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陈捷克便不高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他才领到金色的侦探证章,成为本市历史上头一个华人侦探,终于脱下警员制服,调入市警局第四分局抢劫案组,他应该感到骄傲才对,但他一点也没觉得高兴,或许是昨晚电视新闻报导这个消息时,又拿他的名字作文章,惹他生气。
从他在警官学校的时候,别人就喜欢拿他的名字开玩笑。可是父亲给他起名陈捷克的时候,美国人还根本不晓得香港有个叫作成龙的电影演员。这个成龙也讨厌,到好莱坞来闯天下,不老老实实叫自己的原名,偏要改作陈捷克,闹得他这个真正的陈捷克倒不知该怎么办了。不管走到哪儿,一说自己是陈捷克,别人就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相信。好几次有人听了大笑,说如果他是陈捷克,那他们就是汤姆·克鲁斯。
或者是因为天气,所以他不高兴。陈捷克喜欢晴天,可这几天连续下雪,好不容易今天停了,却又大雾迷漫,闹得他跟太太外出购物,心里也不痛快。从准备报考侦探笔试开始,直到一星期前接到成绩通知,他几乎十个月没有休息过,所以正式接到升任侦探之后,申请休假两天,今天陪太太逛街。
太太带他到市区最繁华的大街,说是要去切尼大厦,他就更沮丧了。他升侦探,薪水并没有涨很多,哪里有闲钱,逛全市最昂贵的百货商场。不过他不言不语,跟着太太在刚扫清雪的人行道上走,一路观看浓雾在马路两边楼房之间飘荡。因为大雪覆盖,修路工程也停止了,却继续阻挡着半边马路的交通,惹得人人怨气冲天。切尼大厦是这条街上最高的建筑,或者说是全城最高的建筑。陈捷克望不见大厦上面两根冲天的避雷针,只能看到七层楼的窗户,在雾中露出灯光。
大厦里面当然见不到浓雾,照旧的灯火辉煌,琳琅满目,香气袭人。一进大门,太太立刻喜笑颜开,呼吸急促,东奔西跑。陈捷克热得够呛,脱下身上穿着的长风衣,搭在手臂上,跟着太太走来走去。忽然他的对讲机响起来,扯住他的脚步。
“休假你还带着这东西?”太太不满意。
“还不是因为这天气,出门的时候你要我穿上风衣,”陈捷克说着,翻转手臂上的风衣,到口袋里取对讲机,“本来说是不穿的,所以没拿出来,碰巧了。”
太太嘟哝:“什么碰巧,故意的。你看你,刚才垂头丧气,现在精神百倍,你就是不想陪我逛。”
陈捷克启动对讲机,答说:“侦探陈捷克。”一边用手势告诉太太,他就在那个角落里打电话,让她自己继续去逛。
“谁?”警局总台调度问,“侦探陈捷克”这说法还太新,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太太摇着头,走开了。
陈捷克便提高声音,向对讲机说:“我是第四分局的侦探陈捷克,你想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情况?”
对方醒悟了,说:“对不起,侦探陈捷克。我们刚接到九一一报告,切尼大厦有人跳楼自杀。”
陈捷克立刻习惯性地看一眼手表,九点二十三分。他听着电话,左右转头观察,一边说:“我就在切尼大厦里面,马上进入现场。你通知第四分局,马上让我的搭档沃夫侦探来这里。我想,现场技术小组已经出动了。”
对方回答之后,陈捷克收起对讲机,快步走出切尼大厦,到了街上。很奇怪,周围到处都很正常,人照走,车照开,毫无惊慌之状,完全看不到有人跳楼后的景象。陈捷克又往前走了几步,查看环境。切尼大厦跟左边珠宝店和右边家具店都是墙挨墙,中间并无空间。如果有人从切尼大厦跳楼,只能落到正面的马路上。而马路这一侧正在修路,圈了黄线,车马不通,人行道上的雪也扫得潦草。
陈捷克仰起头,朝上望,大雾依然浓重,看不到楼顶。那么说不定人从切尼大厦上跳出,落到两旁其他建筑的屋顶上了?这么想着,陈捷克疾步走回店中,赶到电梯口。
从门顶端的数字看,这电梯只上到第九层,可谁都晓得,切尼大厦有十五层之高。他走到旁边,问一个商店警卫。
“这九层是商店,顾客们可以自由上下。”警卫说,“十层以上是公司办公室,顾客不能上去,要乘另一部电梯。”
陈捷克亮出自己的侦探证章,说明自己有公务,急需找到公司经理。那警卫赶紧领他走到大厅另一侧,转过一个弯,那里有两个电梯门。
“左手这个是公司普通职员用的,”警卫指给他看,“右手这个是总经理切尼先生专用的,直通他的办公室,第十五层。你必须按一组密码,电梯才会启动。”
说完,那个警卫便告诉他这部电梯的密码,并且按了右手电梯的钮。门马上就开了,电梯刚好停在一层。陈捷克走进去,按动密码,门便关好,电梯启动,很快升上十五层。陈捷克心中不解:切尼大厦有人打九一一电话报警,可警卫却似乎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任何情况。
到了十五层,一走出电梯,陈捷克便立刻感觉到气氛异常。收发台后没有人接待,满楼道里震荡着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好像右边不远处有很多人在同时讲话。陈捷克把手里风衣丢到收发台上,先背向声音来源走到左边楼道,那里是公司总裁兼总经理的办公室,门都大开着,里面摆了不少桌椅,却空空如也,连秘书也不见一个。看过之后,他转往右边,一转过弯,就看见另一个电梯门,显然就是给公司其他员工们用的那部。楼道两边各有三个门,办公室和洗手间。
楼道尽头,站了几个女人,看得出都是秘书,正在交头接耳。看见陈捷克走来,都住了口,看着他。陈捷克掏出自己的侦探证章,挂到自己上装胸前的口袋边,说:“我是市警局侦探,接到报告,这里有人跳楼?”
