然发作,一石激起千层浪,九公主大婚当晚遭大沅朝奕王凌辱一事,只需半日,便在宫内宫外沸沸扬扬。

杨芷蘅独自坐在宫中,只有母亲来过一次,含泪数说了她的不是,她又叫她丢尽了颜面。

她的母亲本是阳城水榭的一名歌姬,父皇巡视阳城边郊,偶遇母亲,将母亲带回宫中,封为歌妃,百般恩宠,只是,杨芷蘅不懂,自她出世,母亲眼里便愁楚难绝,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充满矛盾,有时,她甚至不想见到她,尤其在年节盛宴之时,她更不愿她出现在眼前,而父皇,她更是未曾见过几面,每次见到,只记得他的威严,从不曾见他有过半分笑容。

但听说,父皇是极爱笑的,从小亲自教习十一公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十一公主——杨芷蘅的亲妹妹昭阳公主杨芷菡,是这皇宫之中最受恩宠的公主,高贵万般,受人赞誉。

自小,杨芷蘅看见妹妹,都要退避开来,为妹妹让路,杨芷菡的眼睛一向只是从她的头顶掠过,从未曾叫过她一声姐姐。

她独自住在远离后宫的无尘宫,无尘宫本是一座冷宫,阴冷昏黑,周边高可参天的树木遮盖了这座宫阁的整片天空。

她只有一个侍女云儿,年节之时,才会分到一匹别人挑剩下的锦布,只有她和云儿一起,将布料制成衣裳,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是公主,却是唯一未得到封号的公主,为什么,她明明是父皇和母妃的女儿,却遭到皇宫上下的唾弃,便连宫女、太监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实际上,在整个皇宫中,她似乎都是个异类,自小,所有姐妹兄弟都不愿与她一起,不曾称呼过她的名字,甚至没有人和她说话——除了,六哥!

父皇第一次与她主动说话,便是告诉她,丞相之子求娶于她,然后,便离去了。

然而,那时,她甚至只见过赵昱卓一次,只记得他是一个跛子。

而昨夜之后,在虚妄的缱绻里,李昭南答应不久便会迎娶她去大沅朝,她知道,她不可尽信,可是,她只能相信,只能在阴冷的无尘宫里,默默等待……

自此,九公主三个字,更成为了整个北冥国的笑柄,成为了北冥皇室的最大耻辱!

然而北冥国弱,不可与大沅朝抗衡,一切终究只能忍下,为了抚平丞相的怒气,北冥皇帝下旨将十三女凌阳公主杨芷蒽许婚于赵家,明年完婚。

杨芷蒽的母妃洛淑妃哭红了双眼,女儿不过十三岁,却已经注定下半生将要伴着残疾的丈夫,直怪自己不够得宠,牵累了女儿。

芷蘅一个月未敢出无尘宫一步,她知道,此时此刻,皇宫上下皆对她鄙夷憎恨,是她,让一向清高自诩的北冥皇室丢尽了颜面,是她,让整个北冥国沦为他国嘲笑的对象。

但,这阴冷的无尘宫待得久了,终归憋闷。

这日,她带着云儿随意散步,她知道这个时刻,宫中来往之日最是稀少,宫妃公主们大多在歇息,而父皇大概是在朝上,抑或在养恩殿。

父皇还算是勤政的君王,北冥国虽小,百姓却也安居乐业,加上远近闻名的香料,国力不强,却也算富足了。

杨芷蘅踱步在花园中,初春,阳光明媚,海棠花香馥郁香浓,远处桃花林粉白相错,洁似素锦,茫茫桃花雪纷纷跌落在柔软的春风中。

心绪不禁疏朗了许多,杨芷蘅望着那一片绝艳桃林,却不敢走近。

犹记得十岁那年,她误闯入那一片桃林之中,折了苏妃的一枝桃花,被苏妃罚跪在大庭广众之下,途经的宫女与内监皆低头轻笑,姐妹们更加刻意来到桃林肆意侮辱于她,还好,是六哥向他的母妃苏妃求了情,扶她起来,对她说:“回去吧,九妹。”

九妹,这座皇宫中,唯一叫她一声妹妹的人。

想着,不禁心内酸楚。

“你在这儿干什么?”

身后,传来洛淑妃尖利的嗓音,芷蘅回头,只见洛淑妃一身碧色华裳,丽眸维扬,盯着杨芷蘅,好似在看一个仇人。

芷蘅知道,她的心中怨气最多,由于自己的关系,无辜牵累了她的女儿,十三公主凌阳,性子柔婉,虽亦如别人,不曾与自己亲近,但亦不曾欺辱过她。

想着,芷蘅微微垂眸,低身道:“参见洛淑妃。”

自她出生,她便学会了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甚至让整个皇宫忽略了她的美貌与存在。

洛淑妃不作声,只是高傲地走过她的身边,看着云儿:“云儿,前些日子,你们九公主出嫁,你不是跟了十一公主?怎么又跑回无尘宫了?跟着这个害人精,苦日子还没过够吗?”

云儿轻声说:“九公主总需个人伺候的。”

“哼,九公主……”洛淑妃踱步回芷蘅身边,“好个九公主,果然……和你的母妃一样下贱!”

芷蘅身子一震,抬眼看向洛淑妃,洛淑妃扬着眉,眼神却突地看向另一处。

“淑妃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芷蘅回身看去,是叶贵妃。

心上不自觉一凛,叶贵妃是宫内出名的毒舌,她的到来,便意味着风暴。

芷蘅后悔走出了无尘宫,只是她不曾想到,已时隔一月,宫人们仍旧不能放过她。

是啊,这恐怕是自北冥开国,皇室最大的耻辱了吧?

叶贵妃看着她,忽然一笑:“淑妃妹妹、九公主,你们都别站在这儿了,这不,明儿个便是六殿下的生辰了,苏妃叫我们今儿个先去,各宫的皇子、公主们也都去了呢。”

洛淑妃不甘地瞪芷蘅一眼:“好,那我这就随姐姐一同去。”

芷蘅为两位妃子让开道路,叶贵妃却突然停住脚步,看着芷蘅:“怎么?九公主不去吗?苏妃……可是请了所有人的。”

芷蘅心一颤,低头说:“苏妃娘娘不曾邀我,只怕惹了娘娘不高兴。”

“哪有的事?”叶贵妃竟搭住了芷蘅的手,芷蘅一惊,抬眸看她,她的眼里蓄着笑,宛若春风漾进了眸心,只是芷蘅全身发寒。

“一起来吧。”叶贵妃又加上一句,见芷蘅不动,随即板起了脸孔,“怎么?不给我面子是不是?”

芷蘅知道,她可以不去,更加知道,叶贵妃没安好心,可是……

她望着不远处的桃花林,旁边的峈柚宫里住着她心心念念的六哥,那个唯一肯叫她一声九妹的人。

她承认,她终究迟疑了。

只因着她这一点迟疑,叶贵妃便拉了她同去,云儿欲要阻止,却被叶贵妃一个眼神逼退。

杨芷蘅自小,除了进过母妃的春暖阁,再未进过任何一位嫔妃的宫里,她知道,没有人欢迎她。

峈柚宫,馥郁的桃花雪徐徐拂面。

芬芳清香扑鼻,惹人一阵神往。

杨芷蘅随在洛淑妃与叶贵妃身后,云儿小心跟着她,当她踏进桃花林的一刹那,那桃林内原本的热闹便戛然而止。

杨芷蘅始终低垂着头,直到一个寒冷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来了?我有请你来吗?”

那个声音渐近,芷蘅的目光看见茶色的裙摆在眼前停住。

“九公主,做人不能这样不要脸的,我记得我可是没有叫任何人请你来,谁许……你踏入我这峈柚宫的?”

是苏妃,十岁那次,她记恨至今。

也许不是记恨,只是……所有的人看见她,都想要发泄他们积郁在心里的不满。

“贵妃姐姐,是你带她来的?”她声音尖刻,夹杂着不悦。

叶贵妃忙道:“哪有,她乐意跟着我们进来,难不成我撵她出去不成?这儿……又不是我的堂月宫,是不是啊,淑妃妹妹?”

淑妃连忙搭话儿:“可不是,这人要是生得贱,任谁也没法子的。”

“那……可便不要怪我下逐客令了,请吧,九公主。”苏妃对着芷蘅,面容冷酷。

芷蘅紧紧攥住衣袖,她明知道不该来自取其辱,可是……她很想看六哥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她鼓足勇气缓缓抬头,只见落雪的桃林中,各色异样的目光交汇在自己的身上,其中最是冰寒的一个,不是淑妃、不是贵妃、亦不是苏妃。

而是,自己的母妃——歌妃!

与母亲目光相触,芷蘅心中一悸,母亲冰冷的眼神,嫌恶的目光,几乎摧毁了她残存的意识。

她连忙转身,避开那道目光,这一次,她再次更深地领会了母亲对自己的憎恶,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

“呵,真太好笑了,以为上了奕王的床就能一步登天了,真是下贱。”

“就是啊,那个奕王可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风流子,只怕这时候正抱着哪一国的美人儿呢,哎,国之不幸,真是丢尽了我们北冥国的脸面。”

“有一个月了吧?人家大沅一点表示也没有,哎,还能怎样呢?我们北冥国小力弱,终究只能忍下了。”

“这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看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身后议论的声音声声高涨,话锋转向歌妃,芷蘅随即听见母亲尖利的一声:“站住。”

芷蘅站住脚步,颤颤回首。

母亲绝美的面容,华贵的裙裳,目光却冷如寒霜:“跪下,谢罪!”

芷蘅大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罪!在这儿吗?

她星眸微凝,看着母亲。

即使自己要谢罪,却也不该是这里,由这些人主持。

她看到桃花落处,或并排、或围坐着各宫的妃嫔、公主,也包括凌阳公主杨芷蒽,和坐在母亲身边的亲妹妹昭阳公主杨芷菡。

众人的目光投过来,或鄙夷或幸灾乐祸。

见芷蘅不动,母亲复又一声厉喝:“跪下!”

叶贵妃见状连忙道:“歌妃妹妹何必如此动气?要她去了便是了。”

说着,她笑盈盈地走近芷蘅,芷蘅侧眸看她,一双含水杏眼,几乎淹没她虚笑的嘴脸。

“我倒是没注意呢,这九公主的衣裳还怪好看的,听说都是自己做的?”叶贵妃伸手撩起芷蘅丝衣。

芷蘅连忙按住贵妃的手:“贵妃娘娘……”

叶贵妃眉眼微挑,含笑看她,却阴冷冷的:“看看又不妨事?在李昭南面前都脱得精光了,还怕人看吗?”

她果然够毒,说话如此露骨,杨芷蘅满面羞愤,却只怕此时反抗,只能又增羞辱。

泪水积蓄在眼里,模糊了满目飘摇的桃花雪。

贵妃用力扯下她丝质披衣,露出足可胜雪的白皙细肩,片片桃花凋落在肩头,顿时失色,便连那香似乎也暗淡了。

众人有一瞬间凝眸,她们或许从不曾发觉,住在无尘宫的九公主,竟是这样绝色的美人。

叶贵妃细细看着她,眼神却渐趋冰冷:“果然是够风骚的样子。”

心,好像被千百双手抓住,一起用力,拧干了心头的血。

一滴滴的,流血而亡。

芷蘅将被撕扯下的披纱紧紧拉着,遮掩住一刻流泻的绝美春色。

在座的不仅仅是宫妃公主,还有各位皇子,芷蘅可以感到他们或惊艳或贪婪的目光。

却……无能为力。

她只有瑟缩着身子,披纱被贵妃扯坏,她只能紧紧攥住,不敢放手。

她咬唇忍泪,只想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那阴冷冷的,却可以庇护自己的无尘宫。

“哎,歌妃,算了,就当没生这个女儿。”

“这么下贱,不要脸,做了那样的事,还敢到处招摇来?真以为自己是奕王妃吗?”

一声声,如刀割一般。

周边讥笑的目光,嘲讽的眼神,恶毒的附和,令杨芷蘅感觉一阵晕眩,身子一软,向一边倒去,一个人稳稳撑住了她,她抬眸看去,本以为是云儿,却意外撞见六哥清明的目光。

她心头一热,适才,因流血不止而凉无温度的心再度回暖,似乎找回了一丝一点的暖意。

“母妃……”

六皇子杨元恪,眉目清朗,鼻若悬胆,脸廓分明俊朗,透着逼人英气。

杨元恪向苏妃行了礼,又向贵妃笑道:“贵妃娘娘,何必动气?”

说着,目光转向杨芷蘅,芷蘅泪光里看见他的笑影,泪水流下,已抑制不住心酸。

不过,还好,上天终归待她不薄,要她见到了六哥,也不枉她此来自取其辱。

“九妹,你先去吧,明儿个我生辰,母妃非要大办,我会令人将酒果送到无尘宫去。”

六哥的声音依然清润,仿佛这流荡的春风。

芷蘅看着他,许久,却只是流泪不语。

她可以想象此时自己的难堪,纵使有千百般的不舍,终还是转身而去。

她不该来,可是,她见到了六哥。

她该来,可是,她受尽羞辱。

母亲,为什么,你对我,竟没有一丝一点的怜爱,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只是一个眼神而已……

旁人的冷嘲热讽也便罢了,可为什么……从小你便要这样对我,你身边坐着的杨芷菡是你的女儿,难道……我不是吗?

为什么,你疼爱的却只有她!

杨芷蘅跑回到无尘宫,一整日没有说话,云儿看了只是心疼,饭菜端来又热,热过又端,杨芷蘅却一口也没动。

次日,杨元恪果然依言送来了果品酒水、糕点佳肴,云儿惊喜万分,这许是无尘宫出现过最是奢侈的饭菜了。

杨芷蘅终究微微笑了,尽管那笑苦涩涩的,她吃了送来的东西,仿佛那里面有六哥的味道。

夜晚,月已冷,深处有浓墨似的阴森。

无尘宫参天大树随夜风呼啸,今夜,怕是要有一场甘霖。

“云儿,陪我去照晚亭。”芷蘅拿了很久以前,用节省下的,她可以找到的最好的丝线亲手缝制的香囊向宫外走去。

今夜,她着了一身素洁白裙,虽然,她没有华美的衣饰,可白色总是能凸显女人的妩媚,她是知道的。

云儿跟在她的身后,她知道,公主决定送出那件藏了许久的礼物,从前,她一直不敢。

今天,六皇子不顾宫中闲言碎语,送来吃食与公主,显然多少弥合了公主心里最深的伤口。

照晚亭,每晚,风雅的六皇子皆会在此抚琴一首,而今夜,芷蘅却没有听到幽婉的琴音。

她一步步急促地跑向照晚亭,却在接近的矮林边停下脚步。

矮林包裹了照晚亭,杨芷蘅怕人看见,故而抄近路前来,任凭枝丫割刮她最珍爱的衣裙。

只为了……能够见到他。

“六哥,怎么样?这是我为你亲手绣的香囊哦。”那个娇俏的声音,属于芷蘅的亲妹妹杨芷菡。

芷蘅轻挪脚步,近一步靠近照晚亭。

六哥的声音依然那样好听:“没想到,我的十一妹不但琴棋书画冠绝后宫,绣工也如此精湛。”

“那是自然,为了六哥,我特意要母妃教的呢,这丝线啊,可是年初我向父皇讨的,都是去年南越国使臣来时带来的,名贵得很,还有这香料,可是我北冥国最珍惜的万雪红,怎么样?”芷蘅可以想象妹妹高贵的样貌,今晚,她也一定华裳云服,红妆娇艳。

芷蘅暗暗低头看着手中寒酸的香囊,甚至凑不齐三种颜色,香料也不过是无尘宫附近的野花晒干而已。

心骤然绞痛。

在妹妹面前,任何时候,她都是卑微的。

“我就说,我没有白疼你,自小,我最最疼爱的就是你了。”六哥的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无比,“可知为何吗?”

杨芷菡道:“不知,说来听听?”

六哥笑道:“你是整个皇宫最高贵的女人,你精琴棋,通书画,诗词歌赋、轻舞曼妙,谁能及得上呢?”

“六哥就会逗我开心。”芷菡笑得娇中带羞。

芷蘅的心却随着一点点破碎。

脸颊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过,随即一滴滴打落在裙裳上。

下雨了。

照晚亭中,六哥脱下了披袍为芷菡遮雨,自己却淋着冰冷雨水,两个人向宫内跑去。

夜浓,深似苦墨。

杨芷蘅看着那一对双双离去的背影,心被瞬间撕碎,她咬紧嘴唇,回想着六哥说过的每一个字。

是的,六哥自负风雅、文武双全,自然喜爱的定是多才的妹妹,而若论才学,放眼后宫,谁又能出父皇亲自教授的昭阳公主之右。

而我这个九妹,自小没有任何人教习过我歌舞琴棋,只有一个师傅教习了我认字和简单的诗词,皇家终究不容许有一个大字不识的公主。

然而其他的,我再不会了,就是这刺绣,也是云儿教的。

雨,渐渐细密。

淋湿了芷蘅纯白衣裙。

云儿轻声说:“公主……”

她声音哽咽,没能说下去。

芷蘅却回眸一笑,淡淡说道:“走吧……”

那珍藏了许久的香囊掉落在地,被雨水打湿,云儿看了一眼,犹豫道:“公主……这……”

“走吧。”芷蘅面色惨白,绝望的眼神令云儿豁然落泪,“公主……”

她慌忙拭去,芷蘅忧伤苦笑,状似若无其事地转身而去,云儿随在芷蘅的身后。

雨水瞬间湿了芷蘅纯白衣裳,夜色无光,冷雨纷纷扬扬,肆无忌惮。

芷蘅的泪水亦随着纷纷跌落,在这场雨里,肆意打湿脸颊。

只说春雨贵如油,却不知春雨亦可寒透人心。

夜,依然浓黑的深……

春雨洗不亮夜空。

芷蘅回眸再望那曾寄予了无限期望的照晚亭,五内俱伤!

