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正忙,我接到报社康大电话:有茬了,马上过来。我在锦程。
在龙洲,所谓有茬了,就是有酒场了。有酒场也不能现在去,书记正在看讲话稿,没定稿前我们谁也动不了。新书记到龙洲已经快一年了,给他写讲话感觉还是有点找不到北。他每次都要讲解放思想的问题,我和秘书科的一帮小兄弟,都感到脑枯力竭了。
快下班时,书记打电话让我过去。进了书记办公室,他扔给我一支烟说:小胡,抽一支。
我掏出火机,先给书记点上,再给自己点上。
他说:稿子不错,就是解放思想这一块,我略改了几句。
我接过稿子,哪里是改了几句,几乎是放火烧荒。
我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说:书记的境界就是高,这些思想打死我们也想不到。我拿回去和科里同志好好消化。
书记说:解放思想看起来是虚的,其实是很实的工作,也是很重要的工作,思想不解放,真是件要命的事。
这话说的不错,我心里想,为了写解放思想问题,我们这些大头秘都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我回办公室,把任务安排下去,就赶往锦程。
锦程是一家酒楼,这里饭菜一般,情调一般,但小姐是出了名的疯。苍蝇专叮有缝的蛋,康大有茬总往这里摆。
到了锦程一看,除了康大,客人还有两个:一个是与康大同村的包工头许维富,还有一个康大介绍是他的中学同学于宁。
康大曾经说,我们几个人的实践充分证明了知识就不是力量,颇有几分道理。康大同村的这位包工头,上学时就从来没及格过,往老师暖壶里塞屎壳郎,隔着墙头向女厕所撒尿,小学没毕业就去建筑工地打工,谁料如今成了老板,虽然不大,但也有个百八十万,在我等人面前摆阔绰绰有余。康大还说,许维富养了四五个小情人,还不包括那些偶尔打一炮的。康大本人,上初中时就开始追女生,成绩可想而知,但他爸是乡长,老师拿这个康衙内也没办法。所幸初三时他爸因公殉职,康衙内就此辍学,被他爸的朋友安排到报社提水拖地板。近墨者黑,这小子也学着写稿子,结果慢慢混成政法口“名记”了,专门写些《一个罪恶集团的毁灭》之类的稿子,文笔不怎么样,但能吸引读者。康大的同班于宁,是当时班里的第一名,考了高中,上了大学,毕业后到市里的骨干企业当了一名技术工人,一年前工资还略有节余,今年却只够吃火烧,而且还要拖欠三两个月。至于我,年长他们十来岁,第一批考入公务员,如今是市委办秘书科长,官不大,钱没有,徒有点儿虚名。他们从来不拿我比较,说高说低都不好。机关人嘛,穷要面子活受罪。
今天不纯是喝闲酒,于宁有事有求于人。他请康大给他想想办法,给女朋友先找个单位干着。
康大夸张地反问:女朋友?你还有女朋友?
康大这话明显含着对老同学的蔑视。
于宁抿了抿嘴唇。于宁时运不济,但心气却高,想当年上初中时,他何曾把康大放在眼里?但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而且康大没正形惯了,他的话可以当作耳旁风。
于宁说:是,我们一个村的,她比我低一年级,今年刚毕业,到现在没找到工作。
康大问:她学的什么玩意?
于宁说:学企业文化。
康大嘴里唏一声,说:大学设置课程全都闭门造车,企业是最没文化的地方,偏要弄企业文化。这种课程就是听上去好听却毫无用处,怪不得找不到工作。哎,对了,去许总那里不就很好嘛,他那里最需要文化。
许维富说:我那里全是土包子,哪用得起大学生。
他说的是实情。于宁虚应故事的话也不会,像胡同里走竹竿,直戳戳地说:她也不喜欢进企业,她钢琴弹得不错,想当音乐老师。
康大说:钢琴弹得不错?可咱龙洲全是他妈的牛人。
于宁说:甭管怎么说,你得给想想办法,别人我谁也不认的。
于宁说得很诚恳。于宁不善于说不诚恳的话。
看看再说吧。康大手机响了,看来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勾当,要不他何必出去接?
一会儿他回来了,进门就说上菜上菜。冲着门喊:燕子,拿菜单来,你的零件也全带上来。
一会儿叫燕子的小姐拿着菜单进来了,康大接过放到一边,把燕子拉到怀里说:来来来,我看你的零件带来了没。燕子拍他一巴掌,拿过菜单说点菜吧。
咱老子还用点菜?康大瞪着燕子说,你们店里的破菜我都背过了——辣子鸡、烧羊腿、干炸里脊、炸黄花鱼、花椒狗肉、虾炒西芹、木须肉、凉拌海蜇,再来盘酸辣土豆丝。你这种破地方,没个上得了台面的菜,要不是冲着燕子的零部件,我才不来。你们俩还要什么?
