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分配的号角还没有吹响,吴媛就紧跟着徐爱平跑到了他的家乡。
此刻,吴媛的心里很着急。她那说不出的期盼和犹豫,因为沿途的小雨,而显得愈加没有头绪。她斜倚在奔驰的火车上,深绿的火车厢有点凌乱,而窗外延伸的枝叶,却又那么张狂地伸进车厢里来,这陕南的夏天,委实来得有点太张狂了,只有这清凉的空气,因为下雨有点久了,风里带着凉凉的气息,在火车厢的镜子上,片刻就凝下了一片水珠。
芳龄二十一岁的吴媛,她的青春会是怎样呢?她的爱情又会是怎样?她不知道。此刻,她只是随便地幻想着徐爱平,幻想着徐爱平所说过的金城。
他说,他们这个地方盛产沙金,以前就叫作金州,还叫作洪州,传说穆桂英大战洪州,就是指的这个地方,洪是哪一个字,吴媛也不知道。
对她而言,徐爱平就像是一个谜团,一个解不开,化不掉,辨不明,逃不了的一个谜团。她想忘掉他,想摆脱,可是不能。
她常常见到他,在学校的广场上走过,是刚恢复高考没几年,大学生是天下的骄子,徐爱平是骄子中的骄子。他长得非常帅,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匀称,不胖不瘦。他的脸庞也很端正,属于那种具有精致棱角的人,又因为他所学的是中文专业,立志要做一个名满秦都的记者,所以眼里总是闪着一种睿智而微妙的光芒,但同时又因为他是一位诗人,所以这目光里又带着一种飘忽,这种飘忽的目光似乎常常将人引向不知何方。这也是吴媛常常引以为困惑的地方。
此刻,是南方的七月,而吴媛告别了自己的母校,单身南下,来寻找她的情郎。
火车呜叫,终于缓缓进了站,那些疯狂蔓长的潮湿而碧绿的植物,此刻退后而去,还给从外地来小城的吴媛一个清新的视野。
火车站位置偏高,在站口有一个接人的大巴车,但是,也有人愿意走路。吴媛跟着一个也是在省城上学回来探亲的女孩子一起,那个女孩坐车晕车,所以她们就结伙走路了。
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土公路,女孩子呔了一声,吴媛顿时就看到金城了。
这是一个多么清新的所在,是她极度幻想的地方,她幻想中的徐爱平,在这里生活、工作,他的父母亲是那样的白发苍苍,他们是多么地需要吴媛的照顾!
整个城池,就像一幅水墨画,静静地躺在汉江的南岸。远山苍翠如洗,抱着城市好像一个婴儿,有南北二山,有石梯远渡,有政府机构,有学校、医院、邮局,有百货商业公司……而所有的楼最高不过四层,更多层层叠叠的瓦顶,见证着每一个房檐下,那种最市井的生活……温柔如雾一样的水体,凝结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是吴媛从没有见过的家乡,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个词:回家。
而这里,就住着她的同学——徐爱平吗?
她要来寻找他,此前他们经过了四年学习,两年半的相识。那个时代的他们都很保守,从来没有刻意去表露一个字,直到在毕业前夕,他们这同一个年级却不同科系的同学,也需要表露一下感情,某一种东西,才像种子生发一样,排山倒海而来。
一切意犹未尽,尚没有说得明白,而当时基本是没有电话可以打的,写信吧,也太慢,刚刚毕业回家,仿佛地址还没有确定,而且信里的羞羞答答,是不是真的,还是说不明白。
徐爱平就在这个城市,而他在哪儿,她也并不知道。听说他是到这里的广播电台实习了。毕业方案尚没确定,但学生的要求是很重要的,看样子,如果他真的愿意在这里,那就是分配地址太顺理成章了。
吴媛走在1983年的金城的大街上。虽然微雨时下时停,但这个小城却弥漫着夏日的味道。街边的杨柳绿沉沉,深得要醉了,柳絮早已飞过,这绿里就带了生活斑痕的味道。而曲径通幽的老石板街,也带有一种似乎山城马帮似的传奇。沿途,有一些卖蒸面,或者炕炕馍之类的地方小吃。还有一些面馆,用布帘挑一个幌子有一种古老的意绪。
走过街区,吴媛看见巷口的一端,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一担水卖一毛钱,有一个肥胖的妇人站在那里仔细收钱,而成群结队的邻里在这里排队挑水,伴随哗哗的水声,是柴米油盐,以及他们放肆而快活的笑声。
再走过一个街区,吴媛站在了小城的商业中心。这里是个比较大的广场,有个年轻人,他面貌英俊,穿着时下流行的那种花花绿绿的港衫,大大的方格牛仔裤,粗高跟男鞋,他把一支阳伞撑在头顶,叫卖正在录音机里播放的邓丽君《小村之恋》的磁带。
徐爱平,你在哪里?