她知道,自此,在这座皇宫中唯一的温暖,已在这场春雨里,寒透……

第二节 唯泪千行

寒雨落了一夜,近晨,渐渐息了。

芷蘅长发披散,独立在窗阁边一夜未眠,清凉春风荡开墨发,眉间胭脂褪尽,唯余愁楚万端。

“公主……”云儿轻唤,“歇息下吧,您这样会受寒的。”

芷蘅转身,端着热茶的云儿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公主,您的脸色……”

云儿嘴唇微颤,目不转睛盯着芷蘅苍白憔悴的面色,心疼道:“公主,您快歇歇吧,下颌都瘦尖了……”

只是一夜之间,竟可憔悴至此。

云儿自是知道这其中缘由,公主在这座皇宫之中,唯一可以令她坚强的人,只有六皇子,然而六皇子最疼爱的却是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昭阳公主。

她亦懂得公主的自伤,自认比不得昭阳公主半分。

纤细素手抚上枯瘦的容颜,芷蘅眼神一阵恍惚,幽幽说道:“去取铜镜来。”

云儿依言做了

铜镜之中,倾国容颜颜色消损,红妆冷透,透露着的是整夜的苍白憔悴。

“拿下去吧,眼不见为净。”芷蘅褪下昨夜一身绉丝白裳,被冷雨浇透的裙裳,越发冰冷。

她换上一件烟绯色绸衣,绸衣宽大,越发显得她娇小动人,云儿正欲言语,却听门外有响动,此时并非午膳时间,早膳已有人送过,而无尘宫中向来无人往来,会是谁?

芷蘅亦疑惑地望着门口,云儿忙出门去看。

即使是春光流澜的清晨,无尘宫依然冷森森的。

云儿远远望见一个人,却大惊失色,连忙跑回殿里,慌张道:“公主,是七殿下。”

七皇子杨元鹤!

芷蘅眉心微凝,他来干什么?

想着,杨元鹤已踏进无尘宫,他一身奢华贵气,眉宇漾笑,唇边勾动一丝轻浮,全无皇室的高洁矜贵之气。

芷蘅与云儿一同低身:“参见七殿下。”

“九妹何必这样多礼?”杨元鹤说着,伸手扶过芷蘅,芷蘅一惊,杨元鹤趁着扶她之际,将她冰凉小手握在手中,芷蘅欲要抽离,他却更加用力。

他眼眉挑动,目光里尽是轻浮放浪之气,芷蘅眉一蹙:“七殿下,请自重。”

“自重?”杨元鹤臂弯一横,轻而易举将娇柔的女子拥入怀中,“你在勾引李昭南之时,可曾想过自重?”

芷蘅一怔,杨元鹤鼻息渐近,闭目轻嗅她身上淡淡幽香:“我的好妹妹,你这用的是什么香?怎么……我从未闻过?”

说着嘴唇贴上芷蘅雪颈,云儿忙上前道:“七殿下……您……”

“走开,退下!”杨元鹤紧箍着怀中的芷蘅,厉目看向云儿,云儿慌张地看着芷蘅,芷蘅被他钳制,动弹不得,“七殿下,你我……你我同为皇室之人,怎可……你怎么可以……”

芷蘅语无伦次,她本想说,你我同为皇室血脉,却知道,没人愿意承认她也是皇家公主,然而杨元鹤却明白了。

他忽然嘿嘿大笑,笑得张狂无比,笑声不止,他便打横将芷蘅抱在怀中,向内殿走去,芷蘅几乎流泪祈求:“七殿下……”

“同宗?你想说我们有血缘,不可以是不是?”杨元鹤依然大笑不止,将芷蘅放到在简陋的菱床上,素白丝幔落下,隔绝了本便暗淡的光线。

“不,七殿下……”

七皇子杨元鹤行止浪荡,芷蘅亦有耳闻,却不晓得竟是这般明目张胆的放纵狂妄。

云儿追进来:“七殿下,求您……”

云儿扑通跪倒在地。

杨元鹤却撕扯开芷蘅烟绯色绸衣,露出白玉香肩,杨元鹤目光骤然一亮,呼吸紧促:“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的唇覆下来,芷蘅无奈叫道:“七殿下,不行,住手……”

杨元鹤抓紧她的双手,紧固在头顶,芷蘅妆容已被泪水打乱,目光哀怜。

杨元鹤的眼中有灼灼烈火,仿佛顷刻便欲将她占为己有:“就是这个,你知道吗?那天在峈柚宫,你披纱落地,露出肩来,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四处寻访各色美女,却原来绝色美女就在宫中,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无尘宫里的九妹竟美成了这样?让人……让人受不了……”

说着,他的唇覆下来,芷蘅狠狠一咬,杨元鹤吃痛,一惊抬眸,他抹去唇边一点血迹,眼里怒气随即消散,又变作贪婪:“难怪……难怪连李昭南都着了你的道儿,上了你的床,楚楚可怜里又带着几分倔强,九妹,你太迷人了,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有兴趣……”

“不……七殿下,我是你妹妹啊……”芷蘅泪珠一滴滴落在素锦枕布上,咬唇哭泣……

“妹妹?”杨元鹤复又大笑,看着她:“如果是妹妹,那更好了,更刺激……”

如果?

芷蘅一怔,看向他,他却丝毫没有留意芷蘅的异样,一双大手游遍芷蘅柔软娇躯,愈发不可克制的情欲,令他全身颤动,迫不及待地撕扯开芷蘅的衣裙。

芷蘅几乎绝望地看着他:“不,七哥……”

她不敢叫他七哥,却,无能为力,她只想提醒他,她是他的妹妹。

突然,一声闷响,芷蘅一惊,只见杨元鹤欲火纷飞的双眼骤然一直,他缓缓回头,随即倒下身去。

芷蘅看见云儿颤颤地站在身后,手中紧紧握着洗衣用的棒杵,芷蘅起身,将凌乱的绸衣拉起遮掩住身躯。

云儿望着昏厥过去的杨元鹤,全身颤抖,将棒杵掉落在地,泪水随着落下来:“怎么办,公主?怎么办?”

芷蘅亦慌了,在这无尘宫,只有她和云儿两个人,如今杨元鹤昏倒在宫中,若是待他醒来,不但自己凌辱难逃,就是云儿恐怕也难逃厄运。

芷蘅迅速冷静下来,看着云儿:“云儿,想他来做这等见不得人之事,定不会身边带着人,你我将他搀扶出去,越远越好,无尘宫附近少有人往,将他放在一处,待他醒来,就算回身问罪,你我不开门便是,他总不至于砸门进来。”

云儿点头,芷蘅穿衣下床,脚下却一软,云儿连忙道:“公主……”

芷蘅摆摆手:“我没事儿。”

二人于是将杨元鹤扶起,还好杨元鹤并不十分强健,两个柔弱女子虽然吃力,却也将他扶到了距无尘宫不远的地方。

再向前走,只恐来人较多,容易被人发现。

芷蘅道:“将他放在这儿吧。”

高树下,春风渐渐润和了,散尽了昨夜雨的寒气。

芷蘅与云儿气喘吁吁,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一人大喝:“站住。”

芷蘅与云儿回身,只见一内监匆忙跑过来,看见树边的杨元鹤,忙大声叫道:“来人,来人,不好了,七殿下昏倒了。”

说着,那人便低身在杨元鹤身边,焦急地叫着:“七殿下,七殿下……”

他轻拍杨元鹤的脸,掐住人中,杨元鹤惊醒,四周望望,忽然惊讶地站起身:“本王怎会在这里?”

内监忙道:“殿下,小的见殿下迟迟不归,便过来看看,谁知道……”

杨元鹤似是想起什么,忽地看向芷蘅与云儿。

芷蘅与云儿靠在一起,云儿吓得不敢抬头,杨元鹤目光冰凉,狠生生的。

芷蘅看着他,只是不语。

杨元鹤咬牙说:“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好歹!”

芷蘅还未及回神,只见已自不远处围上一众兵卫,纷纷拜倒在地:“参见七殿下。”

“来得正好!”杨元鹤瞪住芷蘅,芷蘅不由得全身一凛,杨元恪冷笑道:“来人,把九公主和这贱婢拿下,九公主不知廉耻、公然勾引本王,本王不随她回无尘宫,她便连同侍女云儿将本王打晕,欲要将本王强行带回无尘宫,然后栽赃陷害!”

一句句如刀,一字字伤人。

杨芷蘅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元鹤,她不曾想,他竟可以如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这个皇宫中,没有人将她当作过公主,兵卫们毫不犹豫地将杨芷蘅与云儿压住。

杨元鹤一声令下:“带到春暖阁,想必父皇此时也正在那儿呢,倒要让父皇和歌妃来给评个理!”

杨芷蘅看着他,杨元鹤得意地走近她身边,低在她的耳际,轻声道:“不从我,就死路一条!”

芷蘅切齿道:“下流。”

杨元鹤大笑,甩袖而去,命内监将自己最能搬弄是非的母妃凌妃亦请到春暖阁。

春暖阁中,熏着淡淡袅袅的木香,烟气缭绕,菡萏花开的季节,春暖阁莲池中的莲花次第绽放,满园清逸,各呈丽质。

春暖阁中,歌妃泡了红枣茶,与皇帝一起站在桌案边,桌案上放了纯白素锦,杨芷菡站在父皇与母妃中间,执笔描画,那一笔一韵,勾勒着莲花清艳的美好,好似这四月时节,便在她的笔尖儿绽放,沾湿了天际一抹淡云,随即不见。

阳光洒进来,照在素锦上,仿佛便是一副完美的风景,栩栩如生。

“恐怕这宫中,便只有朕的昭阳能画出朕最喜爱的莲花情韵。”皇帝啧啧赞许。

歌妃不无赞叹:“是啊,咱们的昭阳笔法又精进了呢。”

“父皇,您最爱莲花,所以为我起一个菡字为名吗?”杨芷菡看着父亲,细眉如画,杏眼流波,华贵织锦暗纹缠枝莲花裙,衬着她的娇贵典雅。

皇帝点头,眉眼弯笑:“那是自然的,歌妃是朕最爱,你的名字自是含着深意的。”

“那……芷菡与母妃父皇更爱哪一个呢?”芷菡娇声道,皇帝一怔,随即笑开来:“都爱,父皇都爱……”

说着,门外内监来青进门禀道:“皇上,凌妃、七殿下……和……和九公主求见。”

听到九公主,皇帝的脸色立时阴沉,笑意尽敛。

“何事?”皇帝沉声道。

来青小心答道:“这……”

见来青犹豫,皇帝于是道:“宣吧。”

尚未见到人,便听见凌妃的声音悲戚戚传来:“皇上,您可要为元鹤做主啊。”

皇帝与歌妃互望一眼,歌妃一身锦贵,是今年皇帝才自南越国交还而来的雪绸,凌妃进门见了歌妃,神情不自觉一滞,歌妃原本便美艳如仙,雪绸为衣,更是旁人难以匹敌的姿容。

歌妃笑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凌妃瞥她一眼:“怎么了?那还要问问你生的好女儿,真是下贱!”

她一语双关,瞪歌妃一眼,歌妃看向一边被兵卫压着的芷蘅,原本柔似春水的眼神豁然冷若冰霜:“芷蘅,你又做了什么?你怎么便不能洁身自好,好好待在无尘宫中反省。”

芷蘅心中一痛,母亲向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味便认为是她的不是。

她看向父皇,父皇威严的脸廓被阴云笼着,眉心紧蹙,眼神如刀似箭,恨不得将她一箭穿心。

芷蘅心头冷透,这架势,又何须再说?

一定,是杨元鹤怎样说,他们便会怎样信了。

杨芷菡走上两步,亦拖着华贵的雪绸,璎珞蝶簪流苏荡漾,衬着她的娇艳。

她走到杨元鹤身边:“七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元鹤瞪着杨芷蘅,向皇帝禀道:“父皇,今儿个儿臣闲来无事,在宫中闲走,无意遇见九公主和侍女云儿,九公主见了儿臣,便言语勾引,儿臣想走开,她便扯了衣襟,若儿臣再敢走,她便大叫,她要儿臣随她回无尘宫去,儿臣怎么也不肯,那个鬼一样的地方,儿臣可不敢去,于是侍女云儿便将儿臣打晕,欲要将儿臣拖回无尘宫,想必日后栽赃陷害,幸好成子赶到,叫人将儿臣救下,否则此时,儿臣一定被人泼了一身脏水,还哑口无言,没错,儿臣是喜欢女人,可这等下贱的女人,儿臣还没有兴趣。”

杨元鹤说得言之凿凿,那大义凛然的神情,便仿佛一五一十,毫无虚言。

凌妃亦道:“是啊,皇上,您可要给元鹤做主,您看元鹤的头后,那样大的一个包。”

皇帝阴着脸走上几步,轻摸元鹤脑后,果然有个不大不小的包。

皇帝龙目一冷,回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边的芷蘅甚至没有反应,已然红肿了脸颊。

那响亮的声音震人心房。

芷蘅举眸看他,父皇的眼光几乎将自己焚烧,这世上,仿佛再没有她,才好……

“不,不是这样的……”云儿哭着道,“明明是七殿下来到无尘宫,想要侮辱公主,还说……还说……”

“住口!贱婢!”凌妃上前一声呵斥,“哪里轮的到你说话?难道……那李昭南也是自己爬上喜床的吗?”

“皇上,歌妃娘娘……”

“算了云儿。”芷蘅低声叫住云儿,云儿看向她,芷蘅惘然一笑:“别说了,没人会相信。”

“公主……”云儿泪流满面,却只能闭嘴。

芷蘅扬眸看向父皇与母妃,面无表情:“父皇与母妃想要如何处置,尽管处置便是了,但,七殿下是我打的,与云儿无关,还请父皇、母妃明鉴。”

“不知羞耻!”皇帝一声低吼,“你连昭阳的一根头发都不如!还不知修身养性,尽做出有损皇家颜面之事,即日起,没有朕的命令,九公主……不得踏出无尘宫半步,否则……打入天牢,终身不得赦免!”

父皇的每一个字都坚决得毫无犹豫,芷蘅心底冷笑,自她出生,他们便剥夺了她的所有,如今连仅有的自由,也被夺走,她静静垂首,恭谨道:“谢父皇。”

皇帝甩袖,怒气难平,歌妃只是冷漠地望着,人人都说歌妃性子柔婉,心地纯善,最得天子之心,可是母妃,为何我却看不到你柔婉与纯善,看到得只是你的冰冷无情!

杨芷菡淡漠地看着她,不屑地转身至桌案前,勾画她未完成的画卷。

父皇说得对。

她,的确连杨芷菡的一根头发都不如,在父皇与母妃的眼里,她比着杨芷菡的一根落发还要更渺小。

芷蘅看着歌妃,对视的目光里,细碎的冰凌,暗自凝结。

芷蘅与云儿回到无尘宫,才踏进宫门,便觉得周身一软,她向一边倒去,云儿连忙扶住:“公主……”

芷蘅强自支撑:“快扶我到床上躺一下。”

昨夜的一场寒雨与彻夜未眠,早已令她身体难承,此时终于再也不能支撑。

云儿扶着她躺下:“公主,您怎么样?可要紧吗?”

芷蘅闭目,泪水自眼角滑下来,她不语,只是双唇颤抖,云儿看着,不由得心酸:“公主,为什么你不解释,为什么?”

解释有何用处?还不是徒劳?也许反遭羞辱。

“公主,你到底要紧吗?您说句话啊。”云儿焦急道。

要紧又怎样?从小到大,没有御医愿意为她诊病,只要她没有病得快要死掉,只能独自忍过去,熬过一次算一次,所幸她并不常生病。

“公主……”云儿摸着芷蘅的头,“公主您定是受了风寒了,头好烫。”

“没事云儿,你看能不能去弄些清粥来。”芷蘅终于说话,云儿道:“好,我这就去。”

芷蘅头疼欲裂,晕眩得想吐,周身绵软无力,阵阵心悸。

自己这是怎么了?说是风寒,却比每一次都来得猛烈。

心中莫名凄苦万端,不禁设想着春暖阁中的情形。

此时此刻,杨芷菡又在做着什么?是执笔而书,还是抚琴吟诗?

父皇和母妃一定赞许得看着她的表演,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

不久,云儿端着托盘进来,小心走到床边:“公主,只有……只有这些……”

芷蘅睁眼看去,托盘之中,一些残羹剩饭,咸腥的鱼味儿令她一阵恶心,她轻推开云儿,想要呕吐,却吐不出什么。

云儿放下盘子,轻拍她的背脊:“公主,怎么样?”