几个秘书听了,并不讲话,却都往后撤身,空出通路,让陈捷克进一个门。原来是间会议室,不很大,只一个圆桌,几个软椅而已,但都十分豪华昂贵。三个穿着讲究的男士,站在屋子里,指手划脚地争论。
不用问,陈捷克便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迎面一扇窗户被打破。那跳楼的人,显然就是从这里跳出去的。陈捷克一边指着胸口衣袋显露的侦探证章,说着:“市警局探员。”一边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他什么都看不见,外面整个被浓雾包围着,只听到远处车辆滚动的声响,却不知下面是不是马路。
“这下面是哪里?”陈捷克回过头问着,同时小心地绕过窗前倒在地上的一把椅子,显然那是打碎窗玻璃的用具。“你们没有人碰过这把椅子吧?”
三个人都摇摇头。
“这下面是第十大道。”有人回答。
“所以不是珠宝店或者家具店的屋顶?”陈捷克问,只想确认一下。
“不是,下面就是大马路。”一个高个子男人说着,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又说,“我叫罗伯特·基普林,切尼公司的首席财务官。”他大约四十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很难想像他会喜欢枯燥乏味的会计工作。
陈捷克握握他的手,说:“我叫陈捷克,请问跳楼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基普林先生转头看看众人,然后回答:“大概五六分钟以前吧?”
“对,最多五六分钟。”有人应和。
“谁发现的?”陈捷克问。
基普林先生回答:“布莱尔小姐,她是总经理切尼先生的大秘书。”
“她人呢?”
基普林先生又回答:“她刚才昏迷过去,我把她抱到隔壁休息室去了。”
陈捷克一边朝会议室门口走,一边问:“你们知道是谁跳了楼?”
基普林先生说:“大概是切尼先生。”
陈捷克一惊,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知道的?”
基普林先生这次没有讲话,耸耸肩。
旁边一个年纪颇大满头银发的男士回答:“我们都听到布莱尔小姐的惊叫。”
“惊叫什么?”
“她喊叫包比!包比!”那男士说,“当时我们在休息室里等着开会,听见她惊叫,都冲过来,开门看,窗户打破,切尼先生不见了。”
“所以切尼先生的名字是包伯?”陈捷克看见三个人都点头,又问:“除了听见布莱尔小姐的叫声你们能确定切尼先生当时在这间会议室里吗?”
三个人又都摇头,各自言语:
“订好十点钟开董事会,他应该是在会议室里吧。”
“他昨天去纽约,说好今早回来。”
陈捷克听着,走出会议室,转进隔壁休息室。那几个男士都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休息室。
布莱尔小姐已经苏醒,坐在沙发上发呆,看见众人进门,好像吓了一跳。
“布莱尔小姐,我叫陈捷克,市警局的侦探。”陈捷克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布莱尔小姐大概二十七八岁,眉清目秀,身材适中,很有些魅力。此刻因为惊恐,目光黯淡,面色惨白,嘴唇抖动。
“布莱尔小姐,你看见切尼先生跳出窗口吗?”陈捷克问。
布莱尔小姐摇摇头。
“那么你看见切尼先生走进会议室了吗?”
布莱尔小姐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这时基普林先生走进休息室,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几杯水。他放下托盘,首先拿了一杯,递给布莱尔小姐,笑着说:“喝一点,压压惊。”
布莱尔小姐接过,两手发抖,水都溅出来了。
“你知道切尼先生今天从纽约回来,是吗?”陈捷克问。
布莱尔小姐点点头,没有讲话。
“可是你看见切尼先生回到办公室来了吗?”陈捷克接着问。
布莱尔小姐好像抬起眼睛,看了看前面,眼光闪烁,并无定处,然后又低下头,喝了两口水。
基普林先生鼓励她说:“不用怕,回答陈警官的问题,我们都会帮助你。”
布莱尔小姐挪开水杯,说:“开董事会,切尼先生从来没有迟到过,他应该是按时回来的。”
陈捷克仍然要确认:“可是你并没有看到他。”
布莱尔小姐没有回答,眼里好像充满了泪水。
“请你不要逼迫她,她已经吓坏了。布莱尔小姐显然是看见切尼先生了,我听见她喊叫包比,包比。”讲话的是个大约五十岁的人,戴着深度的眼镜,又补充,“对不起,我是朗斯坦利,切尼公司的董事。”
布莱尔小姐却突然说:“他说好纽约时间八点钟起飞,我们这里的十点钟一定到办公室。”
陈捷克明白了,问:“他坐私人飞机来回,所以能够自己控制时间,是吗?”
布莱尔小姐又点点头。
陈捷克脑子里算了算时间,说:“纽约到这里要飞三小时,机场到市内开车要四十多分钟。(注:纽约东部时间十一点,是中西部时间的九点。)所以他应该是我们这里九点钟左右降落……”
布莱尔小姐说:“对。切尼先生很体贴人,起飞时没打电话。九点钟我们上了班,他才从飞机上打来电话,说是就要降落,董事会准时开。是这样吧,基普林先生?”
“是,没错,布莱尔小姐。”基普林先生转过头,对陈捷克说,“当时我正在布莱尔小姐的办公室,所以切尼先生打来的那个电话是我接的,我转告了切尼先生的话,布莱尔小姐通知了斯坦利先生和莫利森先生。”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陈捷克站起来,说:“警局的现场技术人员到了,我去招呼一下,对不起。”
说完,他走出休息室,安排警局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