这是1983年的7月30日。之所以纪念这个日子,因为这几乎是一个城市共同的记忆。仿佛霞光照耀、黑暗来临,仿佛生命悠长、岁月永逝……在这一天,吴媛来到了梦想中的金城。
从省城来金城的十七个小时的火车过于漫长,吴媛来得是有点太晚了。当她找到徐爱平实习的市广播电台所在地时,得到答复,电台已经下班了。她说的那个大学生徐爱平确实在,但不知现在去哪啦。你明天来吧,那个接待的妇女热情地说。
吴媛只得只身住进了一个临街的小客栈。
略微停息,换掉湿答答的衣服,回身一看,天色似乎已全黑了。寄身在这陌生的小城,想象中的亲切亦不能替代现实的生疏,吴媛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点太鲁莽了。本来,她是应该给徐爱平打个电话,或者写一封信,让他到火车站来接她。可是,在她的心里却也有一种难以化解的隐忧和担心。听徐爱平有一次吞吞吐吐地告诉她,他本来在老家是有一个女朋友的,说是女朋友,那是他们那时候在工厂经别人介绍而谈的,本来并没有结果,一来二去的,他竟然考上了当时门槛甚高的大学。这样就存在一个问题,他是否应该离开她呢?
吴媛问他,那你是忠于爱情的吗?
这时候,吴嫒感到了他的眼睛迅速弥漫成一枝烟树,他重新变得那样迷茫而又哀伤。等到吴媛不理他,徐爱平却又跑到她的宿舍去见她,给她打饭,陪她走过那些寂寞的操场。当吴媛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眼睛望着很远很远的天上飞翔的白鸽。阳光照着,让吴媛顿时心疼起来。正当吴媛想放弃的时候,一件事情又改变了她对这种关系的认知和态度。
徐爱平的父亲来了。
此刻,在这落着雨的夜晚,她想起她曾经见过他的亲人了,那她所爱的人,真的已是属于她了吗?
吴媛不禁打开窗子,凝视着这个夜雾中的城市,夜雾辽远……吴媛所住的房子,是客栈的最高层,三楼。临街的一面,用围墙圈定了起来,而二楼以下,都被高大的泡桐和国槐树遮掩着。正是国槐的开花时节,蝶形的黄白色花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使夏日变得蓊郁。而层层叠叠的密雨,又让这个夏日夜晚显得幽怨和感伤。
1983年7月31日。吴媛记得自己还是被一阵雨声惊醒的,本来,那下了一晚的冷雨,它也不会有这样的气度,让一个少女无眠,可是,在清晨的时候,它突然有了更大的气势,它哗哗啦啦,它微微喘息,它从附近洋铁桶一般的排水管道哗啦啦地打下去,把吴媛惊醒了。吴媛连忙走到窗前。
多年以后,吴嫒还能清晰地记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一天的场景,融进了这个城市的历史,融进了她的一生。
她是一大早跑去找徐爱平的,可是工作人员告诉她,徐爱平回了老家,应该今天可以回来的。他们充满同情地望着她,觉得这个梳小辫的女学生,仅仅看起来,就那么让人想去关注,我见犹怜。
吴媛走在街上。
她站在永安百货公司前,她想,她应该给徐爱平带一个什么礼物吧,此前,她从没有给别人送过东西,她的那种家庭教育让她并没有能接触什么人。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后来在一家厂里管财务,父亲说,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有一技之长,譬如“文革”之后,他还可以就这样依赖着职业,而不用费劲回到大学的课堂,他让自己的女儿报考了经济学专业。其时,那是一个尚显冷僻的专业。
她想,给徐爱平买一个什么好呢?钢笔?笔记本?突然,她的眼前一亮,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相框。那种镶着银白色边的,又带一点冰蓝的颜色,仿佛旧时上海小资的华丽,当时,地下的舞厅已在悄悄地流行。
买了相框,吴媛还在百货公司里停了停,蓦然,她看到了金城丝绸,这感觉让她吃了一惊,她看着那平滑飘逸的缎子,就想,原来爱平的家乡是这样好的,可以产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蚕丝。爱平还说这里的茶也很好,春天了,漫山遍野都是茶园。茶园里会开小小的洁白的茶花吗?吴媛不知道。
吴媛又买了一小截丝绸,她要把那个做成缎带,扎成玫瑰花,挽在这一个华丽的相框前,这几乎,哦,是一个不能说出的秘密。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吴媛的心情变得欣喜,而此时天空也似乎云开雾散,露出了一点恍惚的光影。
走在这样的街上是平和安宁的,走在这样的街上是快乐的,走在这样一个她所爱的男人的家乡,她是幸福的。她只想轻轻地轻轻地体会这种幸福,似乎就希望要这样无休无止地住下去,要和他捉迷藏,看看她最后见到他时,啊,手里已经攥着那么多的秘密了!