芷蘅摆摆手,云儿却惊讶道:“公主,你全身都在抖。”

芷蘅也感觉身子越来越冷,云儿将无尘宫所有被子都裹在芷蘅身上,也抵挡不住她身上的寒气,她依旧颤抖不已,云儿哭道:“公主,我去请御医来。”

芷蘅勉强一笑:“云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御医会来无尘宫诊病。”

“可是公主,您抖得厉害,云儿好怕……”云儿哭得伤心,芷蘅忙安慰她:“云儿别哭,要是我死了,你就去伺候昭阳公主,昭阳公主是最得宠的了,一定能让你有好日子的,对不对……”

“不,云儿只跟九公主,她们……她们都是坏人……”云儿哭道,“云儿八岁就跟着公主了,云儿不想离开公主……”

芷蘅笑笑,难得这宫中还有云儿这样待她之人。

“云儿……”芷蘅也再哽咽难言。

她望着天际冷透的夜空,忽然说:“其实……如果我死了,也许一切都会好了……”

“公主。”云儿惊恐地看着芷蘅。

冷月里,芷蘅忽然看到一张冷峻的脸。

“不日本王便会迎娶你回大沅朝。”

心尖忽地剧痛。

遥远的北方是大沅朝朗朗星空。

长夜无声,唯觉漫漫。

一个多月过去,这句话已经变作了一句笑柄,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昭南,看来,我果然信错了你。

恨意忽然随着寒气占据了整颗心。

她恨这个皇宫、恨父皇、恨母妃、恨杨芷菡、恨杨元鹤,还有……李昭南!

那个一夜风流,然后消失不见,让她在耻辱里更加耻辱的男人。

“云儿,我要去大沅朝。”芷蘅望着冷月凄凉,点点凄冷,萧瑟在月光里。

月是他乡月,人是他乡人。

在这个世上,她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人。

她只有自己,只有云儿……

“公主……您说什么?”云儿不明所以。

芷蘅看向她:“我要去大沅朝,我要亲口问问那个人,他这算是什么?可算是仗剑沙场的热血男儿?可是一言九鼎的天将军所为?”

泪水含在眼里,是他让她更加耻辱地活着,是他,给了她一个梦,又亲手打碎。

“公主……”

芷蘅掀开被子,披衣下床,云儿忙拦住她:“公主你去哪儿?你还在生病?而且皇上……皇上他……”

云儿咬唇没有说下去,芷蘅却想起了父皇的金口玉言。

“云儿,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芷蘅看着她,目光坚决,她推开云儿向外走去。

“公主……”云儿追上去,芷蘅却用尽仅剩的力气,一步步向春暖阁走去……

我不能死,决不能!

晚风清淡,并没有冷月似的寒,可芷蘅却感到越发乏力,走到春暖阁宫门前,已再难支撑。

她摔倒在地,云儿扶住她:“公主。”

芷蘅望着守卫,一字一顿:“我要见歌妃。”

守卫迟疑,道:“歌妃已然安歇了。”

春暖阁内,明明有悠扬的曲声传来,明明有丝竹绕梁的欢愉,芷蘅强撑住身子,面色惨白:“我要……见歌妃。”

云儿亦道:“这位大哥,求您……求您通禀歌妃,便说九公主患病,求见歌妃娘娘。”

守卫终究心生恻隐:“好吧。”

“多谢大哥。”云儿连声道谢。

芷蘅却支持不住倒下去,冰冷的石地,透骨的寒意,芷蘅撑着不闭眼,眼角处有冷月清辉淡薄地洒在石地板上,春色旖旎,星色也华,唯有我,这世上最卑微的人,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

芷蘅想着,那守卫走出门来:“九公主,请回吧,歌妃娘娘说……她已经歇下了,且,皇上今日才下了口谕,她叫我告诉公主,请公主自重。”

芷蘅心中冷透,看着春暖阁内荡漾的春光晚色,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她强撑起身子,竟一声嘶喊:“母妃,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不想死啊,你想要我死,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

这句话,她放在心里十余年,晚风吹开她如墨长发,她一身白衣胜雪,终于晕倒在春暖阁冰冷的宫门前。

心内还有细碎的悲伤撕扯着她的心,一分分的,疼痛不已,她仿佛置身在高高的悬崖,整个身体摇摇欲坠,身后,忽然有无数双手一齐推向她,她跌落万丈深渊,然后,粉身碎骨!

最后的意识,只有云儿一声声的哭喊,一声声的凄凉……

头涨裂难忍,鼻息间呛人的香气,令她胸口拥堵。

全身疼痛得不能动弹,好似每一分骨骼都随着淡淡升起的香烟一分分断裂。

怎么了?

是死了吗?母妃终归没有救我,是不是?那么……这里又是天界,抑或是炼狱?

“这可要怎么办?这……”

是母妃的声音,她低声的哭泣,是为我吗?芷蘅自顾想着,却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母妃何曾为她哭泣?何曾为她落泪?何曾为她忧虑至此?

“奇耻大辱,真是我北冥国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

是父皇,芷蘅豁然睁开双眼,只见四周静静垂着的帘幔透着淡淡烛辉,帘幕外,依稀有四个人影,婀娜美好的身量,华贵的衣衫,那是母妃,赤金纹龙绣袍,挺身而立的,是父皇,云儿跪在一边嘤嘤哭泣,旁边还站着一位老者,他是谁?

这里,是春暖阁吗?

芷蘅伸手触摸躺着的床榻,床榻铺陈的锦帛触手清凉,丝质顺滑,只是这一触便知乃上等布料。

该是母妃的床榻吧?

难道,我还没有死?

芷蘅看着帘外,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父皇的怒气即使背身于她,依然那般凌厉。

“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从小到大,父皇不止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芷蘅已经没有了泪,这话对于她,已经稀松平常。

“皇上开恩。”

这次,是云儿的声音,云儿哭着说:“公主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无尘宫求医,实在是……皇上念在公主怀有身孕,身子虚亏,禁不得天牢的阴湿,便饶过公主这一回吧……”

什么?!怀孕!

躺在榻上的芷蘅几乎震惊得掐断指甲,她紧紧攥住双拳,指甲刺进手掌,剧痛令她无比清醒。

云儿说的……是我吗?

芷蘅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父皇冷哼一声:“哼,怀孕?亏你说得出口!那是李昭南的孽种,是我北冥国的耻辱!若她今日死了,也便罢了,可她偏偏活着,她活着,就是我北冥皇室的笑柄。”

云儿只是磕头,朦胧帘幔,她看不清父皇的面容,却可想见他愤慨至极的样貌。

难道……是真的。

我怀孕了!李昭南一夜风流的骨血!

芷蘅紧紧咬唇,心内悲苦再也不能忍耐,泪水滚落,忆起那人缠绵时的意乱情迷,满足后的惊人之举,和一去不复返的冷酷绝情。

她几乎哭出声音,却只是隐忍着心内的剧痛,依然听着外面的对话。

那一直站着的老者此时开口说话:“皇上息怒,皇上召微臣来时,微臣本便有急奏,现在想来,却是有了法子。”

“刘爱卿,还有什么急奏急得过我北冥国开国以来闹出的最大笑话?”父皇很是不耐,“如今,这孩子必须打掉,九公主……也不能活!”

芷蘅一惊,身子顿时冷透。

“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啊……”云儿无助地恳求,父皇只是不理。

说话的该是宣抚使刘裕,他曾帮父皇夺取太子之位,乃父皇心腹,北冥国军力虽弱,但父皇依旧派了最信任的人出任宣抚使,督察军事的重任。

刘裕道:“皇上,且听臣一言,臣来前,便得到前方消息,大沅朝在一月以前密令天将军李昭南率军十万向南越国推进,想皇上已然听说,李昭南兵不血刃便拿下了两座城池,现已直逼南越都城,南越与我仅一山之隔,若大沅有心吞灭南越,那么我北冥又怎能独善其身?大沅国力日益强盛,便有雄霸天下,一统江山的野心,现如今,唯有北秦可与之一争高下,但,北秦如今内乱堪忧,更顾不得外战,大沅朝以我等小国着手一统大业不无可能,领军的李昭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想来乃是我北冥不可抵挡的。”

父皇略微沉吟:“刘爱卿的意思是……”

“皇上,九公主此时身怀有孕,岂不是……天助我也?”刘裕一言,惊得芷蘅冷汗涔涔。

“皇上,若我北冥提出和亲,更有公主腹中之子,想来大沅朝不会拒绝,若能以公主与她腹中之子换得我北冥百世太平,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刘裕的规劝,听似字字真挚。

父皇踱步坐在椅榻上,母妃走在他的身边站定:“皇上,依妾看刘大人说的在理,与其留她在宫中,倒不如送到大沅去,也图个清静不是?何况……还能为我北冥赢得几时安宁。”

“那么此事,便由你去与她谈吧,朕不想再见到她。”父皇说完,便转身而去,母妃跟上两步:“恭送皇上。”

刘裕亦施礼告退,只有云儿依然跪在地上,母妃看她一眼:“起来吧,你先下去。”

云儿许是听事有转机,便起身退下了。

母亲渐渐走近床榻,挑开淡黄色织帘,略微一怔。

芷蘅已坐起了身,长发披散在肩上,两眼含泪看着她。

“你醒了?”歌妃今日似格外温柔,然芷蘅却晓得,她是有所图谋。

芷蘅冷冷地笑:“要我嫁入大沅是吗?”

歌妃眸光一转,淡声道:“芷蘅,女子若被破身,自是跟了那个男子的好,又何况你如今怀着身孕。”

歌妃眼神流转,坐在床榻边,看似语重心长:“你也知道,若是你留在北冥国,自只会遭人唾弃,母妃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芷蘅流泪切齿,盯着母亲绝色倾国的容颜,她曾听许多人讲,自己像极了母亲,才有这妖媚的容色,可为何同是美貌,母亲便被冠以高贵端秀之名,自己却只能是妖媚风骚之貌。

“母妃,从小到大,你可有为我好过?此时此刻,却说为我好?”芷蘅语声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只是她的眼神更幽静得可怕,甚至照不见床畔烛辉。

歌妃略微一怔,随即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万般无奈的。”

“万般无奈?”芷蘅泪水一颗颗掉下来,盈盈苦笑,“那么……若你与父皇如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又何必生下我?然后将我遗弃在无尘宫,不闻不问,唯有将我当作工具,嫁给残疾的赵昱卓,或是将我远嫁他方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母妃,为什么你要生下我?为什么……你要让我到这人世间受苦?”

芷蘅说得激动,便连连咳嗽,她感觉五内剧痛,几乎被自己震碎了。

便纵是此时歌妃也未曾安抚她的痛苦。

歌妃只是冷了脸色:“毕竟是一条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

“好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芷蘅打断歌妃,忽然冷冷嗤笑,“若我腹中所怀不是李昭南之子,你和父皇……又可会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

适才,她分明听见父皇要这个孩子去死,要她这个北冥皇室的耻辱去死。

可笑的是,不过几刻?他的爱妃却堂而皇之地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

歌妃绝色容颜暗淡,冷冷说:“你生来便是这样的命,便当认了。”

她起身站在织帘外,背影纤瘦,月光照在她华贵的裙裳上,似流过潺潺细水,如此婉约娇柔。

难怪母妃可以平民之身宠冠后宫,难怪时至今日,歌妃仍被称作后宫第一美人,即使她不再年轻,可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

芷蘅有一阵恍惚,可惜这样的人,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

“好!我认。”芷蘅起身下床,雪白衣裙绵长似水,这一身锦贵并非她的裙裳,想来该是母妃的。

白如霜,凉如雪,这一身裙装在月色下格外凄凉。

“母妃,告诉我,为什么?”这是萦绕芷蘅心头十余年的结,恐怕也是母妃与父皇心里的结。

可是为什么……她始终不解。

“你问的太多了。”歌妃走到外殿,捧一杯茶,芷蘅跟上来,站在她的面前质问,“我有权知道。”

歌妃猛然起身,手拍桌案:“芷蘅,今天你的话太多了,你若好些了,便与云儿回无尘宫歇息,明日刘大人便会修书大沅朝,将你与李昭南和亲一事陈明,不出半月你便该起身了,还是好些养好了身子,准备上路吧。”

“母妃……”

芷蘅叫住她,不欲离去:“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如此而已,也许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我只是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你和父皇的心里就只有芷菡,而……”

“住口。”歌妃面色沉凝得可怕,转身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与芷菡相提并论,芷菡是如何高贵的人,我想在这北冥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生来便卑贱,这就是命。”

“难道我不是母妃与父皇之女吗?”芷蘅泪眼如星,摇摇欲坠,可她分明与母妃有着如此相似的面容,不是吗?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好,芷蘅,只怪你生得卑贱,在这皇宫之中,弱肉强食,无可奈何。”歌妃似乎感慨,眼神怅然。

芷蘅却忽地冷笑,上下打量着如今矜贵高洁的歌妃:“好一句生得卑贱,可是母妃当年不也只是阳城城郊一介歌姬,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放肆。”歌妃杏目惊怒,一掌挥在杨芷蘅苍白脸颊上,她目光寒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别再问了,再问下去只能自取其辱,我说过了,这就是命!”

说完,歌妃闪身离去,留下芷蘅一个人默然流泪,她看着母亲离开的方向,看着烛辉跳跃在窗棂上,月色晃乱了窗外碧水莲叶,打在窗上的,只是凌乱不堪的影像。

这就是命。

好一句这就是命!

可是母亲,我早已不信命了。

自从我住进无尘宫的那一刻,我便不再相信这世上所谓的命定,若这一切果真是命定,那么……人更常说命运流转,可为什么,我的命运却始终受人操控,不得超生?

次日,刘裕便修书大沅,言辞恳切,字字动情,大沅不久便予以回话,答应与北冥国和亲,迎娶北冥九公主杨芷蘅嫁为奕王侧妃。

李昭南的军队如长刃破雪,长驱直入,轻取南越国都,军队行至北冥与南越交界处不再前进,南越自此向大沅称臣,北冥国积极筹备公主大婚,李昭南暂时驻守南越,直待大沅派人接管。

而北冥公主和亲队伍却要途经南越,直到大沅,舍近求远,方能与李昭南完婚。

半月后,九公主于朝堂拜别皇帝,拿了和亲文书,接受百官朝拜。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尊重,当然,她知道,没有一个人是由心的。

这一身和亲妆容,更是她生平未见的华美。

一身胭脂红薄丝石榴裙,外罩一身纯白隐花云织纱,长裙曳地,玉带流苏荡漾其间,裙摆宛若浮云流水,似雾朦胧,纤丝镂空金凤簪将乌发高高挽起,只余几丝柔软青丝纠缠着珍珠耳坠,直垂肩际。

芷蘅纤腰婀娜,步态蹁跹,一派北冥公主的华贵风仪。

国色天香的样貌直令百官发出阵阵惊叹,他们之中,甚至有人从不曾知道,北冥国竟还有如此天姿绝色的九公主。

“恭贺公主殿下……”

朝贺声中,一人孑然而立,与他对视,芷蘅的眼顿时凝住,那人朝她微微点头,带着优雅的微笑,点到为止的温柔。

她途经他的身边驻足,他道一句:“九妹,一路走好。”

是杨元恪。

他的笑容,依然如润春风,不亲不疏,芷蘅不语,她知道,此一去,今生唯恐再难相见。

从前,咫尺亦天涯。

今后,咫尺天涯远……

六哥,无论如何,你都曾是我在这冰冷宫阙里唯一的温暖。

尽管,早已被冷雨浇透……

芷蘅别过头,顷刻泪如雨下。

再见了六哥,也许……再也不见。

百官之外,更有一人身影落寞,他独立在送亲队伍必经的道旁,吹奏一曲长笛悲凄。

亘古远道上,云白、风萧、水寒。

赵昱卓白衣翩然,执碧玉长笛,萧瑟春风里。

春色如暮,青山烧透,笛音沧桑难断,无尽处,天涯望远,春色歌碎,唯余泪千行……

第三节 美人踏莎

和亲队伍,只需一日便入南越国境,战火连绵,国土破败,烽火硝烟将原本旖旎河山焚作一捧焦土。

芷蘅挑帘而望,黄沙漫漫,扑面而来,明明应是烂漫春光,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疮痍。

队伍缓缓向前,沿途难民无数,看见如此浩大的队伍,皆不禁瞪大双眼,他们的眼里满是饥渴,恨不能将那队伍中所有可吃的东西全部吃下,无意与一双眼对望,那深凹的眼窝里,是恨、是仇视!

