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槐花又开了,把整个槐花巷都浸泡在一种淡淡的芬芳里。对金宝来说这是一种记忆,是一种童年的印象,他想假如他是梵高的话,他一定可以描绘出旁人根本无法感受的那种槐树开花的画面,那种白得铺天盖地,白得让人泪流满面的画面。
金宝生命最初的记忆碎片几乎都与槐花巷有关。槐花巷不是很长,两边的老墙远远看是青灰色的。老墙的下半部比较潮湿,满是青苔,有很浓很浓的潮湿气息,尤其是在阴雨的天气里,那些青苔蔓延得很厉害,有时候会蔓延到那些住户的窗台上,把那种潮湿的气息往人家的屋里送,让一些有哮喘的老人咳嗽不已。老墙的上半部和下半部不一样,虽然它也大多是绿色的,可墙壁上的内容不一样,往往是垂满了青藤,或者爬山虎之类的植物,阳光照在那些绿色的叶蔓上,色彩有些光怪陆离,一些槐树的枝杈就从青灰色的老墙后面,从那些藤蔓间长长地伸出来,像是在呐喊什么。
关于槐花巷的传说,金宝听母亲说过。母亲告诉金宝最早来这里居住的是一个泉州的商人,他来这的时候带来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小名就叫槐花,都说是那个泉州商人在经商途中把朋友的老婆拐出来了。那个女人的儿子长大后居然就找到这个城市来,可却没能见到亲娘槐花,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他冻死在街头,传说他冻死的样子很特别,身子虽说是蜷曲的,两只手臂也抱得很紧,可脖子依然伸得很直很长,像是在张望着什么。槐花后来就带着很沉重的负疚感郁闷而死了,那个泉州商人对槐花的去世很是难过,就在这个巷子里遍植槐树,大概是在寄托自己的哀思。从那时起这条老巷就有了槐花巷的名字。母亲告诉金宝这个传说时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因为母亲的小名也叫槐花,母亲说:“真讨厌,这名字咋就和你娘的名字重了。”
金宝喜欢看母亲脸上的红晕,他说:“重就重呗,有啥。”
金宝的家就在老巷最东边的一个院落里,解放前大户人家的院落,解放后被分了。金宝刚记事的时候,他家居住的那个院落还没有被分隔开,院子里一共住了五户人家。母亲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脸喜气地把木门打开,就站在院子里梳洗,并且和邻居们说说笑笑。母亲的声音很清脆,像清晨的画眉鸟。金宝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母亲,这个时候他很为母亲骄傲,母亲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高挑的身段,而且头发又亮又黑。平时母亲最爱惜自己的头发,总是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再盘一个发髻在头顶上。这个时候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也大都是围在母亲的旁边,他们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两个眼睛盯着母亲。有时候就忍不住要夸母亲几句,说:“你看人家槐花,咋就这么水灵?还跟大闺女似的。”母亲听了这话笑声就更嘹亮更清脆了,真像是有只画眉鸟在鸣叫。而金宝的爹这个时候还伸着两条细长的腿躺在床上,他得在床上再躺上一段时间,才打个哈欠,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揉着深陷的眼窝说:“真他妈不想起床。”这才百般不情愿地把脚伸到地面上,探着脚寻找那双大大的黄色解放鞋,在他把脚伸到鞋里后,也并不马上就站起来,还要坐在床沿上把手伸进裤兜摸索出一支香烟点着,这才在烟雾缭绕中站起身子。金宝的爹起床后,整个房间就开始弥漫上了一种烟草和狐臭的混合气味。金宝很讨厌这种气味,这个时候他一般不进屋。可令金宝忍受不了的是母亲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三步两步地赶进屋里,把热在炉子上的稀饭和馒头端上桌,热热乎乎地招呼金宝爹吃饭,那样子简直就是在巴结讨好这个懒洋洋的男人。金宝认为母亲不应该是这样的,金宝心里不舒服,往往是要等着爹出门后他才别别扭扭地坐到桌前。
母亲会说:“怎么了?嘴噘那么高,要挂酱油瓶啊。”
“妈,我不喜欢他。”
“这孩子,他是你爹呀,不喜欢他也是。”