吴媛正这样想着,突然在街上撞上了一大群人。她看人群围得那样密集,也走上前去,这时一个小丑,突然把吴媛手上的帽子一抢,吴媛惊骇,跟他转了两圈。小丑将吴媛的帽子举到高处,又回落下来。他微微笑着,画的乌黑的胡须白白的鼻梁红红的面孔,让他看起来特别滑稽。吴媛给逗得笑了起来,她抢下了她的帽子。抬头一看,天上的小雨下得精致,下得委婉,下得诚惶诚恐,天空似乎有放亮的迹象,特别的亮,而雨丝仿佛细细的牛毛。啊,幸福不是毛毛雨,它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吴媛快乐地唱了起来。
原来是一个巡回马戏团从河南来这里演出了。马戏团在巴山路的一个空地上,搭起了黄黄的顶上绿绿的帐篷,一人骑马从帐篷外跑了一圈。吴媛凑近人群里,就被推了进来,她不得不买票了。她看到猴子骑在一个小自行车上,轻松地钻圈,它有时候还微微嘬着嘴,似乎打口哨,猴子的脸啊,看起来喜气洋洋。还有那些狗熊,站在一个四面摇晃的小木板上,下面是晃动的水晶球,憨态可掬。
从马戏棚出来的时候,吴媛陷入了一瞬间的困惑,她想起了早上去找徐爱平的情景。
那位阿姨脸色严峻,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你下班的时候再来找他吧,今天的工作正忙。由于陌生,再也不能追问,只好一个人又来到大街上。总之,这样雨雾的天气还是让人幻想。吴媛想,要不然就下午下班时再去找他吧,给他一个惊喜。让他看看啊,她这样的女孩子是多么懂事,怎么样也不能让刚参加工作的男友觉得自己是拖累啊。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她将要容身的城市。
想到这儿,吴媛就来到了小小的饭店,这里的饭店,供应稀饭、稠酒,还有此地最为流行的金州蒸面。蒸面,是用面蒸成的薄而筋道的凉皮,拌上红红的辣椒,香味扑鼻的麻油,青葱碧绿的小芹菜,还有白是白黄是黄的土法生的豆芽。当下,吴媛就坐下来,细心品尝那香味浓郁,清新爽利的面。吴媛早就听徐爱平讲过,金城人不吃蒸面,那就等于没有吃到可口的饭。
从这个小店巡视,可以看见简朴而又低矮的楼房,两三层的样子,有的在二三楼的阳台摆着盆种的花,可以看见金红色的像小灯笼一样的植物在碧绿的叶子间时隐时现。更多的则是平房,土木结构的房子,假二层是一些阁楼,顶上盖着青黑的瓦,看起来古朴而又亲切。
吴媛的目光再向前,看到一个喧哗的十字路口,而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啊!原来却是一个电影院,大幅的海报贴在油漆斑驳的墙上,放的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拍的《大闹天宫》。吴媛太喜欢美术片了,她喜欢画画,感觉画里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她想,她不如在那个影院里去等徐爱平吧,在那里,她会缓解对于徐爱平的思念。关于他们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就可以暂时忘掉,不要去想吧。
温柔的水正缓缓,缓缓地向堤坝之上漫卷,尽管雨已经不是那么大了,可是,上游的降雨丝毫也没有减小。只是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汉江之水的水位线啊,已经上涨了五六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