南越与北冥一山之隔,想必南越亦早已听说北冥国以公主和亲向大沅朝示好,原本交好的两国此番势必势如水火,虽说南越向大沅称臣,但,终归不会就此罢休。

芷蘅放下车帘,对向云儿:“云儿,可有吃食吗?分与那些难民一些。”

云儿道:“公主,我们车上的这点吃食,哪里够分给难民,公主有所不知,若是你分给这一方难民,顷刻便会有八方难民一齐涌过来,到那个时候,只恐怕难以前行,况且……”

云儿放低了声音:“送亲使乃刘大人亲子刘文斌,刘文斌妻乃是皓云公主,皓云公主自小欺凌您,想必这一次,这一路上,少不了刁难。”

芷蘅眉心微蹙:“原以为离开了那个皇宫,一切便会好了……”

“会好的,公主,忍过这一路,咱到了大沅朝,怎么也不会再过那样的苦日子了,是不是?说什么,也是奕王侧妃,总归不会再受人冷眼。”

云儿到底天真,眼里充满憧憬,然而芷蘅却不敢盲目乐观,她苦笑道:“云儿,若那人果真是可托付之人,自然是好,可是……”

想起他一去不返,若非自己怀孕,被送往大沅,他便有可能是始乱终弃之人,芷蘅心里便一阵忐忑。

李昭南的好色残暴,早已声名在外,听说他一个不如意,便杀死了发妻,而他的府中,除了奕王妃孙氏,还有三位侧妃,若干侍妾,而自己,不过是她的第四位侧妃而已。

对于他来说,究竟算什么?还不得而知。

忽地,鸾车猛然一颤。

芷蘅与云儿险些跌倒,云儿挑帘望去,只见车外,刘文斌勒住马缰,送亲队伍前方赫然站着一排黑衣人,芷蘅亦凑身看来,果不其然,途经南越,绝不会一帆风顺。

只听刘文斌大喊一声:“来者何人?且不知此乃前往大沅的和亲使队?”

那黑衣人首领,一身黑衣飘荡,旷远漠原,声音尤为嘶哑:“留下北冥公主,饶你们不死。”

刘文斌大笑:“笑话,你们这些南越残余,不知道九公主现已是奕王侧妃?不知死活!”

刘文斌一向如此,不知死活的大概是他。

这样的自以为是,与皓云公主倒十分相配。

他虽然亦猜到了来者该是南越残余,却仍然不够聪明,此时,该做的是息事宁人,毕竟北冥与南越曾经交好。

北冥为求自保,和亲为上,并无可厚非。

黑衣人首领横刀一抖,眼神陡然凌厉:“那么,就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慢……”芷蘅突地掀帘而出。

残败山河,苍茫枯原,芷蘅一身红似胭脂,薄丝石榴裙随风荡荡,长裙飘流,一双秋水清瞳照映眼前的刀枪剑戟。

黑衣人眼神一滞,女子墨发好似南越日夜不息的落月河,挥洒着她不可遮掩的美丽。

纵是满怀杀意的杀手,也似乎抵挡不住她傲视众生的风华。

“这位壮士,想我北冥与南越向来交好,南越横遭厄运,我北冥国小兵弱,为求自保,以和亲为策,亦实则无可奈何,还望这位壮士念在往日的情面上,放我等前去,况,若是和亲队伍出了任何差池,想大沅朝也不会善罢甘休,那时,本便已满目疮痍的南越,又怎么承受得住连番打击?还请壮士三思。”

芷蘅字字说得恳切,那领头的黑衣人仰望着她,与她目光相对。

刘文斌却冷笑说:“公主,何须与这等匪类多言?”

说着,刘文斌示挥刀一指,示意手下齐涌而上,芷蘅眉心一蹙:“刘文斌!”

那杀手本已动摇,但见刘文斌首先发难,那黑衣首领目光陡然一寒,提剑而出,寒刃出鞘,便掠起飞沙走石,布满剑锋。

“刘文斌,你怎可自作主张。”芷蘅知道,这里,依然没有一个人肯听她,可她必须说话,否则也许便会目睹一场杀戮。

刘文斌横她一眼,不屑一顾。

策马而上,亦投入到战局中。

云儿自车中出来:“公主,怎么办?”

芷蘅不语,脑海中迅速思索着还有什么可行的办法。

正自犹疑,忽觉眼前一晃,颈间剧痛,双肩被紧紧扣住,身子凌空而起。

“公主……”

云儿大叫一声,芷蘅方抬眸看去,只见那黑衣首领眉目森然,低眸看她一眼,将她自鸾车之上,掳劫而下。

飞沙迷了眼,再睁开眼时,她已身在一片刀剑声里。

“放开我……”芷蘅想要反抗,却无奈黑衣首领臂力强劲,刀光自眼前飞袭而过,剑风自耳边猎猎呼啸。

芷蘅只觉自己的身子被那人来回旋转,她闭紧双眼,恐怕一个有失,自己便会丧命在某一柄刀剑下。

她紧紧抓住那个人的衣襟,忽然一声布帛皮肉撕裂的声音刺入耳鼓,惊得她睁开双眼。

只见那黑衣首领迅即一个转身,将自己护在怀里,背上却挨了一刀。

他一生低吟,连忙退开,下令道:“公主已被我擒住,咱们撤……”

刹那间所有黑衣人退到一边,芷蘅只听到一声巨响,火药的味道浓烈,一时晕眩,眼前一黑,竟自没了意识……

颠簸、憋闷,阵阵马蹄声中,芷蘅幽幽醒来,风透华衣,周身却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芷蘅竭力挣扎,却更愿相信这只是梦而已。

她回头望去,身后男子的目光凌厉冰凉,她可以认得,是那个黑衣首领。

他亦看着她,一语不发。

他忽然手上一紧,勒住马缰,骏马停住,芷蘅睁大双眼望去,但见此处静谧无人,漆黑的夜,几只寒鸦掠过,发出尖利的哀号。

芷蘅心中一阵瑟缩,来不及多想,已被那黑衣人抱下马,黑衣人一言不发带着她走进一座竹屋,竹屋里依然昏暗,没有半点光亮,一人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刺目的火光照过来,芷蘅看过去只见侧边墙壁打开,里面竟是偌大一个密室。

着黑衣者足有百人,有序地走进密室,密室门被缓缓关闭,才终于有人开口说话:“太子,您的伤怎么样?”

太子?

芷蘅惊愕地看向黑衣首领,那人竟会是南越国太子吗?

黑衣首领轻声道:“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他的声音温润,全没有眼里的凌厉。

这声音,依稀好像六哥……

心里酸楚被无端牵动,黑衣人缓缓摘下面上黑布,露出一张冷毅却不失秀俊的脸,他眼神冷似玄铁,面容却凭空温如白玉,冰与火之间,好像有某种特殊的东西,将它们完美地融合在这张脸上。

若说六哥是玉,李昭南是铁,那么他又是什么?

温中还有冷,冷冽里透着清润。

见芷蘅怔愣地望着他,黑衣首领道:“看我做什么?你即使见了我的容貌又如何?”

说着,他推开旁边另一道门。

只有几个人随着进来,其余的皆留在这道门外。

“太子……”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芷蘅看过去,但见此女子一脸焦急,一身雪绿丝裙,发上只用碧玉簪轻轻挽了,周身再无他饰,却平显得清新秀丽。

看见芷蘅,那女子停住了脚步,眼里有微微惊讶,她看看芷蘅,又看看黑衣首领,莫名的眼神趋于复杂。

芷蘅这才发觉,那黑衣首领一直揽着她的腰,她连忙一挣:“放开我,你是什么人?”

黑衣首领不语,只是走向那女子:“素月,帮我包扎一下。”

素月一惊,杏目顿时紧张地四处寻找:“太子,您受伤了吗?”

黑衣首领坐下身:“背上有些轻伤。”

素月轻轻脱下他的衣,泪水便落了下来。

黑衣首领道:“哭什么?就说要你不要来,你偏偏跟着。”

身后一人上前:“太子妃,还是属下来吧。”

原来这女子便是太子妃。

素月还是道:“不,还是我来吧。”

烛光跳跃,杨芷蘅一身华贵似与这昏暗的密室格格不入,素月一层层小心的帮黑衣首领包好伤口,泪也干了,终于将话锋转到芷蘅的身上:“太子,她是……”

“北冥九公主,如今已是奕王侧妃了。”黑衣首领起身,芷蘅看着他,那清俊的脸,冰冷的眼,几步已近在眼前。

芷蘅道:“你是南越太子吗?”

“南越太子?”黑衣首领眉心微蹙,随即笑道,“呵,好个南越太子,你便当我是南越太子好了。”

难道竟不是南越国太子?

芷蘅心下一惊,若非南越国太子,他又会是谁?又怎会在南越国境内,有如此偌大的一间密室,而属下的人又尊称他为太子吗?

“难道你不是?那么……你为何掳劫于我?”芷蘅疑惑看着他,眼前之人,虽是掳劫自己的杀手,可看着他那张脸,芷蘅却并没有十分恐惧。

黑衣首领道:“我是谁,与你无关,至于为何掳劫于你,呵,很简单,就凭你是李昭南的妃!”

多么可笑,自己与李昭南只有一夜风流,却要卷入到他所惹下的仇恨里。

“你要怎样?”芷蘅扬眸看着他。

黑衣首领道:“北冥公主被半路掳劫,想必大沅与北冥还会有一场口舌之争,到那时候,你自然知道……”

芷蘅心中一凛,听他言下之意,大有坐收渔人之利的架势,看来,他果真不是南越国太子,可北冥与大沅平起冲突,又有谁更加有利呢?

自己平日隐居无尘宫,对于政事并无太多知悉,各国形势她亦不甚了解,只知道,大沅朝如日中天,只有北秦尚且可与之一争高下,但听刘裕所言,北秦如今内乱不堪,大沅趁机发动战争,大有一统天下的决心,那么……

芷蘅想着,他,会不会是北秦太子?但若他是北秦太子,为何会在南越国有此秘密聚点?

即使他是北秦太子,北冥国小兵弱,即使惹恼了大沅又如何?北冥国被灭,对于北秦又有何好处?

这实在不是她能想得出。

黑衣首领道:“素月,你安置她一下,别委屈了。”

素月低头道:“是。”

黑衣首领按动开关,石门开启,和一行人走出石门。

石屋内只剩下素月与芷蘅。

素月看着她,凝眉上下打量。

芷蘅自然明白她的目光,她自行坐在石台上,石台微温,芷蘅到奇怪:“这石台怎如此温热?”

素月道:“你不怕吗?”

素月不答话,反问芷蘅。

芷蘅抬眼看她,说实话,那黑衣首领的样貌实在让她恐惧不起来。

芷蘅笑说:“我怕有何用?你会放我走吗?”

素月沉着脸,到与适才的一味温顺不同,芷蘅靠在石壁上,石壁亦是温暖的:“我什么样的苦都吃过,这又算什么?只是担心云儿……”

“云儿?”素月转身为她取来一件轻便的柳绿丝裙,“脱下婚服吧,那未免太繁重了。”

她虽说的是关心的话,可脸上表情却凉凉的,芷蘅微微一笑:“谢谢。”

芷蘅说着,将衣服拿过,那身婚服的确沉重,头上发饰,亦是一种负担。

换了衣服,芷蘅拿下几支凤钗,只留一支将墨发轻轻挽了,其余的随意披散着,素月目光惊叹,如此一来,眼前的女子褪去了一身妖娆,竟又是另一番情味。

清艳素净,别样的秀雅。

只是她的眉越发凝紧,转身坐在灯烛边,再没有说话。

芷蘅并不问她什么,她既是黑衣首领的太子妃,那么定是衷心于他的,多说无益,只是这间石屋,密不透风,全然与外界隔绝,要她呼天不灵,唤地不应。

因着整日的颠簸,她亦疲累了,不过一会便沉沉睡去。

梦里,繁花落尽,照晚亭中,抚琴的男子一身隽秀,弹一曲高山流水,奏一章天籁华音。

只是,她不懂,这音律中究竟进退如何?弦音怎解?

她焦急得四处找人询问,却只有冷漠嘲笑的目光。

忽然,一个温润的声音传进耳里:“九妹……”

她回过头,只见六哥清俊的面庞。

“六哥……”

她追过去,杨元恪的身影却在朦胧中渐渐远去,追到照晚亭里,却不见六哥的踪影。

忽地,六哥的声音再次远远传来:“一切都部署好了。”

部署什么?她四处寻找,六哥……你在哪里?

“好了,太子放心。”

有人答话。

不,这不是六哥。

杨芷蘅猛然惊醒,倏地坐起身来。

只见四面是冷冷石壁,眼前站着一排人,那个黑衣首领,他的侍从,和素月太子妃。

原来是梦,只是最后的景象,已是半梦半醒间了。

见她醒来,那太子走近两步,目光玩味地看着她。

身后侍从道:“那么太子,她怎么办?”

黑衣首领沉吟一忽,芷蘅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交错的光影,似乎几种盘算迅速在心里掠过,最终他淡淡说:“带走。”

“带走?”侍从不可置信的重复一句。

素月亦紧张地凝眉望过来,芷蘅了解那样的眼神,这位首领说要带走她,那么便是不准备杀她,还好。

侍从看一眼素月,素月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侍从终于道:“太子,这……恐怕不妥,若是这女子中途逃了,或是被人救走,说出真相,只怕离间北冥与大沅不成,反倒令他们更加亲密,到那时候,只怕……”

“留着她,我自有用处。”首领回眸看他一眼,“这女子说什么也是奕王侧妃,若是这其间再有何枝节,或是大沅不顾北冥无礼,出尔反尔,那么我们还有这张牌在手里,总之,若能为父皇争取更多的时间,自然最好,待大沅攻打北冥后,再杀掉她也不迟。”

侍从似乎恍然地点点头:“属下愚钝,太子深谋远虑。”

那首领回身看她一眼,微微地笑,那微笑的唇角亦像极了六哥,芷蘅平静地看着他,从他的言语里,听出了些许门路。

原来,此人的目的是为离间北冥与大沅而来,听他之言,他定是散布了什么谣言,令大沅相信北冥乃故意出尔反尔,如此一来大沅定然兵发北冥,到时候战乱至少要持续一两个月,多则许更久,这样一来,便可以为他们争取时间。

只是,她不懂的是,他们要争取的是什么时间?为什么要利用她才能争取到这个时间。

但她已肯定,他的确不是南越国太子,怕是这周边其他国家的太子,至于他为何会在南越有如此偌大的聚集处,恐怕自己无从得知。

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保命要紧。

她不做任何反抗,亦不多言语。

一路上,黑衣人一行化装为商人,芷蘅与素月坐在马车上,素月紧紧盯着芷蘅,目光复杂。

芷蘅心底苦笑,这个太子妃还真是个醋坛子,难怪太子出来做这样大的事情,她也定要跟在身边。

马车颠簸,芷蘅随意问:“素月太子妃,你家太子除了你,还有几个妃子?”

素月冷声道:“你问这做什么?”

芷蘅笑道:“无聊而已,你我这一路上,难道就这样互相看着吗?”

芷蘅叹一声气,似是感慨:“听说,奕王除了奕王妃孙氏,尚有三名侧妃,若干侍妾,呵,我不过是他女人中的一个罢了,你们抓我,根本无用。”

素月眉眼间似乎略有得意,她微微挑眉道:“太子……只有我而已。”

芷蘅一惊,这到出乎芷蘅意料,那太子竟是这般专情之人吗?

可他见太子对素月的神情,却又只是淡淡的,并不似恩爱夫妻的样子,其实更像是侍女与主人。

见她惊讶,素月脸上神情更显得傲然,芷蘅许久才道:“那你家太子倒是个长情之人。”

素月还未答话,车子便骤然停住,车内晃动,芷蘅向车外看去,难不成又有何遭遇不成?

想着,便听车外有人大喝:“霍乘风,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

芷蘅一惊,这声音似乎……是李昭南!

听闻他尚在南越等待大沅派人接管方可回到大沅,南越一切事宜暂由他代管。

芷蘅身子一动,欲要冲出车外,便觉腰上忽然一紧,素月紧紧箍住她,眼神尖锐地盯着她的脸,腰上更有坚硬的东西抵住,芷蘅低头一看,是一柄亮晃晃的短刀。

“别动,否则杀了你。”素月看着芷蘅,芷蘅咬唇望她,却果然放松了身子。

只听车外,有朗朗笑声:“呵,不愧是天将军,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这个酷似六哥的声音,属于那个太子,她定然不会听错。

而天将军,定然也是李昭南无疑。

那么,李昭南口中的霍乘风便是那黑衣太子了。

芷蘅努力回想着她所知道的一切,她记得,她曾无意听云儿叨念过几句中原国家的情况,每逢佳节,她领了赏赐,都会述说起都是自哪一个国家交换而来,因北冥香料天下无双,故而虽国力不济,却总能交换来一些珍奇,说起那些国家时,云儿也会将一些道听途说来的话题说与她听。

据云儿所说,如今中原天下,以大沅、北秦国力最强,其次分别是南楚、齐豫、赣良、南越后才是北冥。

大沅乃李家天下,而姓霍的,若她没有记错,该是北秦皇族!

难道……

芷蘅心中大惊,那黑衣首领竟会是北秦太子不成?

一切多少有了些头绪,大沅已经横扫了南越,南楚、齐豫、赣良等国纷纷向大沅朝示好,而北秦正值内乱,若此时,北冥再与大沅修好,大沅便很快会趁机向北秦开战,而霍乘风之前所说的为父皇争取时间,大概便是指,为他争取扫清内乱的时间,而这期间,唯有要大沅将矛头指向别国,方能缓解危机,那么,掳劫送亲队伍,便是最好的选择。

只听车外李昭南道:“霍乘风,掳劫送亲使队,怕是你的杰作吧?”