于宁已被这一串菜名吓坏了。他兜里的钱肯定不够,但强撑着说:就这么点儿菜,太少了,胡科长你再点。
我心里明白,最后肯定是康大结账,但现在毕竟还是于宁请客的名义,所以我不想再往于宁心上压石头,说:算了,就我们四个人,点那么多菜干什么?
吃罢饭,康大说:于宁,结账去呀。
于宁手忙脚乱说:对,结账去,结账去。
看着他略有些驼的背影,我说:康名记,你真让于宁结账?他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
那你结?
凭什么我结呀?不是我请客,我也没点菜,倒是你一派主人的架势,非你结莫属。
我更不能结,你们求我办事,没有我结账的道理呀,我又帮忙又出钱,我傻呀?
许维富翻着口袋说:那,那我去结。
但他并没从口袋里翻出钱来。他虽然是老板,但并不比小娘们大方多少。康大根本没指望许维富结账,给老板娘打电话说:老相好,我那于同学下去结账了,你不要收他的钱,帐我结。
下了楼,到服务台,康大签了他的大名,扬长而去。于宁还在那里与老板娘争,我拉他一把说:算了,康大这厮,不吃白不吃。
出了门于宁还一遍遍地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吧。下台阶时他绊了一跤,险些跌倒。我明白他的心思,所求的事康大没句正话,他心里岂能不急。我劝慰他说:于宁你放心,办成办不成康大会帮忙的,别看他马大哈。
于宁握住我的手不放,说:胡科长你看,我一句话也不会说,你和他好好说说,我真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们都是老同学嘛,放心吧,他会尽力的。
康大在远处喊:你们两个,要不要我送?
于宁说:老康你走吧,我骑着电动车呢。
我说:你等等,送我回去。
康大这种人不能和他谦虚,一谦虚他真会把我扔在这驾车走了。他今天驾的是辆铁壳吉普,不多么高级,但也算比较体面。我上了车说:于宁的事你还真要上心。都是老同学。
康大说:我办事你赚好人,等等说吧。我估计,他的那位肯定是困难户,弄不巧是天下第一丑呢。
我说:找你办工作,又不是当媒婆,丑俊有什么关系?
康大模仿周星驰的语气瞪大眼睛说:老兄你现实一点好不好?姿色是女人最大的资源,风骚是女人的最大财富。一个地方资源匮乏经济就没有后劲,一个女人没有姿色一切都玩完。
我说:说不定于宁的女朋友非常漂亮。
说梦话。就于宁那本事,能勾上个女性就不错了,漂亮二字就省了吧。康大说,再说,要是漂亮,工作还那么难找?岗位再少,也不能没有美女的岗位嘛,男人哪个不好色,除非他是太监。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补充说,太监也他妈的好色。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我接到康大的电话,他说今天于宁和她女朋友请客,点名要我去。
十一点多,康大来接我,到锦程上二楼,在推开208房门的瞬间,康大身子轻轻抖了一下,仿佛从暖烘烘的屋里走进严寒里。我向房间里一看,心一下提了起来:于宁的女朋友太漂亮了!她略有紧张但不失大方地站起来,对我们两人微笑。
康大像被太阳晒过的冰激凌,整个人走路都有些变形了。他走到于宁身边,用力拍他一掌说:于宁你太不够哥们了,金屋藏娇,今天才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
于宁只是笑笑。
他的女朋友叫沈远宜,看得出她是在努力装着大方,她说:康哥不是取笑我吧。说话时直视着康大,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像是在征询什么,而微微上翘的嘴角笑意久久不散,仿佛落日后的余晖,灿烂而不耀眼。
康大稍坐一会,就出了房间,我也感到尿意骤来,随后出了门。我们在洗手间相遇,见康大正在拿餐巾纸向鼻孔里塞,我说你怎么了?
康大说:周星驰拍的片子里,一看到美女男主人公就流鼻血,我告诉你,那一点也不夸张。
我说:怎么,你流鼻血了?
康大说:可不是,幸好不多,就像小姑娘的初潮,象征性地流了点。
我笑笑说:真是一物降一物,美女是康名记的克星。
康大没头没脑地问:你说,她还是处女吗?
我应付说:昨天也许是。
康大说:你这等于没说。过会儿,我讲几个段子试探一下。妈的,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说:鲜花只允许插到你这堆牛粪上,插在别人的牛粪上你就不平了?