金宝是上了中学以后才知道那么漂亮的母亲怎么会嫁给他爹的。这事还是金宝的大姨告诉金宝的。金宝的大姨撇着嘴对金宝说:“哼,要不是因为那个时候干什么都得看家庭出身,你娘怎么会嫁给你爹?看你爹那样子,又懒又笨,他家以前住在胡同西边,早些年胡同西边都住的是啥样人家?倚门卖笑的,引车卖浆的,哪能和我们东边比,东边都是大户。后来他好歹出去当了兵,可还是没当出什么出息,当出个心脏病,不能出力不说,还不知哪天说没就没了。”金宝后来从别人嘴里也听说一些关于他爹他娘的事。母亲的娘家解放前是这巷子里的一个大户人家,住在巷子的东边,是开粮行的,院落几进几出,门前还有两个大大的石狮子。金宝的姥爷抗美援朝的时候因为往军粮里掺沙子,被政府判了刑,家产也被没收了。打那以后他们的家道就开始衰落。到母亲该嫁人的时候又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为了改变家庭的政治面貌,金宝的姥爷就把金宝的母亲嫁给了胡同西边的一个转业军人,这个转业军人就是金宝他爹。金宝他爹对金宝姥爷好,在文化大革命最轰轰烈烈的时候他不怕牵连把金宝姥爷接到自己家住,让金宝姥爷少挨了不少的批斗。当然,他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个时候一个根正苗红的转业军人在单位是很容易上去的,和他一起转业的战友大多有了一官半职,而他因为受金宝姥爷的连累,在单位里始终是默默无闻的。他一生中最露脸的事就是和同志们一起获得过一次先进集体。那个先进集体的产生和一次捉贼有关,不过和金宝爹确实没关系,同志们捉贼的时候他正在车间的成品堆里睡大觉。领导为了争一个先进集体的指标就把他的名字也报上去了,发奖金的时候他也把手伸得很长,领导就照他的手背狠狠地打了一掌,说:“你还好意思伸手?要不是同志们发现得早,恐怕连你也被贼偷走了!也就看在你坚持几十年睡大觉不容易的份上给你一个荣誉,奖金你还想啊?得了吧。”金宝他爹的那一次露脸还露得不够实惠。
金宝对爹的彻底失望是在他十岁那年。那天早上金宝爹对金宝说:“宝儿,今儿跟你爹钓鱼去,钓他妈几条大鱼回来咱也改善改善生活。”母亲也跟着说:“就跟你爹去吧。”金宝比较听母亲的话,正好又看见韩叔也握着鱼杆站在瓦蓝色晨曦里,并且用他瓦蓝色的下巴朝金宝示意,金宝就点了头。金宝当时是很喜欢韩叔的,总觉得韩叔身上有某种气息和母亲很相似。韩叔个子比较高大,鼻子也比较高挺,脸虽然黑点,但一脸的和善,每次见了金宝都要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抱着金宝跑几圈。
金宝清楚地记得他们到郊外的水库边时,太阳还没升高。天边的朝霞也没有完全退去,爹问韩叔:“这个地方可有鱼?”
韩叔说:“球,这个地方都是白花花的水,藏不住鱼,得找个有水草的地方,鱼是要做窝的。”于是韩叔就在前面走着,爹和金宝就走在韩叔的后面。
爹又问:“这鱼能看见我们吗?”
韩叔说:“你问鱼去。”
爹还想再问什么,韩叔就说:“别问了,你当心脚下吧,看好了,踏着我的脚印走,别陷到水里去,这个地方的水没深浅。”韩叔说这话的时候还专门看了看金宝,说:“宝儿,你更要留心啊。”
爹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你充什么大头蒜啊,你——”爹的第二句话还没说出就啊了一声,并且不得不甩着手使身体保持平衡。爹的手比较长,三下两下就把紧跟在后面的金宝撞得东倒西歪。金宝本来也可以像爹一样把手伸出来摇晃几下保持平衡,可他没伸,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刚在岸边捡到的鱼篓,他舍不得丢掉这个鱼篓,他觉得钓鱼就得要有鱼篓,像爹和韩叔那样在腰里别个编织袋很不专业。就这样他拎着鱼篓摇摇晃晃地把脚伸到另一个地方,于是他的身子就随着脚下的黄泥一起做了一个滑行运动,迅速滑进水里。金宝记得他身子入水的那一刻,溅起了很高很高的水花,那白色的水花一直飞向天空,在他的头顶上荡起一片白雾似的东西,他就在那片白雾中沉没下去了。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又上的岸。当浑身湿淋淋的金宝站在岸上时,他看见爹正在解裤子,而且他的衣服也已经甩在另一边的水里。他也看见同样湿淋淋的韩叔皱着眉头对爹说;“别脱了别脱了,孩子已经救上来了。”
于是爹就不再解裤腰带了,走上前看着金宝说:“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吓死我了!宝儿要是有个好歹,他妈还不把我给撕吃了!”
韩叔说:“叫你留心点,留心点,你看你干的啥事。”
爹笑着对韩叔说:“真是多亏你了,麻烦你再把我的衬衣也给捞上来吧。”
韩叔看看爹漂在水里的那件白色的衬衣,摇着头说:“你饶了我吧,尽是水草,再会水的人也不敢下去。刚才要不是救人,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下去。”
爹只好仰天长叹道:“唉,那可是件的确凉衬衣啊!”那个时候很流行的确凉布料的衣服。金宝知道爹是很看重那件衬衣的,是办大事的时候才穿的。
韩叔说:“谁要你乱扔的,你以为龙王爷还等你脱衣服啊?等你把衣服都脱了再下水,孩子也就找不到了。唉,不是我说你,你们西头的人哪,就是提不起来……”
爹回家后很轻巧地对母亲说:“衬衣被我忘在水边了。”说完就病歪歪地走到一边去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类似螃蟹,有点横行的意味。
金宝最不爱看爹的这副样子,在金宝童年的记忆中爹那个病歪歪样子像是一个幽灵,总是影影绰绰地走在他家的院落里,走在老槐树下,走在老巷的青石板上。走得恍恍惚惚,走得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