芷蘅心内一喜,李昭南果真没有那么容易上当,霍乘风也未免太小看了李昭南。

霍乘风依然笑道:“天将军误会了,我携爱妻来南越游山玩水,孰料天将军兴兵发难,未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才乔装改扮,准备返回北秦。”

李昭南眉间带笑,冷峻的脸却被风沙染了一层萧索凉意:“霍乘风,你当我三岁孩童吗?用这样拙劣的手段,我真为你这样的对手而感到失望。”

霍乘风不以为然:“若天将军不信,也是没法子的。”

李昭南转眼望向马车:“车内何人?”

不待霍乘风答话,霍乘风的侍从便道:“车内乃是太子妃。”

霍乘风笑着说:“素月,出来让天将军见见,免得天将军以为咱们北秦人说话,都是信口胡说的。”

素月一手尖刀依然抵在芷蘅腰间,另一只手挑帘,向车外望去,淡淡唤一声:“天将军。”

李昭南略一拧眉,随即道:“只怕车上还另有其人吧?”

霍乘风闻听此言,立时板住脸孔:“李昭南,你该不会要搜查我的车吧?呵,若我真要是有所图谋,会只带着区区几人吗?再者说,我北秦国虽不济,却也未必怕了你大沅!”

此言带着薄怒与略微威胁意味,李昭南凝眉,的确,在未得知北秦虚实之前,北秦的确不能低估,此时若贸然得罪北秦,北秦与南楚、赣良接壤,那时候,若三国联合,只怕大沅亦要吃些苦头,亦未必能胜。

可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车内,绝不仅仅只是素月一人而已。

正在此时,身边一名侍从忽然策马而来,在李昭南耳边低语几句,李昭南脸色豁然一变,随即望向霍乘风,霍乘风神色清淡,看着他不语。

半晌李昭南方笑道:“呵,霍兄说笑了,我怎会平白搜查霍兄的私人马车?霍兄既是因私而来,我理当要霍兄安然回归北秦才是。”

霍乘风挑唇道:“如此,便多谢天将军了。”

说着,他仰头望向碧空无云。

漠原百里,望不见生机,炙热骄阳烈烈泼洒在干涸的土地上,过了这座山,再渡过一条河,便是北秦了。

他挥手示意车队前进,却朗声自言自语:“哎,难得南越国一派风景秀美,北有飞沙漠原,南有水光山色,如此两种奇景皆在南越一国便可尽赏,只可惜……兵荒马乱,景已不是景了。”

霍乘风说得感慨,实则暗讽李昭南。

南越地处交界,南邻北冥,北冥一派湖光山色,透着柔腻与委婉,北面齐豫,齐豫便是风沙漠原上的一颗明珠,故而,南越同时拥有了这两种自然奇景,的确是游山玩水的圣地,也难怪大沅会首先发难南越,将这风水宝地据为己有。

李昭南望着车队离去,低声问身边之人:“消息可靠吗?北冥国内果然有人见过九公主?”

“嗯,听说,便隐藏在丞相府中!”侍人的答话,令李昭南握紧缰绳。

侍人继续说:“北冥国内为此事已经沸沸扬扬,听说,丞相之子赵昱卓请了一干杀手劫了送亲队伍,将公主劫走,想来赵昱卓曾向北冥皇帝求娶过公主,定然对九公主十分心爱,如此不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北冥丞相权力过大,即使是皇上疑心,亦有人声称见到了公主,也未敢搜查丞相府。”

李昭南俊朗眉目忽然森然,沉声道:“暂且返回城中,再做计较。”

侍人点头,传下李昭南命令。

浩荡兵队扬起南越漫漫黄沙。

杨芷蘅坐在车内,莫名的心急如焚,虽然她并不惧怕这个北秦太子,可就在刚才,李昭南出现的刹那,她不可否认内心的悸动,她很希望冲出车子,告诉他,她正在车内,要他带她离去。

可是尖锐的刀尖儿抵在她的腹部,她死无所谓,可是此时……她的腹中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纵使,他是那个一夜风流、一去不返的负心人,纵使,她一度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可当此危难之际,她却忽然想要依靠在他的身边……

这种奇异的感觉,渐渐浓烈,芷蘅忽然挑开车帘,低吼道:“停车,我要下车!”

霍乘风眉眼弯笑:“呵,你不是很镇静的吗?怎么?听见了李昭南的声音,便按捺不住了?”

“霍乘风,我知道你是北秦太子,却没想到北秦国竟是如此鼠辈,使出这般卑劣的手段,若你果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便该去与李昭南刀枪相见,而不是掠走他的妃子,极尽挑拨于能事……”

“住口。”霍乘风突地打断她,勒紧缰绳,翻身而起,侍从忙命令车队停住,霍乘风飞身跃上马车,芷蘅感觉喉间一紧,顿时失语。

她怒目看着他,霍乘风此时的情态,那张温如玉的脸亦被冷冷目光染满了冰雪。

他忽然冷笑,眼神挑动:“呵,看来外界传闻果然不假,北冥国九公主大婚当晚将李昭南诱惑上床……”

他眉峰一动,手上力道更加几分:“可是凭借着这一张伶俐的小嘴儿?还是……你这倾世绝色?呵,你很喜欢李昭南是不是?很崇拜他,对不对?那么我告诉你,你看错人了!”

他狠狠将芷蘅甩出去,芷蘅站立不稳,摔进车内,霍乘风掀帘望来,冷目怒火燃烧:“告诉你,他李昭南也未见得是什么英雄好汉,当年我亲妹妹和音公主倾心于他,便是崇拜他的赫赫战功,于是只身前往找寻他,希望嫁他为妻,可他得知和音乃是北秦公主后,利用和音的感情,达到他打击北秦的目的,最后和音羞愤自杀,你告诉我,他李昭南又比我磊落出多少?”

霍乘风一席话,令芷蘅身子不觉僵住,李昭南声名狼藉,她亦早有耳闻,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是在恨过之后,轻易忘记了他一切的不堪。

见芷蘅惊凝地看着他,霍乘风微微叹息,看着她的眼神柔和了些许,那张俊朗的脸便也重现了玉的润泽。

“你虽可诱他上床,可你终归不了解他,无论多么绝色的女人之于他,恐怕也不过是挥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物罢了。”霍乘风言毕,转身而去,车帘垂下,留下芷蘅暗自迷茫。

李昭南竟果真如此不堪吗?虽然她从不奢望任何人将她放在心间,可……

她终归曾经暗暗期许过,李昭南许会带给她不同的人生。

看来,自己深居简出,对于他的听闻也实在少得可怜,以致今日这样难以收拾的结局……

素月在一边一言不发,芷蘅怔忪片刻,回眸看她,却不觉心头一凛,素月的眼光,忽然冷厉得可怕,狠狠盯着她,脸色苍白。

究竟是怎么了?刚才霍乘风不过与自己发生争执,为何……她的脸色会变得这样难看?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似乎怀揣着沉重心事,芷蘅阅人不多,实在看不透她们的心思。

但她却看得出,素月的眼神里,分明便是女子的妒火中烧!

可……难道霍乘风与女人争吵亦是不可以的吗?

她无心再去理会这些细枝末节,虽然,霍乘风一番言语说得她心里酸楚,可终归跟着霍乘风,她再不能踏实,谁知到了北秦,霍乘风会不会如李昭南逼死和音公主一样逼死自己?

她必须逃,至少……要先离开霍乘风这个神秘而危险的人物!

第四节 寒夜月下

夜寒,风凉。

漠边夜间的风全没有四月末的温暖,风过脸颊,夹杂淡淡清寒。

霍乘风令歇脚在漠边唯一的客栈,因着战火,客栈生意冷落,不过几家客人,突遇了霍乘风这支十余人的队伍,店主大为欢喜,只令人送了一顿晚餐。

这家客栈在漠原边际,群山脚下,青山被晚色照映,披了一身浓墨。

霍乘风并未限制芷蘅自由,有侍卫在客栈前来回巡视,量她一介女流也跑不到哪里去。

芷蘅站在夜风里,望着满天月色,月色落入山间,隐去了光芒。

“你还有心赏月?”

是素月的声音,芷蘅回身笑道:“素月太子妃不是赏月来的吗?”

素月看着芷蘅,脸色沉似冷石:“九公主与李昭南想必一夜风流后,多少是有感情在的吧?”

芷蘅心下一思,随即笑了:“素月太子妃此话怎讲?”

芷蘅的眼神意味深长,分明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假作不懂,素月冷声说:“九公主,那么我不妨直说,你最好不要打太子的主意,否则……”

素月紧紧盯住她,好像欲要她顷刻间便死去。

芷蘅却轻笑道:“哦,原来素月太子妃担心这个……”

芷蘅不做正面回答,素月却道:“哼,早听闻了九公主的狐媚手段,纵是李昭南亦不可抵挡,还望九公主自重,毕竟您的所作所为已令北冥蒙羞,如今身为奕王侧妃,便不要再让大沅失尽颜面。”

芷蘅听着,却只觉得可笑。

不错,大婚当天,自己的确心甘情愿委身于李昭南,期望着可以离开那个伤心的城。

可人云亦云,便好像那一晚,下贱的只有自己,而李昭南不过与赵昱卓一般,都是受害者。

“素月太子妃多虑了,即使我有这个心,你家太子不是一向情有所钟?我怎么有那样的本事呢?太子妃实在太看得起芷蘅了。”芷蘅说着,转身而去。

才走出两步,便看见霍乘风远远地站在客栈门前,看着她们。

芷蘅一惊,随即心下陡生一计。

女人的美色,有时真的可以当作武器。

芷蘅捻裙走近霍乘风,寒夜月下,霍乘风眉目清朗,他不发火的时候,翩翩然挺立,果真一位绝佳公子。

“太子,您的太子妃好像正在气头上,不知芷蘅哪里招惹了她,您去劝劝吧。”

芷蘅分明挑拨离间,霍乘风亦如往常,不过清淡的面容,看着素月冷脸走过来,淡声道:“素月,你又做什么?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素月面色冷白,瞥眼瞪向芷蘅,芷蘅轻轻挑唇,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倒要看看二人的好戏。

“太子,我……我只是……”素月适才的好口才似乎在霍乘风面前失去了伶俐,霍乘风凝眉,面色如霜,“素月,若你总是这样,我会越来越厌烦。”

二人说话,怎么听起来也不像是一对恩爱夫妻,可霍乘风竟然只有素月一位太子妃实在诡异。

素月低了眼,似万般委屈:“可是太子……您……”

霍乘风忽地转身,背对着她,似乎不耐:“有话便说,为何如此吞吐,要人心烦。”

素月看一眼芷蘅,望她识相,芷蘅明明是懂得的,却偏偏站在一边不动。

素月无法,索性开口:“太子,您白天说,无论多么绝色的女子,李昭南都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是玩物罢了,那么……那么您为何还要带着她?为何……不干脆杀了她来得干脆!否则李昭南知道真相……”

“够了!”霍乘风厉声打断她,“女子不干政,男人的事,你懂什么?”

“太子……”

“好了,你去吧,我与九公主有话要说……”霍乘风语声沉冷不悦,素月不甘地看芷蘅一眼,无奈霍乘风的意思不容忤逆,只得转身进门。

霍乘风看芷蘅一眼:“九公主,你我随意走走如何?”

芷蘅笑道:“好啊,反正我也是睡不好的。”

霍乘风一身青衣飘荡,夜风卷起他衣角飞扬,冷月寒光,照得他清润面庞似玉凉,又似玉润。

芷蘅知道,素月一定没有乖乖回房,一定会躲在某一个角落里冷眼观望着她与霍乘风的一举一动。

芷蘅知道,若自己想要逃走,素月才是突破口。

芷蘅望着远空,凝眉思索,她知道,若是到了北秦国境,便万万逃不了了。

且,绝不可以要霍乘风知道自己怀有身孕。

这一路颠簸,似乎令她忘记了恐惧疲惫,她轻轻抚上小腹,便忆起了李昭南的负心,若李昭南果真不是可托付之人,自己又当如何?

想着,忽然身后有暖暖的温度。

腰间一双手轻轻环绕住自己,耳际有温热的呼吸,和柔和的声音:“你很迷人……”

芷蘅一惊,霍乘风酷似六哥的声音响在耳边,芷蘅心里一阵悸动,可是,她清楚地知道,此刻拥着她的人是霍乘风,不是六哥。

芷蘅没有挣扎,任由他将她抱在怀里,她知道,远处的某一双眼睛里,恐怕已经被妒火烧透。

她笑着说:“是吗?那么我与太子妃谁更迷人?”

霍乘风拥着她的手臂一紧,呼吸有一瞬凝滞,芷蘅道:“听说北秦太子唯素月太子妃一人而已,情之所钟,令人钦佩。”

“够了。”霍乘风若不是这样易怒,他这般风雅清俊的气韵便与六哥真真相似了。

可惜,他没有六哥的静淡。

芷蘅微有感慨,一声叹息,月色冷透,仿佛看见六哥温笑的脸。

“你爱李昭南吗?还是崇拜?敬慕?”霍乘风的声音沉了几许,芷蘅从没有听过六哥深沉的声音,也许六哥含了薄怒也会是这样的声音吧?

“有区别吗?”芷蘅道。

“自然是有,若你爱李昭南,我会杀了你!留你无用,若你崇拜李昭南,我会令你看到他最真实不堪的一面,你的崇拜迟早变作鄙夷,如果你敬慕他,那么我只需让你看到更优秀的我,你便会忘了他!”霍乘风清润的声音流入耳里,芷蘅若闭上双眼不看他,定然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声音,若是六哥说出此话来,自己该断然选择后者吧?

可惜,她不能闭上眼,更知道抱着他的是霍乘风。

见芷蘅不语,霍乘风的唇贴近她的雪颈,凉湿的温度:“自那天,你从鸾车内走出,一番慷慨陈词,本太子便对你刮目相看了。”

芷蘅冷笑:“呵,太子,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在大婚之夜诱惑李昭南上床的下贱女子,太子错爱了。”

“呵,李昭南我太了解了,美色当前,哪里用得谁诱惑?他强暴你……是不是?”霍乘风与白天里的激怒大不相同,此时此刻,他温柔似水。

芷蘅淡淡一笑:“太子,恐怕您更爱的是我奕王侧妃的身份吧?若你夺得了奕王侧妃,想必李昭南桀骜的个性,定然受不了……”

“杨芷蘅!”

霍乘风忽地扭转她的身子,第一次清晰唤出她的名字,芷蘅依然微笑:“是不是?太子?”

她笑得妩媚,纤眉染着月影,双眸点了星辉。

霍乘风渐渐平静了脸色,笑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现在在我的手上,李昭南想必此时正与北冥发难,要赵昱卓交出九公主呢!”

“赵昱卓?”芷蘅疑问道,“这跟赵昱卓有何关联?”

霍乘风笑道:“北冥国内有我北秦的内应,随便散布些谣言在北冥国,便会弄得沸沸扬扬,丞相之子赵昱卓因不甘心爱女子被远嫁他方,而雇用杀手劫走公主,隐藏于府中,此时若有人说见着了公主,那么想必定然惹起千层波浪,想必你的父皇是没有胆子搜查丞相府的,那么……你说,李昭南会不会相信,你现在正在丞相府中与旧爱再续前缘呢?”

芷蘅听得心惊,霍乘风看来早有预谋,单看他早在南越有偌大的据点,那么在北冥国内安插有眼线,亦不是难事了。

“呵,太子好计谋,如此一来便为你北秦平息内乱争取了时间,以防大沅攻你北秦一个措手不及。”

芷蘅定眸看着他,霍乘风微笑:“不错,九公主,李昭南并非你的依托。”

芷蘅牵唇一笑:“是吗?难道太子您是?太子仅与我匆匆几日,便轻言说爱,一个仅此一妃的太子,不嫌变得太快了吗?”

霍乘风脸色倏地冷下,似乎每一次提到素月,他便会阴沉下脸来。

芷蘅趁机推开他的怀抱,径直而去,旷寂夜色,远处是浓不见光的群山林立,客栈在山脚之下,渺小无比,只是偏有一道凌厉目光似无处不在,芷蘅心底冷笑,素月,你可受不了了吗?若是如此,便不要阻止我离去!

芷蘅回到房间中,果然不见素月,她推开窗子,但见客栈并无后院,若从窗逃走,趁着夜深,该是神不知鬼不觉。

可自己所居在二楼,又怀着孩子,又要怎样跳下这二楼去?

“你想逃走?”

身后素月的声音冷冷的,芷蘅回头,平静说:“怎么?难道素月太子妃很想留我在此吗?”

素月盯着她:“我想你死!”

芷蘅笑笑:“我死了,只怕太子不会放过你!而我活着,留在这里,你的太子恐怕要纳侧妃了!”

素月满面涨红,愤然道:“你……你威胁我?”

“我是警告你,想必你刚刚应该看到了,我一介柔弱女子,可是反抗不了北秦太子的,就如刚才,他要抱住我,我有什么办法?”

