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周老七空手而归的时候,梅雨淅淅沥沥开始下了。
大少爷没有找到。
这几天,窑户老板曹茂斋突然变得有些反常——闭门不出。他缩在宅院里不是独自静静地思想,而是跟老鼠一样琐琐碎碎而又莫名其妙地摸索或走动。情形似乎跟大少爷有关。他心底也许有个激动人心的盘算,而又不晓得用什么方式掩盖住自己的内心。他嘟嘟囔囔,七上八下地到处摸身上的口袋,然后在屋里转几转,走出院门,又故作镇静地站在门檐底下,抬头伸伸手试试雨量的大小。
天色昏暗。
实际上连脑膜炎都清楚院子里已明显“滴滴答答”开始下雨,瓦片上滚豆子一样在淅淅飒飒,就是不出厅堂也能在天井里看到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一个一个地开花。
在长江中下游一带,每年的六七月份之间,老天爷都会连绵地保持着一段忧郁阴沉或伤心抽泣的表情。这种现象在瓷器镇一般也来得比较准时和明确。因为近郊王岗的杨梅刚刚在青花街上露脸,太阳就永久地躲进了厚厚的云层,滚滚的云层就像打湿了的棉絮,开始拧出一阵接一阵的雨水。同时,又因为瓷器镇这个盆地的棉絮盖得太厚太久,闭得热气和水汽都没有办法蒸发,人和牲畜就哮喘病患者一样透不过气来,衣服和物品也开始潮湿和发霉。
倒霉的梅雨季节,就这样“窸窸窣窣”地降临了这个集镇。
只半袋烟工夫不到,雨水就把瓷器镇许多土路上的泥巴浸湿泡涨,脚板和车轮几经碾压,弄头巷尾“吧唧吧唧”泥湿的声音又死灰复燃。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像坯坊里用脚板练泥一样。
其实,按理这个时节应该是曹氏家族走下坡路的时候——大少爷曹振宇杳无音信,马鞍岭的作坊面临停工,窑火随之肯定就要歇火,小少爷就此游手好闲嫖赌逍遥的日子扑面而来——曹茂斋瓷器的进项眼睁睁地看着被梅雨泡汤。
然而转身,他背着双手就站在周老七身后。
这时周老七拿一个木板凳子垫脚,在用排笔一撇一捺往大门板上刷浆糊。他在贴一张《曹府开启产业典当的告示》——不是要收购家业,而是启动产业典当的买卖。随后的两天,这种由曹茂斋熬夜写出来的一大摞的告示,几乎在全镇的弄头巷尾所有避雨的墙面上,像狗皮膏药一样随处可见。
《告示》粘贴得端正而平整。
曹茂斋这才满意地捻一捻山羊胡须,一字一句在心底孤芳自赏了一遍自拟的文稿。
文稿源自于那个被风传的模糊说法。
这个说法又因为《告示》,开始在镇上被置换成一个有鼻子有眼的确凿消息。商会会长早已离开了集镇。风开始“噼里啪啦”地乱吹。山雨欲来,像是要下一场劈头盖脑铺天盖地的暴雨。瓷器镇上但凡有钱的人家,都在“叽里咕噜”地拨打着寻找出路的算盘。
半天工夫,全镇没有人不知晓怀玉山里的队伍将倾巢出动。
猛然就这么一下子,代替曹府抛头露面的胖头胖脑的管事周老七,在这个雨季里成了喷香的馒头。镇上的人都饿狗似地踢踢踏踏地跟在这个馒头后面,表面是围着他看他刷浆糊贴《告示》,实际上都在想探一探《告示》后面的烟雨气象。
为了找大少爷,周老七刚刚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四乡八坞,沟沟坎坎,把整个赣东北都走遍了,甚至到了浙西和皖南。走的路比吃的盐多,听的事比喝的酒多,而且他俨然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一样,嘴里偶然曝出“武装暴动”、“分田分地”之类的新鲜词语一套一套。
目标当然是洗劫瓷器镇。
平时周老七是一个八扁担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憨包,而这个时候的周老七站在街头的凳子上居高临下,虽然转过头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一副生怕触犯禁忌不敢多说的神秘样子,但透露出来的神色却故意遮遮掩掩有些卖关子的意思。
“人家土匪在山上一大帮子人总要有口饭吃。”
据说根源是弋阳横峰一带有一伙人蛮力蛮脑,冲着有权和有钱的人拿起柴刀和破枪,杀人、放火、抢劫,然后席卷走一批粮食、钱财和女人去占山为王。后来在这个山的许多山沟沟里面,东一股西一股像禾秆堆一般,又纠结发展了好几股胆大包天的队伍。
瓷器镇这么多老板和财主,随随便便搞几家就够他们山里面坐吃半年。