康大很严肃地说:胡宏,我他妈嫉妒死了,嫉妒得心疼你知道吗?你注意到了吗?她的包里是一本琼瑶小说,这年头,还相信纯情的女孩子不多了。
我说:你不是说纯情小说都是毒草,让人失去面对现实的能力,怎么又赞叹起来了。
康大说:你不懂,三句话就脱裤子上床的,就像大棚菜,没滋味的很。我现在特别向往一脑袋纯情的女孩子,他们才是纯绿色、有机无公害。
菜已经上来了,康大问:远宜你没参加考试吗?前一阵一中、实中都招了十几个老师。
于宁替他回答说:参加考试了,但考试不过是个形式,大都内定了。
康大点点头:这我信,不过,他们的谋私真是要让龙洲的教育事业蒙受巨大损失了。要说合格的老师,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及远宜的一半。
远宜说:康哥又取笑我了。我想先在一个学校教着,中间再想想办法,明年还是要考一批的,我好好准备一下,再冲冲,总会有公平的。
康大说:公平?公平、爱情和处女,是龙洲的三大稀缺资源,几乎濒临灭绝。
大家都哧地笑了。
吃过饭,康大抢着去结账,结果老板娘说沈妹子早把账结了。康大因为不能在远宜面前潇洒签字而遗憾,说于宁你太不够哥们,不给兄弟一点表现的机会。出了门一看他那破车,更是觉得丢了大人,不好意思说送远宜。
照例他与我一起走。走了不远,他把车停下了,郑重地问我:你说,远宜还是处女吗?
我说:你脑子怎么净往这上面想?我想,应该是吧,你一讲笑话,她脸红的那样。
康大惋惜地连连摇头:她红脸是因为她一切都明白。又叹口气说,校园里都免费提供避孕套、畅销《泡妮必读》了,还他妈上哪找处女?不过,不是处女也值。我实事求是告诉你胡宏,我阅女无数,可没人盖得过远宜。我总算体会到宁愿为一个女人做一切是什么滋味了。
我看这家伙今天神经兮兮、郑重其事,问他:你该不会打远宜的主意吧?朋友妻不可欺,何况是老实巴交的老同学之妻?
康大愣怔着说:只许这朵鲜花插到于宁牛粪上,就不许插到我这堆牛粪上吗?冲,对不住朋友,不冲,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这话时,他沉重地拍着方向盘。
这家伙,真是疯了。
于宁所托之事康大很上心,十几天后就在街道办中心小学为远宜谋到了代课教师的位子。康大说先代着课,有机会时再考或特聘。
过了不久,于宁打我电话,说他要辞职,征求我的意见。
原来,于宁有个远房表哥前些年一直偷偷卖药品,如今做了几家药厂的医药代表,一年赚十几万,有意拉于宁一把,让于宁办停薪留职跟他干。
我实质的意见也参不上,说你慎重考虑考虑,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正式企业职工,养老保险什么的都有。
我建议于宁听听康大的意见,于宁说康大这人太不忠厚,不想与他交往。据于宁说,康大三番五次去找远宜,学校老师都认为康大是远宜的女朋友呢。
我说你这么说康大就不客观了,他是不着调惯了的人,你不能见风就是雨,再说他刚帮了你,倒赚了你句不忠厚。
于宁说他要是像你一样,我就不会多心了。据于宁说,康大还怂恿远宜拍了一些不像话的照片,于宁当面把照片撕了,岂料远宜竟然生于宁的气。
我问拍的是什么样的照片,于宁说反正康大不应该给远宜拍那种照片。
我不再问,说关键还是你要把握住远宜。于宁说他也摸不准远宜的心,远宜那么漂亮,自己心里有些自卑感,从大学里就老是有种预感,有一天远宜会离他而去。
我批评于宁不能总是这么小家子气,连个女人你都把握不住,你还干什么大事?放下电话再打康大的手机,正式提醒他做人要有原则,要有良心,要有廉耻。康大这厮大大咧咧地说:你们都不懂,再过几天一切都真相大白,那时你们就傻眼了。
三天后就“真相”大白了。
9月28日,市文化局、教育局、卫生局、电力局联合在影剧院举行庆国庆文艺汇演。康大打来电话,说他有票,请我和于宁一齐去当观众。我说电视里各种晚会都滥得让人愤怒了,还去看咱这些土玩意?但康大说不去会后悔的。
大概第五六个节目时,主持人介绍说:下面,请街道办事处中心中学代表沈远宜老师为大家献上钢琴曲。远宜也有节目?于宁惊讶地伸长了脖子,看来这事他也被装进葫芦里了。
舞台上灯光一齐熄灭,随着咯咯的高跟鞋声,一束淡蓝的灯光亮起来,远宜在一片唏嘘声里走到钢琴前,鞠一躬,坐下来。就这出场式,已经把全场的人镇住了。优美的琴声袅袅升起,全场没有一丝杂音。淡蓝的光线里远宜随着演奏婀娜多姿,偶尔抬起脸来时眼睛是那样的明亮美丽,恰如蓝色天幕上的星星。
舞台上的灯光一齐亮起来,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穿一身淡绿套装的远宜倾倒了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