芷蘅的眼神挑动,看着素月面色红白相错。

素月用力呼吸,紧紧攥住双拳。

芷蘅添油加醋:“素月太子妃,同是女人,我看得出,太子并不爱你,不是吗?我死太容易,他会恨你一辈子!而我活着逃走,最起码我是奕王侧妃,不是他说要染指,便唾手可得的,你说呢?”

素月面色渐渐和缓,思量着芷蘅蛊惑的话语,她承认自己的心在动摇。

芷蘅道:“素月太子妃,我话已至此,如何选择全看太子妃一念之间。”

“可是……”素月咬唇,为难道,“你走不了的,楼下有人巡视。”

“我看了,这个窗下并无守卫。”芷蘅道,“若能从此处逃走,定能神不知鬼不觉。”

素月走到窗前望下去,摇了摇头:“不行,这个高度,除非你我有一人会武。”

芷蘅望下去,漆黑如无底黑洞,山风飒飒,吹得心头寒冷。

她虽急于逃走,却知道素月说的没有错。

芷蘅凝眉,素月却说:“这样吧,我设法要你逃走,可是,你答应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太子面前,若是有违誓言,下次相见之时,我定要你死!”

芷蘅笑笑:“你放心,我对你心爱的太子,并无兴趣。”

素月眼神忽然变得玩味:“那你……喜欢李昭南?”

芷蘅低头不语,素月淡笑:“若真如此,呵,我倒是万般同情你,李昭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男人。”

一语方毕,素月转身而去,芷蘅松下口气,心里却有另一番忐忑,为什么,每一个人在提到李昭南的时候,都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口吻?

难道李昭南真如传闻一般那样不堪?

可为什么……自己却对他有种异样感觉?

难道……是因着这身上的骨血?血脉相连,所以格外想要依靠他,才能感到安全吗?

次日,晨光微亮,鸟儿啁啾。

芷蘅这一夜睡得难得深沉,被一声门响惊醒,只见素月满面疲惫,双眼微红,似是整夜未眠。

“你才回来吗?”芷蘅惊道,素月点头,“是。”

她没再多说什么,便有敲门声响起。

是霍乘风。

霍乘风走进门来,看见素月脸色苍白,不禁问:“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素月忙道:“许是晚上睡不安,现在有些头疼。”

说着,她双眉微蹙,缓缓坐下身子,霍乘风低身问:“还好吗?疼得很厉害?”

素月点头:“是啊,这会儿似是要裂开一般。”

霍乘风凝眉,素月柔声抱歉地说:“太子,恐怕一时,我是走不了了,可否容我歇息一下再走嘛?”

霍乘风清明的眼眸暗自流转,终是缓缓道:“只恐怕会有风险,我们的人已在昨夜聚集在山下,只怕迟则有变,若让李昭南发现我竟带了这么多人入境,恐怕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更加有理由向北秦发难,这样一来,我们的离间之计也便作古。”

素月点头:“好,那么……都听太子的。”

说着站起身,却不料向后仰去,霍乘风连忙揽住她,素月眼含泪意:“太子,您扶我一下,我还可以支撑。”

霍乘风看着她,看着她的样子,的确难以坚持,终归叹一声气:“算了,若是你身子这般,我还怕她路上耍出什么花样来。”

说着,看向杨芷蘅,芷蘅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梳妆镜,她一身素淡,发上仅有的凤簪挽起墨发,随意散落的青丝如潺潺细水,漾人心魄。

霍乘风有一瞬痴愣,素月轻咳一声,霍乘风方移开目光,转身而去。

素月将门紧闭,松下口气,坐在床边,靠着床柱休息,芷蘅看着她,心知她并非果真头疼,兴许只是在拖延时间。

屋内静得诡异,午饭时分,霍乘风竟亲自送饭来,却没待多久,只说不能再做耽搁,饭后便启程回国。

素月与芷蘅用了饭,依然一语不发,屋内静得发闷,日光射进窗来,一室温暖和谐,又暗藏玄机。

突地,只听楼下一阵响动。

马蹄声、刀兵铁甲相碰的声音声声而来。

素月眼神一亮,看向芷蘅:“你的救兵来了。”

芷蘅一怔,只听门声响动,霍乘风冲进门来,拉住杨芷蘅向外跑去。

素月跟在身后,芷蘅与素月被两个人暗自推到马车上,马车停在客栈偏处,芷蘅挑帘而望,只见客栈之前,一队军兵林立,铁甲流光,日色倏然昏暗,马蹄踏得黄沙飞扬,为首之人,一身战甲光芒万丈,午后的热烈阳光照得他整个人璀璨生辉,他冷峻的脸在金光灿灿中,依然没有温度。

是李昭南!

芷蘅心旌摇曳,他挺身骏马之上,立在苍苍漠原,身后是玄甲铁骑肃穆森严,熏风烈烈,李昭南的军队已将整个客栈包围。

芷蘅看素月一眼,素月面无表情:“看准时机,自己去寻你的情郎吧,是死是活,便再与我无关。”

芷蘅一惊,素月昨日彻夜未归,难道竟是去找了李昭南吗?不会啊,素月亦是一介女流,不谙武艺,如何会有这样快的脚力?若是骑马怕便会惊动了守卫,禀明霍乘风。

她是怎样做到的?

正想着,便听李昭南喝道:“霍乘风,看来我果然低估了你,竟是聚集了这许多人入我国境?呵,究竟意欲何为?”

霍乘风依然淡笑,云淡风轻:“我说了,只是游山玩水而已,父皇在意我的安危,派人暗中保护,怕也不是何奇怪之事。”

李昭南朗声笑道:“好个不是何奇怪之事,你的游山玩水中,可有猎艳的计划?”

霍乘风眸一沉,望着李昭南的来势汹汹,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

难道北冥那边出了问题不成?还是李昭南根本没有相信九公主正在北冥国中?他何以再度追上自己,还准确无误追踪到了这家客栈?

霍乘风终于敛住微笑,淡声道:“这与天将军无干。”

“无干?”李昭南修眉一肃,寒剑豁然出鞘,剑光挑破天际涌动的层云,直向霍乘风而来,“若你猎的是我奕王的艳,还说不关我事吗?”

“李昭南,说话要有证据……”霍乘风犹自嘴硬。

芷蘅见状,忽然挑开车帘,没有了素月的刀剑相逼,自然轻而易举,守着马车的四个兵将见状连忙拔剑相向,芷蘅目不移视,只是看向云天相接处,李昭南的双眼。

“我在这里,救我,奕王……”

芷蘅的呼声,令霍乘风一颤,他回眸而望,但见守着马车的兵卫已将利剑横在芷蘅脖颈,芷蘅惊凝的双眼,只是看着李昭南,丝毫不为喉间的寒冷利器所动。

李昭南看着马车旁,素衣女子绝色容颜被剑光沾染,潋滟双眸凝着秋水荡漾,殷殷看着他。

李昭南面无表情,只是冷声道:“霍乘风,放了九公主,我饶你不死!”

霍乘风厉声冷笑,向横剑于芷蘅的兵卫稍动眼色,那兵卫手中寒剑便狠狠向芷蘅喉间割去,芷蘅吃痛,轻吟出声,随即便有温热液体划过寒剑,滴落在素色衣裙上,瞬间冰凉。

霍乘风得意大笑,亦拔剑对向李昭南:“李昭南,你若敢轻举妄动,我必先杀了这绝色佳人!”

芷蘅凝眉艰难地看着李昭南,李昭南依旧淡漠的面容,冷峻双眸并无异样,兴许,她在他的眼里,果真不值一提,那么,你又何必来救我?芷蘅喉间疼痛,绝望地想着。

此时此刻,那一心想要依靠的人近在眼前,他的抉择,关乎着她的生死,这一刻,他们四目相对,竟平静得如同陌生人。

李昭南缓缓放下手中寒剑,还剑入鞘,天云立即浓郁翻涌,霍乘风挑唇一笑,亦将剑轻轻放下,“好一出英雄救美,看来天将军对这位侧妃倒有那么一点一往情深……”

他话未说完,便被李昭南迅捷地侧身打断,他一侧身间,弯弓搭箭,一箭飞矢,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血,溅在芷蘅脸上,只见那横剑挟持她的人缓缓向后倒去,芷蘅心脏猛跳,几乎失速,心口隐隐的痛楚亦被这一箭赫然止住。

那人轰然倒地,而射箭的李昭南依旧傲然马上,弓弦犹自颤颤抖动。

芷蘅趁机向李昭南而去,霍乘风见状飞身下马,李昭南亦跃下马来,两人几乎同时冲到杨芷蘅身前,只不过芷蘅的身子向着李昭南的方向,李昭南得以抢先一步,将芷蘅抱在怀中,霍乘风挥剑相向,李昭南无暇拔出身上佩剑。

“将军接剑。”大沅军中,一人将剑掷向这边,北秦军中亦有人飞身上前,将飞出的剑打落在地。

李昭南抱住芷蘅侧身躲开霍乘风凌厉一剑,霍乘风追击而来,李昭南一个手势,大沅军队立时喊声震天,李昭南纵声喝道:“封锁客栈四周,见北秦贼人,杀无赦!”

一声令下,霎时,便闻杀声震天,刀剑齐齐出鞘。

芷蘅伏在李昭南胸口,战衣铁甲,冰寒入骨,英雄热血,铁骨铮铮!

难怪,远在北秦的和音公主会倾慕于他,万里寻情。

难怪,他声名狼藉,依然摄人心魄。

是爱?是崇拜?抑或是敬慕,一切都不再重要。

此时,她在他的胸口处,倾听着他激烈的心跳、高亢的喊杀声。

他的手,不曾放松她纤细的腰,她的眼,不曾离开他冷峻的脸。

刀光剑影中,是他坚实的守护,腥风血雨里,是他坚强的臂膀。

芷蘅但觉身子陡然腾空而起,李昭南怀抱着他,跃出激烈战群,骏马随声而至。

两人安然落在战马之上,李昭南的声音绝冷,低吼道:“杀,若不投降,便一个不留!”

芷蘅身子一震,抬眸看向李昭南,他眼里冷光森森,周身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果然是令人闻名丧胆的催命符!

忽然,素月自马车内跃将出来,目光里含着惊恐,咬唇看着骏马之上,冷冷观望的芷蘅,芷蘅与那目光一触,心中陡然明了,素月痛悔的目光,在一片血腥杀戮中,尤为突兀。

芷蘅颤颤回首,望向身后的冷峻男子:“可不可以放霍乘风一条生路?”

李昭南低眸看她,目光肃沉:“怎么?你舍不得?”

芷蘅一惊,无料他竟会有此一句?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素月见李昭南一言不发,眼看北秦数百人被李昭南上千军队围攻,血色无光,剑光寒彻,素月登时泪如雨下。

她扑通跪倒在地,哭喊连连:“太子,太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然而这微弱的喊声,在惊乱战局中微不足道,只有芷蘅看见她绝望的样子,亦如刚才的自己。

此一时,彼一时,只是……尸横遍野,原非自己所愿。

“奕王,不要再杀了,好不好?霍乘风并没有伤害过我!他只不过……”

芷蘅话未说完,李昭南便厉目瞪住她,芷蘅被迫住,断了声音,李昭南的眼光,冷肃里终究有一丝迟疑。

“留霍乘风与女眷活口,其余的一个不留!”李昭南一声令下,全体将士杀声更甚,只是围绕在霍乘风身边的兵将不再下杀招。

素月伏地哭泣,艳阳下,浓云忽然遮日,杀声随着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一下下入耳,芷蘅不忍再目睹这样的场面,她闭上眼,只听闻耳边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和乖张的叫嚷。

交织在一起的,是寒刃铁剑拼搏的声音。

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芷蘅紧紧抓住缰绳,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吗?

这样的血腥杀戮,数百条人命,自己如何能背负得起?

“够了,够了奕王……”她终究还是不可忍耐,泪眼含波,望着李昭南。

李昭南不作声,任由这场杀戮继续。

终于,血流成河,尸陈遍地,旷远天际,云霭亦似沾染了血色,客栈之前,飞沙染红,断剑残刀,啷当落地,北秦将士的尸体布满空旷的山脚。

霍乘风一身浴血,青衣染色,他筋疲力尽,单膝跪倒在地,宝剑撑着身子,素月连忙上前扶住他:“太子……”

她嘤嘤哭泣,霍乘风却抬眼狠狠盯着李昭南:“李昭南,你以多欺少,你若不杀我,来日,我定向你加倍讨回来。”

李昭南桀骜一笑,目光越过具具尸体,带着意犹未尽的血腥,落在霍乘风身上:“好,那么本王就等着那一天!”

李昭南言毕,号令众人,大沅军队浩荡而去,空阔边漠,残阳如烧,这一场杀戮,直持续到黄昏才止,要说霍乘风所带果然皆是北秦精锐,竟可以三百人之力与李昭南八百精兵抗争至此。

尸山血海中,唯留下素月与霍乘风两人而已,血衣飘荡在漠风中,带着咸腥的味道。

李昭南果然一言九鼎,除了霍乘风与素月,一个不留!

此番北秦国阴谋以失败告终,一败涂地,令霍乘风折剑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芷蘅一路坐在李昭南身前,鼻息间似还能嗅到淡淡血腥,她俯身干呕,李昭南淡漠看她一眼,稍缓了速度,芷蘅犹自心惊胆战,回想边漠血淋淋的场面,霍乘风杀红的双眼,便不觉身子颤抖。

“你冷吗?”李昭南道。

芷蘅摇头:“不。”

她竟说不出其他来,李昭南实在是足够冷酷狠辣之人,果然是自刀枪箭雨、血肉尸体中打杀出来的人。

也许区区上百条人命在他眼里已不算什么。

可芷蘅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入了城,再没了边漠的风沙。

暖风徐徐,接近夜晚,并没有边漠的寒。

南越国现已是南越城了。

因着战火连绵,入夜,城中便一片死寂。

李昭南暂住在南越国昔日梁王府内,如今的梁王府早已褪去了繁华,有的只是冷寂与肃静。

芷蘅随在李昭南身后,走进厅堂,一个女子忽地朝她奔过来,激动得流泪:“公主……”

是云儿!

芷蘅亦欢喜道:“云儿,怎么是你?”

“是奕王派人潜进无尘宫将我带到了这里,说是可以见到公主。”云儿亦是单纯的孩子,好在果真是李昭南派去之人,若不是该如何是好?

芷蘅看向李昭南,他背身站在厅堂中央,只有一名贴身侍卫随着进来。

李昭南朝他挥挥手:“你下去吧,兄弟们连日来辛苦了,去领些银钱与大家分一分。”

那人应了,低身而去。

芷蘅拉着云儿的手,感激说:“谢谢你。”

李昭南依旧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芷蘅心中忽然揪紧,今日,她刚刚目睹了这个铁血男人的冷酷无情,此时他如此这样的背影,着实令人心中发颤。

云儿亦感到异样看着芷蘅:“公主……”

芷蘅示意她不要开口,凝眉望着李昭南的背影。

许久,李昭南方道:“九公主别来无恙吗?”

如此生疏淡漠近乎无情的一句中,似乎还有深意。

芷蘅一怔,他似乎隐含了怒气。

心下一思,自也没错,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夜露水情缘,其实并算不上熟悉。

直到今日的战场,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才有怦然而动的感觉。

芷蘅道:“还好,奕王您……”

“不好。”李昭南不待她问出口,便打断了她,他回过身,杀气腾腾的双眼直令云儿身子一抖。

芷蘅握紧她的手,犹自镇静。

李昭南看着她,看着她素衣淡淡、墨发如丝,虽褪尽了华艳衣装,依旧如此风华绝代。

他上前攥了她的手,凝眉道:“真好个足够妖媚的女人,难怪本王阅人无数,仍旧逃不过你的美色。”

他说着,手上一紧,芷蘅吃痛,一声轻吟,她抬眸望他,不解他缘何满眼怒气重重,云儿脸色煞白,看着李昭南几乎扭断芷蘅的纤手,连忙道:“奕王,奕王您快放开公主……”

芷蘅骨节欲裂,却并不开口求他,她只是看着他,虽然不解,可亦持着几分尊严。

李昭南明显话里有话,并非如此简单。

“李昭南,你究竟什么意思?”芷蘅不再叫他奕王,而直呼其名,李昭南眉目森森,忽地甩开她的手,芷蘅身子便犹如轻飘的落叶,跌在地板上。

云儿连忙上前:“公主……”

芷蘅更为疑惑,他浴血救她,不惜杀死上百条人命,可如今,他竟又是这样一副脸孔,难怪素月曾说,李昭南可并非如此简单的男人,不可凭借他的行为而推断他的心思。

他低眼俯视着她,面如冷铁,云儿扬眸不满道:“奕王,您这是做什么?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公主,公主的身上怀着您的骨肉,您知不知道?”

李昭南瞪她一眼,面色并无异样,亦无惊讶,显然他是知道的,是的,芷蘅也曾听刘裕向父皇说,会将此事陈明在和亲文书中,那么李昭南又岂有不知之理?

可他如今的样子,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芷蘅甚至忘记了起身,只是盯着他冷漠的双眼,李昭南冷冷一哼:“哼,孩子?像此等人尽可夫的女人,谁知道她腹中怀的是谁的孽种!”