这些民间风传的消息,甚至在镇党部的余大米主任那里也得到了印证。镇公所门口的石灰墙上张贴出一张更大的狗皮膏药。这张狗皮膏药不是尿片一样大小的曹府《告示》,而是气势磅礴的官方《公告》。落款处有镇长和镇党部主任鸡脚爪一样的签字,还气派地戳上了两颗鲜红的衙门印鉴——镇保安团要“招兵买马”。
这就有得说头了。镇里的保安团虽说叫“团”,但是稀稀拉拉也就是那几个子毛人,几杆子破枪。《公告》上说“因为共匪所作所为野蛮凶残得不像人做的事情”。他们“共产共妻”“烧杀抢夺”“眼睛都不眨一下”。
“喏,这就是被土匪剁掉的。”
为了招兵买马,余大米现身说法地将自己的一个手伸出来,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上立马就泛出了冲动的红晕。一个连根残缺的小拇指断面,像肉瘤一样难看地突出在巴掌的边沿。余大米原来是怀玉山余家坳里一个著名的大户人家的少爷,现在的家破人亡,一个人在瓷器镇孤孤单单就是如山的铁证。
“倾巢而出,那就肯定血流成河。”
估计梅雨一过就要遭殃。到时候天晴了,路好走了,腿脚快些,计划也就方便付诸行动。对于习惯了翻山越岭的共军来说,从最近的鸡冠寨下山到瓷器镇也不过百来里山路。一夜工夫的事情。
消息甚至比梅雨来得更加迅速凶猛,更加令人胆颤心惊。很多有家底的人就准备外出躲难,逃到乡下老家去,或者临时客居都昌与鄱阳。
就在春夏之交雨季到来之时,镇上的窑户老板曹茂斋却一反常态由呆滞转向兴奋和忙碌。作坊窑厂都歇脚了,本来他应该清闲才对,但是一向事必躬亲的他,竟然很长时间没有去镇公所陪同打牌、喝茶或者抽烟。他让他头脑简单的老婆伍桂枝,带一身富有弹性的嫩肉单独在镇公所进进出出,承当起曹府与官场的桥梁和纽带。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
很多人甚至都吃惊地看到,他带着他的管事周老七和小长工伍金梁,整天拿着皮尺和算盘,可能还掖着典当的现洋或纸币,“吧唧吧唧”到处上门去收购人家贱价变卖的田地和家产。路途中,他们有时在某个张贴告示的墙根停一下。斗笠蓑衣,主仆三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个穿双胶鞋,另两个穿着草鞋,裤脚筒都挽过了膝盖,脏兮兮的泥巴点子溅得腿肚脚背上到处都是。
“走啊,你怎么不走?”有人反问曹茂斋。
雨点“滴滴嘟嘟”在他斗笠上弹跳。
“你们年轻你们走,我出点钱,我留下来帮你们临时保管一下家当。”曹茂斋装模作样看看雨天,继续说,“我怕什么,我老曹家倒霉都倒到了底了,我做一回好事,我就不信邪,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土匪如果想要就让他们拿去好了。”他做样子做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情,他摊摊双臂,大义凛然地表现出一副随时愿意把自己老骨头交出去榨油的样子。
曹茂斋肮脏的脚骨头上暴露出很多很粗的汗毛。
像救世主一样,曹茂斋老板那从容不迫视死如归的样子,叫镇上很多慌不择路的人开始心生敬仰。
从乡下逃荒逃到镇上当徒弟崽子算起,曹茂斋在镇上也不过打拼了十多个年头,身上牛屎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尽,好不容易巴巴结结省吃俭用,积攒了一府破旧的宅院、一副半做坯的作坊和一个窑场的家业。像这种产业规模,在瓷器镇的工商界不过一个勉勉强强可以蹦跳的虱子。而且据说这枚虱子,于年前的冬天还遭遇了一场近似于地震的天灾——曹家出了一个恶事:大少爷曹振宇偷了家里的钱财离家出走。
但是,就在曹茂斋兴奋地大肆典当人家家业的第二天头上,情况突然有变。这一天这个不一般的人物突然变成了哑巴。连送上门的典当生意都懒得打理,他躲在家里吸烟。原因非常简单。曹茂斋听到周老七一个汇报后就不再开口说话。
曹茂斋干腌菜一样萎了。他听到汇报后没有表态,甚至像死人一样连表情都没有了。他眼睛皮闭着,托着水烟筒像是很疲劳的样子。他没有理会周老七一直站在他面前等他的下文。这一天曹茂斋没有出门,一直沉闷地坐在自家的堂前“咕噜咕噜”不停地吸水烟。蓝烟在他鼻孔里缓缓冒出来。
周老七说,在青花街镇公所门口,他看到麻子余大米在指挥一个保安在用《公告》覆盖自己的《告示》。
周老七小心翼翼地上前,请他们《公告》不要覆盖《告示》。
余大米则用责问口气问周老七:
“你说保安团扩编的事情重要,还是你们趁机发国难财的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