一语几乎震碎芷蘅心脉。

李昭南一字一句,都宛如刮骨钢刀,一寸寸凌迟着她的心。

“你……你说什么?”芷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中热泪涌动,她一心想要依靠他,一心想要离开北冥随他过不同的生活,可如今他的脸有如鬼煞,狰狞地看着她,似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

李昭南沉冷的声音微微嘶哑,芷蘅却听得清晰:“昨晚,是谁在霍乘风的怀中舍不得离开?是谁今天掉着眼泪为霍乘风求情?哼,孩子?”

李昭南鄙夷地望一眼她尚平坦的小腹,冷冷嗤笑:“这孩子谁知道是你哪个男人?”

句句咄咄逼人,字字锥人心头。

芷蘅豁然起身,胸口激荡恨意滚滚,她是因为谁才承受了更多的羞辱?是因为什么才落入了霍乘风之手?

而原来,他昨晚就在客栈周围,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而不动声色,原来,他看到了,既然看到了,为什么在那天夜里,他不动手?原来,他并不是听了素月的传话!

“不是那样的。”芷蘅咬着一字一句,竭力压抑心中的委屈,她想要解释,那天,她不过是想要利用素月的妒火而已。

可李昭南却甩身冷哼:“那是什么?身为奕王侧妃,不知廉耻,向别的男人投怀送抱,我亲眼所见,还敢说不是?”

芷蘅感到一阵晕眩,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多日以来的奔波终于令她不能承受,她目光空洞,无力地辩解着:“不,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只不过想要利用……”

“利用美色?”李昭南声色俱沉,“你对我何尝不是用美色引诱?对于你,眼前的男人是谁,恐怕根本不重要吧?”

终于不能支撑,云儿亦没能扶稳她,她颓然跌坐在地,喃喃反驳,声音虚软无力:“不,不是……我只是想……”

“够了,本王没空听你闲扯。”李昭南转身而去。

“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救我回来?”芷蘅将身体里仅剩的力气用在这一句上。

她终究泪流满面,她没想到,回到李昭南身边,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甚至不给她一句解释的机会。

李昭南站在原地,许久,方冷冷开口:“哼,我李昭南的东西,即使不要了,也决不许他人染指!”

说完,他径直而去,伟岸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南越冷冷的夜色里。

芷蘅泪水决堤,却没有办法,她没有机会解释。

他不给她半刻解释的机会。

她只觉眼前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

云儿扶着她,亦流下了眼泪。

芷蘅失神地坐在地板上,可笑自己,这一世,恐怕都要在迭起的流言里背负着荡妇的骂名,却不允许她辩解一句。

从前是,现在……还是。

她望着李昭南离去的方向,蓦地迷茫。

她如愿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北冥,可前路又在何方?

她闭目流泪,忽地揪痛不已——

原来,那晚寒夜月下,不仅仅有素月一双嫉妒的眼眸,更有李昭南绝情冷酷的目光!

第五节 奕王天府

之后的几日,李昭南再也没有出现,南越国旖旎风光,她无心欣赏,她日夜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人来人往,还有守卫日夜守在她的房门前。

她无奈苦笑,没想到,她放弃了尊严、放弃了一切,最后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逃到另一个牢笼中而已。

守卫不许她与云儿踏出半步,送的饭菜倒是清淡可口,不曾怠慢。

只是李昭南究竟要怎样?如果真的相信了他所见到的所谓事实,那么为何不将她遣送回北冥国?如果他说的只是气话,可是这么久了,为何依然不听她的解释?

更为疑惑的是,李昭南既然那夜便在客栈外目睹了所有,那么,便并非素月连夜报信儿给李昭南,自己原还奇怪,凭素月一介女子,怎可能仅仅一夜之间便折个来回?

那么素月又去做什么呢?

她故意拖延时间,便必是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而李昭南又为何不趁夜救她,非要等到来日中午?

这些未解的谜团在心里层层叠叠。

却没有人可以解释。

三日后,大沅派来孙守波暂时接管南越城,天将军李昭南奉诏回京,此番对南越大胜,李昭南功勋再胜一层。

芷蘅与云儿的马车被安排在大军中间,一路颠簸,芷蘅身子渐渐不能承受,这些日子里的劳碌仿佛一夕爆发。

她频频干呕,却吐不出什么,形容愈发憔悴,消瘦的身子似不可禁衣,李昭南衣食倒不亏她,为她备了华美衣裳,只是这身华衣她却穿不出丝毫情味。

她挑帘而望,只看见李昭南轩昂的侧影在炽烈阳光下气度不凡,大军浩浩,尘土飞扬,似乎整片土地都在颤动。

这支常胜之师的威武浩荡,尽收眼底。

芷蘅不由得忘记了些许难过。

一连几个昼夜,日夜行军、兼程千里,终于踏入大沅国境。

五万大军不可尽数进城,李昭南只带三千精骑同芷蘅的马车而已,却足可震动大沅京都——栾阳城。

天将军班师回朝,皇帝亲自出宫相迎,犒赏三军。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头百姓,无不涌到入城道旁夹道相迎,正午时分,礼乐齐鸣,御林军林立两侧,挡住拥堵的百姓,人们齐声高呼,奕王战无不胜,李昭南却只于高马之上,目光如常。

鲜血洗亮的胄甲,骤然耀亮了整个栾阳,正午骄阳,陡然失色于腥风血雨里搏杀而归的将士们。

大军来到庆玉门,过了这道门,便是巍峨皇城。

这是芷蘅第一次踏足大沅,更第一次目睹大沅皇城的风光,李昭南在百姓的簇拥与欢呼声中踏进皇城。

说他声名狼藉,却在大沅如此受到爱戴,又该如何评价这样一个矛盾的天将军?

芷蘅自马车中望出去,城门高高耸立,皇家仪仗煊赫于高高宫阶,幡旗林立、红毯铺就,文武百官列队迎候,礼乐响起,大沅皇帝李稔亲自步下大殿。

父子相见,李昭南的神色却依旧淡淡,毫无喜怒可言。

李稔紧握李昭南的手,大赞道:“我儿果然不凡。”

李昭南只道:“全凭着父皇洪福齐天而已。”

芷蘅看着大沅皇城气派远超北冥,北冥皇宫处处精雕细琢,却嫌过于柔腻,处处透露着北冥名贵的脂粉香气,然而大沅皇城的恢弘壮丽,屹立于骄阳之下,飞檐龙腾云霄,宫阶白玉如霜,更显得肃重而震人心魄,果然有天朝的贵胄风仪、泱泱大国的繁华气派。

芷蘅一时看得出神,却有人在车前低声道:“九公主,将军要您沐浴更衣,随他参加晚上的庆功宴。”

芷蘅一惊,李昭南究竟是何用意?这么久以来对自己置之不理,却于此时,要自己沐浴更衣,随他列席为他而隆重的庆功宴?

她隐隐有不好预感。

但终究走下车来,素颜憔悴,仍令车下小将目色一滞,随即迅速低下眼睛。

下了车,有两名侍女带着芷蘅与云儿绕过了喧闹的宫阁,穿越琼林瑶台,幻彩琉璃的花园走廊,来到一处宫门前。

其中一名绿衣侍女道:“杨妃请。”

杨妃?

芷蘅一怔,随即会意,进了大沅朝自己便再也不是九公主了,而是奕王侧妃——杨妃。

芷蘅随她们走进去,踏入这道门槛的刹那,她便该忘却前尘,北冥便自此亡在她的心里,那不堪回首的幕幕往事,皆随着今天的这一步,遗留在了身后……

夜晚,宫廷国宴,大沅碧霄殿金玉满堂,华灯高照,九色垂幕,锦瑟笙箫,舞袖成云。

说来,南越一战,对于李昭南来说,是太小的一场战役,完全没必要为此而大费周章。

这样的场面,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芷蘅隐隐有这样的感觉,她与云儿由宫女引着,自声声丝竹里踏入碧霄殿。

李稔正与百官饮酒,忽闻堂下一声:“北冥九公主,奕王杨妃到。”

碧霄殿中,瞬时静谧无声。

犹似无人。

芷蘅手心有凉凉细汗,自己初涉大沅,并不懂得,为何自己的到来会引来如此震动。

她一步一步,身姿婀娜,踏进碧霄殿内,静谧中忽有隐隐惊叹之音。

她一身浅色镂花披衣,内裙繁花似锦绽放于裙摆广袖,再以金丝线缠绕花间,华灯下,便犹如落金万千、盈盈欲碎,行走之间,行云流水,步态蹁跹。

发上玲珑珠玉璀璨生华,墨发之间垂下万千璎珞,千丝万缕,纠缠如丝,却仍不及那双含水双眸,平显得清艳无双。

李稔将酒杯放置在桌案上,静静看着芷蘅走到大殿中央。

李昭南眼也不抬,默默饮酒。

北冥国时,但凡国宴,芷蘅皆只能默默地于无尘宫外,望着大殿那边的璀璨烟火、灯明通宵,而她,只是角落里的看客而已,从未走近过一步。

如今,要她如此立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她反倒不适,竟忘了该有怎样的礼数。

云儿连忙从旁提点。

芷蘅却依旧不知所措,忽地,李昭南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她侧眸看他,李昭南神情淡淡,那目光丝毫没有旁人的惊艳与赞叹,甚至不落在她身上半分,他开口道:“父皇,北冥和亲队伍被北秦掳劫,杨妃因此受惊,还望父皇莫怪。”

李稔忙是道:“不妨事,杨妃请落座吧。”

芷蘅看着李昭南,李昭南横她一眼:“看我做什么?你不坐在我身边,还想坐在谁的身边?”

芷蘅一怔,舞乐歌声随即响起。

大殿之中,重归喧闹。

芷蘅坐在李昭南身边,看着他,见他一杯杯饮酒,想来此时他该不会发作,该是解释的好机会。

“李昭南,那天晚上……”

“三弟,来,与大哥喝上一杯,祝我三弟再添新功。”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她,她举头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舒眉微扬,脸廓正方,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不算英俊的脸,带着微微薄醉。

酒宴才开始不久,怎便会有比这宴会主角喝得还要多之人?

芷蘅停住话头,与李昭南一起起身,李昭南喝下那人所敬之酒,淡淡说:“多谢大哥。”

大沅太子李昭玉,从来只读诗书,不问武功。

他转头看向芷蘅,微醉的目光仍有一丝神采不经意划过,他盯着她,却良久无语。

李昭南冷冷地说:“大哥,可是从前见过芷蘅吗?”

芷蘅,若芷蘅没有记错,这是李昭南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她看向他,竟有些许不真实的错觉。

李昭南却依然目视前方,看着李昭玉。

李昭玉这才道:“没……那倒是没有,虽我曾出使北冥,见过昭阳公主、凌阳公主、凤阳公主,却不曾见过九公主。”

李昭南笑道:“呵,我也从没见过,但见到了,她就是我的了!”

李昭玉脸色一滞,李昭南笑里藏刀,眼眸森森然赫亮。

芷蘅心中一颤,李昭南分明是在挑衅,看来他们兄弟两个貌似不睦。

李昭玉沉下脸:“呵,那是,三弟向来风流倜傥,亦是无人可匹敌的。”

李昭南不语,笑着饮下一杯酒。

李昭玉转身悻悻而去。

李昭南亦随即收敛了笑容,看着芷蘅:“还不坐下?”

芷蘅随着坐下来,李昭南却忽地凑近她的耳边:“那是我大哥,太子李昭玉……”

他声音低柔,却令芷蘅周身一冷。

她看向他,他幽深的眼眸似乎别有意味,他唇边带笑,“杨芷蘅,你大可以去上他的床,凭他看你目光,显然对你垂涎三尺,那样……说不定你便是太子妃了!荣华富贵,更加不可限量!”

“你……”芷蘅怒从心起,几乎站起身子,却被他狠狠按住,他的唇在她的耳边,芷蘅的眼光恰好可以看见龙座上皇帝的目光,皇帝目中带笑,与身边妃子相互而望,然后心照不宣地笑了。

芷蘅这才发觉,李昭南的举动过于暧昧,大庭广众,他亲昵地低身在她的耳际,似是亲热耳语,实则是冷言嘲讽。

“李昭南,你到底要干什么?”杨芷蘅愤怒瞪他,李昭南微微抬起目光,敛住笑意:“你不是想做太子妃吗?那么……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霍乘风!”

原来,他还在计较这件事情!

却又不听她解释。

杨芷蘅只觉胸中怒气纵横,她看着他,目光欲裂,终于突地站起身来,不顾众人目光愤然甩袖而去。

李昭南,妄你一身荣光,铁血将军,却不想竟是这样的小肚鸡肠!

碧霄殿内,又是一阵不大不小的惊叹,想来在这大沅朝,乃至整个天下,也没有谁敢这样对待李昭南。

云儿随着她走出来,迅速追上她:“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当众便给奕王脸子看?”

芷蘅淡淡说:“他不是人。”

语声虽淡,却满是恨意。

幽幽夜风,拂面清凉,却凌乱了她的秀发。

夜色下,华灯掩去了月色清华,星光亦被大沅皇城的华彩遮去了光芒。

芷蘅驻足远望,高树参天,是大沅巍峨气派,御花园内,缤纷花色只是参天高树的点缀,夺不去它的气魄。

便如李昭南,女人之于他,不过点缀而已,可有可无,他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将军。

“弟妹这是怎么了?可是我那三弟招惹了你,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芷蘅回身望去,竟是李昭玉。

芷蘅连忙道:“太子,您多心了,芷蘅不过感觉殿内过于吵闹,有些头疼罢了。”

“是吗?”李昭玉的目光渐渐放肆,竟将芷蘅从头至脚看了个遍。

芷蘅忙是转开身子,笑道:“太子您快回吧,今儿个文武百官都在,恐还需您主持着呢。”

芷蘅是客套话,李昭玉却脸色一沉:“哼,主持?主持什么?有你家奕王在,哪里还轮得到别人了?”

他说起话来,毫无皇家姿态,芷蘅心中渐无好感,于是道:“太子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我不回去,又能怎样?”

说着,他竟抓住芷蘅纤细手腕,芷蘅大惊:“太子,请您自重!”

“你真美,为什么三弟总是那么好福气,为什么我到北冥国时便遇不到你?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什么都抢先一步?你嫁给我,你嫁给我,我要你做太子妃!”

李昭玉说着,竟将她揽入怀中,芷蘅大惊,李昭玉身上带着浓重酒气,显然是醉了。

“太子,不要……”

芷蘅一声低呼,正自不知所措,却听到一声愤怒大吼:“昭玉!你在干什么?”

两个人同时一惊,云儿忙跪下身去:“参见皇上。”

“父……父皇……”李昭玉连忙松开杨芷蘅,被李稔这样一吓,似乎也清醒了不少,望着杨芷蘅花容失色,亦感觉不可置信,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只见李昭南站在李稔身边,凝眉低沉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芷蘅是你的弟妹,你不知道吗?”

李昭南的口吻并不似他往常的冷厉,反而有幸灾乐祸的音调。

芷蘅听起来,心里更加不舒服,扬眸看向他,他的眸光亦落在自己身上。

他唇际抹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随即不见,又换作状似气郁的口吻:“大哥,若你真如此喜欢芷蘅,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向我提出来,我亦可将她送与了你也没什么,却为何要做这样苟且之事,实在有辱您太子之尊!”

李昭南字字铿锵,却如钢针扎进杨芷蘅的心。

他的目光里分明是洋洋得意,却偏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貌。

她心中豁然明白,为什么,他要在李昭玉敬酒之时,刻意刺激薄醉的李昭玉,刻意强调,自己是他的。

刚才李昭玉说过,自小李昭南什么都抢先一步,这番心思,想来李昭南比自己更明白,于是他故意刺激他,又故意激怒自己,然后见李昭玉尾随自己出来,便叫李稔一起,与他来看这场精心策划的戏?

芷蘅暗自惊心,自己的想象力何时变得如此丰富?

李昭南显然十分了解李昭玉,李昭玉也显然对女色颇为痴迷,否则李昭南怎会从一开始便计划要自己来参加这个与她毫无关联的晚宴?

自己只是北冥最卑微的公主,还无福消受这样的款待。

加上李昭玉含了醉意,便更加难以自控!

一切仿佛串联起来。

可她但愿,事情并非如此,但,李昭南的眼神告诉她,事情就是这样。

自己被利用了,从一开始便被利用了。

她恍惚走进一个华丽的殿堂,其实,不过是一颗光彩照人的棋子罢了!

杨芷蘅脸色苍白,华灯之下,万物失色,即使绝色如她,此时也免不得失去了光彩。

只见李昭玉扑通跪倒在地:“父皇,不是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我刚才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我……”

“昭玉,你太叫父皇失望了!她是你弟媳,你好色也不该好到了她的头上!身为太子,简直有辱国体!”李稔悲愤交加,李昭玉伏地抓住李稔衣角,“父皇,儿臣错了,儿臣是喝得醉了,才会……”

“你……你给我回东宫去,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得踏出东宫半步!东宫一众舞女歌姬、妻妾侍女,皆暂且搬离东宫,这一个月中,你好好反省,不许近半分女色!否则……”

李稔显然极怒攻心,嘴唇颤抖:“否则,你这个太子也不要做了!”

“父皇……”

“还不向杨妃致歉?”李稔怒吼道。

李昭玉身子一颤,半晌才缓缓起身,他转身对向芷蘅,眼里的哀求顷刻变作怒火纵横,他盯着芷蘅,似乎要将她置于死地一般。

芷蘅心中一颤,莫非,他以为这一幕戏,都是自己与李昭南合谋的不成?

“弟妹,为兄的刚刚被酒意驱使,还望你莫要见怪。”李昭玉的声音低低的。

芷蘅只是不语,怔愣地看着他。

李昭南走过来,拉了芷蘅的手,芷蘅只觉得那双手冰冷无温,便如他那颗心!

“大哥,你该知道,我李昭南的女人,从不许他人染指!可你是我大哥,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我会忍痛割爱!”李昭南一字一句刺激着李昭玉,李昭玉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电光火石。

却皆被夜色隐去了。

李昭南拉着芷蘅走回到李稔身前:“父皇,今日宴会恐已没了兴致,便也早些回宫歇息吧,我与芷蘅亦先告退了。”

李稔对向李昭南,似有几分尴尬笑意:“好,你们去吧。”

见他的样子,亦似对李昭南忌惮三分。

是啊,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铁血将军,手握重兵,心思缜密,谁人不会惧怕三分,即使……那个人是皇帝!

然而芷蘅却越发觉得心冷,这个男人太过冷酷,超出了她的想象。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芷蘅甩开他的手,怒目瞪着他。

李昭南回身看她,直言不讳:“是,打击他,羞辱你,一箭双雕!”

芷蘅身子一颤,身后云儿亦惊住了,李昭南却淡淡笑了:“杨芷蘅,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芷蘅心中一悸,他的目光寒冷犹如万年玄铁,深黑的幽冷,透露着夜色无边的黑,远处的灯火辉煌已在身后渐渐消逝,余留下的竟只是他冷酷的笑容。

他俊薄的唇微微挑着,难道……他这样,竟只是为了霍乘风吗?

芷蘅不相信,一个人竟可以绝情到这样的地步,即使是要她死,至少要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

芷蘅扬眉看着他,无惧他的威胁:“李昭南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只不过是想利用素月的妒火,来帮我逃走而已,我让霍乘风抱住我,是我知道素月正在一边偷偷看着,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

芷蘅欲要离去,却被李昭南紧紧抓住手腕:“当然不信!女人的话若是也能信,那天都要塌下来了。”

李昭南冰冷的眼更有酷寒,芷蘅禁不住身子一抖,他的目光令人承受不住。

他既如此不信任女人,为何还风流之名远播?

“放开我……”

芷蘅挣扎着,却被他一路拉到宫门处,守卫恭敬见礼,牵过高大神骏,李昭南一跃而上,将杨芷蘅圈在臂弯中。

“我的妃,现在我们回家去,以后……我会要你好好了解我……”李昭南的脸上似乎有笑,却被冰冷的眼眸冻结了,令人不寒而栗。

“云儿……”芷蘅叫道。

李昭南策马而去,扬鞭回首:“带那婢女去我天府!”

天府!

多么气势恢宏的名字,光是这名字,便足以说明了奕王在大沅朝的地位。

狂奔之下,冷风透衣,不过一忽,便到了一处府门前。

杨芷蘅举眸而望,但见庄肃偌大的府门,高高悬挂一展金漆牌匾,赫然写着——奕王天府!

四个大字刚劲有力,雄浑气概,便就似这府院的主人,带着凛凛气魄。

不久,有人将府门打开,两扇沉重的红木门缓缓开启,便有两队兵卫跑出府来,叩首拜倒:“恭贺奕王凯旋。”

李昭南下马,只见芷蘅惊叹的目光,不禁扬了唇角,他伸出手,递给芷蘅:“愣着干什么?”

芷蘅这才惊觉,将纤细小手递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心似乎有了温度,她才要下马,便见自府门内,徐徐走出四名女子,为首的该是奕王妃孙氏,她一身水红华衣,浓妆艳抹,金簪耀亮,显然精心装扮过了。

四人纷纷拜倒:“恭迎王爷回府。”

李昭南看也不看一眼,只将杨芷蘅扶下马,芷蘅转眸与那四人目光相触,便感到一阵寒流过体。

女人的妒火,她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可为何今晚的,格外强烈。

只见那四名女子怔怔地看着芷蘅,孙氏更加看向了那匹骏马,目光在芷蘅与骏马之间来回,更生寒意。

身后的三人,不过各自妒恨地咬牙,却只能垂头,假作恭顺。

李昭南带芷蘅走进王府。

王府之内,锦绣缤纷、亭台楼阁,水榭香浓,丝毫不逊于皇宫的华美。

李昭南坐在大堂之上,四名妻妾再度拜倒,恭贺他凯旋而归。

然而李昭南却显然见怪不怪,只呷了口茶,道:“如妍,这是北冥公主,你们也都知道的,你去安排她一下,将府中的事情交代清楚。”

只见奕王妃恭顺地笑道:“那是自然的,我早已准备好,将东间凤心阁安排给公主,以后便是自家姐妹,还望公主不要嫌弃了……”

芷蘅还未及言语,李昭南便放下茶杯,淡淡道:“何必那样麻烦?”

说着,抬头看向孙如妍,目光冷冷的,看不出情绪:“安排在横廊萍院便是了。”

孙如妍一惊,其余三名妃子更加大吃一惊,纷纷抬头望来,芷蘅更感迷茫,看向李昭南,李昭南笑笑,那笑容尖刻如同冷月弯刀:“你和云儿正好同住在那里。”

说着,复又看向孙如妍:“如妍,不要怠慢了,让她单住在萍院最里面那间。”

孙如妍脸上又是一惊,见她不语,李昭南板起脸孔:“没听到我说话吗?”

孙如妍连忙低身道:“是,我知道了。”

说着,孙如妍看向芷蘅,淡淡说:“妹妹,请吧。”

芷蘅感觉心惊胆战,好似一股阴谋的味道渐渐浓郁。

这里的每一个人眼神皆是瞬息万变,除了李昭南,只有笑或不笑两种,却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芷蘅看着李昭南,李昭南却冷声说:“你还不去?要我亲自带你去不成?”

芷蘅明知道,这也许是个陷阱,但她知道,她没有反抗的权利。

想起李昭南那句——这才刚刚开始,心上便不觉一颤!

李昭南,你究竟要怎样?你要折磨我吗?要惩罚我吗?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我原以为逃离了北冥国便有世外桃源,却想不到奕王天府,亦是一个巨大陷阱,可笑自己,却是心甘情愿跳了进来!

芷蘅随着孙如妍穿过奕王府后园,浓郁的丁香在不温不火的五月绽放,千娇百媚,热情奔放,夜色之下,丝毫不减半分美艳,夜风徐徐,有莲花浮水的美,随风而来,仿佛便能看见那一方荷塘,绽放着妩媚的令箭荷花。

明明是如此美好的夜晚,却偏偏满是阴谋的味道。

终于穿过一片矮林,便到了萍园,萍园内,景色便寥落了许多,只有暗淡的灯火照见园内一方水塘,水塘之中,并无清美荷花,只是一波荡漾月色的塘水,似不见底。

周围冷森森的,莫名的一股寒意。

芷蘅环望四周,低矮的房屋两排对立,见孙如妍与芷蘅进来,立即自各屋内匆匆跑出一些女子,纷纷跪倒在地:“王妃……”

孙如妍道:“起来吧,这位是奕王侧妃杨妃。”

所有女子便朝向芷蘅,齐声道:“见过杨妃。”

芷蘅莫名所以地看着她们,她们穿了统一的淡绿色薄裙,该是侍女吧?

“以后,杨妃便住在这里最里面那间,你们好生伺候着,知道吗?”孙如妍口气淡淡的,众侍女却大惊抬头,见侍女们不答话,孙如妍又喝一声,“听倒没有?

众人这才纷纷低头称是:“是,奴婢们遵命。”

芷蘅心中抽紧,原来所谓萍园,便是侍女们所居场所。

李昭南,这是在有意羞辱她吗?

芷蘅暗自握紧双手,却不动声色。

孙如妍引着芷蘅走到最里间的房间,房门打开,便有尘土的气味儿扑面而来,芷蘅踏进门,只见屋内除了一张床和一台梳妆镜外再无其他,便连桌椅也是不见。

孙如妍转眸看向她,目光高高在上:“妹妹,你便住在这儿了。”

芷蘅看着她,孙如妍果真也算是颜色过人的美女,眉目间有与生俱来的骄傲,听闻大沅孙氏乃没落贵族,原本因着皇后的关系而如日中天,盛极一时,但,皇后却不幸早逝,孙家因男丁不兴,唯有的孙守波却并非成大事、揽大权之人,如今孙守波被派去暂时接管南越城,想来也是因为奕王的关系而已。

而孙如妍正是孙守波之女。

孙如妍缓缓踱步,上下打量着杨芷蘅,她的目光里有淡漠亦有幸灾乐祸。

芷蘅明白。

“要公主委身于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委屈了。”孙如妍显然话里有话,芷蘅不语,只等着她说完。

孙如妍掸掸床上浮土,坐下身来:“公主,我对您可是早有耳闻,近来,您的声名已是在各国传开了。”

芷蘅心中一颤,冷笑这世道人言可畏。

“公主,可是感到心伤失望了呢?当初跑上奕王的床,温柔缱绻里自是想不到今日的吧?”

孙如妍言语越发尖刻,芷蘅早有预料。

李昭南如此公然的蔑视,他的妃自然有恃无恐。

“其实,你身为北冥九公主,又何必自取其辱?落得个名声扫地,又是何必?”孙如妍状似语重心长,实则冷言嘲讽。

芷蘅笑道:“王妃您身为奕王正妃,又何必含沙射影?落得个尖酸刻薄,又是何必?难怪奕王要纳四个妃子,还嫌不够。”

孙如妍一惊,随即站起身来,杏目凝着夜晚暗淡的光火:“你……哼,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北冥公主了,进了这奕王府,便要守奕王的规矩。”

芷蘅冷笑:“奕王府的规矩便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吗?”

孙如妍眉尖儿轻颤,正欲恼怒,却随即绽开一抹笑容:“呵,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妹妹听好,这奕王府自有奕王府的规矩,首先王爷练剑之时,不准靠近试剑亭左右偷看,奕王府里尊卑有序,每天早晨除了向王妃问安,便是要恭送王爷出府上朝,再有……”

她的声音微微低下,看向窗外一轮寒月:“再有便是奕王的宝马凌风傲决不准旁人靠近,尤其是女人,更加不可骑在马上,奕王说,女子阴气过重,会消减马的锐气……”

她一字一顿,缓缓回身,目光好似染了月色的冰冷,盯着她,良久不语。

芷蘅一惊,亦有诧异的神色,她终于明白,李昭南带她回府之时,为什么孙如妍的眼光会如此惊异,在她与那匹骏马之间游走,原来奕王府竟有这样古怪的规矩,可……

为什么,今天李昭南会将她拉上马,一路奔回奕王府?难怪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怪异的,难怪她感觉到异常强烈的妒恨目光。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规矩!

可是……可笑之极。

原本是多么风光之事,可落在自己身上,却凭空如此难堪。

李昭南,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孙如妍终究别开目光,冷淡道:“但,我想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王爷才会骑马带你回来,不要以为你轻易破了奕王府的规矩,便可升天了……”

孙如妍眼神四顾,不屑一笑:“好了,妹妹歇息吧。”

孙如妍正欲出门,云儿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与孙如妍撞了满怀,云儿并不识得孙如妍,大气没有喘匀,只是怔愣地看着她。

孙如妍立时板起脸孔,厉声道:“谁家没规矩的丫头?”

芷蘅忙走过去,拉过云儿:“云儿,快见过王妃。”

虽然,自己可以与孙如妍斗斗口舌,不论李昭南怎样对待自己,自己好歹是奕王侧妃,孙如妍不会轻举妄动,可云儿不同,云儿只是个婢女而已。

见孙如妍的脸色,芷蘅便觉不妙。

果然,孙如妍冷眉高挑,向着外面高声叫道:“来人!”

芷蘅与云儿同是一惊,见她这阵势,显然欲要寻衅,芷蘅暗叫不好,如今,身在大沅,又是她人眼中尖刺,是真正的举目无亲。

门外跑进两名侍女,孙如妍眼神一挑,看向云儿:“这丫头好没规矩,彩珠,秀丽,给我拉出去,好好教教她这奕王府里的规矩。”

彩珠连声应了:“是,王妃。”

那名唤彩珠的侍女,明明一张清秀的脸,却眼神冰凉。

也许,在这冰冷的奕王府中,没有人是有温度的。

彩珠与秀丽架着云儿向门外走去,芷蘅拉不住,随着跟出去,便有随来的侍人为孙如妍摆上紫檀木雕花椅,孙如妍华服逶迤垂地,高高在上。

彩珠与秀丽将云儿扣紧,孙如妍向身边侍人使个眼色,侍人得令上前,“啪”的一声,云儿凄声轻呼,白皙脸颊上便有五根鲜红指印,随即便是脆响连连,云儿咬唇轻声哭泣,嘤嘤道:“王妃……王妃饶了云儿吧,云儿知错了……”

芷蘅站在一边,只见孙如妍的眼光直直挑向自己,唇角微动,笑里藏刀。

芷蘅心中一颤,她的眼神分明刻意,如此的阵仗,却只怕是杀鸡儆猴!

夜色凄凉,院落之中,荡漾着冷冷寒气。

明明是五月天气,却凭空感到腊月的寒。

芷蘅紧紧攥住衣袖,在北冥国时,练就的卑躬屈膝,让她太了解孙如妍此时所要的。

她不过便是想要自己低头,杀掉自己身上仅剩的一点锐气。

她适才句句警告,字字威慑,自己皆不曾放在心上,正巧遇着云儿进门,便借机寻衅,好个奕王妃,原来竟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人。

一声声脆响连连入耳,云儿的哭叫声却渐渐低弱。

而孙如妍却悠闲地望月弄眉,好似这一切与她无关!

芷蘅心一横,她知道,若她不低头,云儿也许被生生打死也不足为奇。

举头,寒月如霜。

芷蘅膝上却一软,豁然跪倒在地,她不顾地上的泥水,低下眼眉,颤声说:“请王妃饶过云儿……”

见她跪倒在地,云儿立时停止了哭泣:“公主……”

此时,云儿的脸上已然红肿,芷蘅看着她,凄然一笑。

孙如妍艳美的脸上浮出淡淡笑意,她轻轻摇头:“杨妃,我可看不出你一点请求的意思。”

芷蘅心中一凛,只见孙如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心里冷笑,看来今天,她是一定要给她最大的难堪方才会罢手。

也罢。

在北冥国时,更大的难堪,自己也曾经历,又何在乎这一遭?

芷蘅低头磕在地上,铿锵有声,她抬起头,额上便有隐隐红色,她始终垂着目光,低声下气道:“芷蘅请求王妃饶过云儿这一回,芷蘅定会严加管束,如有下次,愿以身受罚。”

“哦?”孙如妍立即接话,眼色有了几分晶亮,“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芷蘅苦笑点头,孙如妍便随即站起身来,华丽裙裳掠过芷蘅眼前,有淡淡兰桂的香气。

孙如妍忽而笑道:“好,今儿个便给杨妃个面子,若日后再犯……”

她目光冷冷地抵在芷蘅身上,一字一顿:“杨妃,可便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芷蘅垂首不语,只听见孙如妍志得意满的声音飘忽传来:“好了,都下去吧,我也回了。”

一众侍女跪倒在地:“送王妃。”

看来,奕王妃的权威在奕王府中丝毫不逊于奕王?

难道,她是李昭南最宠爱的女子吗?

芷蘅想着,云儿便匍匐着来到芷蘅身前,她泪流满面,红肿的脸颊,几乎看不出曾经的秀色,唇际还带着丝丝血迹。

芷蘅心疼的说:“云儿,又叫你代我受苦了。”

云儿摇头:“明明是云儿自己不好。”

芷蘅惘然笑道:“她想要教训的分明是我,只是打在你的身上而已。”

侍女们一个个散去,各自回房,没有人在意两个奕王府中失意人凄苦的对语。

云儿哭泣道:“公主,我以为离开了北冥国,一切都好了,可是这里……”

她哭着没有说下去,芷蘅又何尝不是万般心酸,想到李昭南绝情的目光,冰冷的话语,尖利地刺人心房。

她不由得抚上小腹,这个未曾出生,便注定饱经劫难的孩子,从今往后,又要如何是好?

“公主……这里还不如在北冥,至少北冥的无尘宫还是个安静的栖身之所,可是这里……”云儿看向那间简陋的瓦房,心痛加上脸上火辣的疼痛,令她哭声凄惨。

芷蘅亦随着望过去,却只是不语。

低矮的瓦房,在冷月下犹显得凄凉万分。

芷蘅举头望月,泪水划过唇角——

故国已在明月中,而今后的日子,怕只能一点一点地熬过……

自己,再也不是无尘宫里与世无争的九公主,而是奕王府中身份低微的杨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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