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寿堂的家人站在堂口,迎接着来自各方的宾客。
今天是林寿堂母亲的七十大寿,佳木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来捧场了。特别是佳木斯日本宪兵队队长儿岛中佐、伪三江省警务厅厅长山本、警务厅特务科科长岛村少佐,以及第七军管区中将司令官吕衡等佳木斯日伪军高层人物的到来,让林寿堂赚足了面子,也把寿宴推向了高潮。
陈子平退在一隅,掏出一个黄梨木的烟嘴,插入一支香烟然后点燃,深吸了一口。
陈子平看着手里的烟嘴,摆弄了一下。
这个烟嘴是中共佳木斯地下组织负责人董海川不久前交给陈子平的,它既是陈子平与组织进行联络的一个标志,同时也是表明他身份的一个物证。一看到这个烟嘴,陈子平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暖流,三年了,与组织恢复联系的这一天实在是让他等得太苦也太久了。
觥筹交错中,宴会厅里响起了那首闻名一时的《满洲姑娘》。
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林依依奉林寿堂之命,邀请儿岛跳了一曲,正要邀请山本跳舞时,山本却说:“你和我这个老头子跳恐怕也没有什么兴致,你去找年轻人玩儿吧。”
林寿堂随声应和,遂让一向受到山本青睐的三姨太相伴。林依依则借机脱身去找陈子平。四下寻找了一圈,并没有见到陈子平的身影,林依依便以为陈子平走了,气恼地掉下脸子努起了嘴。
林依依对陈子平完全是一见钟情。尽管早在六年前她就见过林寿堂的把兄弟陈子平,但毕竟那时她还是一个十二三岁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而再次与陈子平相逢时,林依依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这个从小被林寿堂娇生惯养无拘无束的林依依,素来是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想干啥就干啥,她对陈子平的追求也是这样。
其实陈子平并没有走,他正在与警察大队的机要秘书兼林寿堂的日语翻译肖玉雪聊天。
肖玉雪是佳木斯初级中学毕业的,因为她的父亲、桦川县公署县长肖远尘与林寿堂是拜把子兄弟,所以毕业后便考进了警察大队,当上了机要秘书兼林寿堂的日语翻译。由于肖玉雪这个特殊的身份,她成为陈子平刻意关注的对象。
陈子平要请肖玉雪跳舞,肖玉雪清高地摇摇头说:“还不如呆一会儿唠唠嗑儿。”
“好,那就唠嗑儿。”陈子平应承道。
陈子平从侍者那儿端过来两杯饮料,与肖玉雪退到一个角落里继续聊天。
“陈警尉,我新来乍到,听说你是大队长的救命恩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肖玉雪饶有兴趣地问道。
陈子平笑了笑,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没有啥意思。”
“还保密?”肖玉雪故意问道。
“没有什么可保密的。”
“那不妨说说嘛。”
“真有兴趣呀?”
“只是好奇。”
“那好,就讲给你听听,不过这只是讲给你一个人的,不许对别人说。”
“一定。”
陈子平沉吟了一下,便讲起来六年前发生的那段往事:
那还是九一八事变的时候。当时,吉林省防军参谋长熙洽投敌,吉林省城随即失陷。时任东北军第二十四旅某部团长的林寿堂追随旅长李杜宣布脱离伪政府,准备积极抗日,并于1932年1月跟随李杜参加了哈尔滨保卫战。正是在这次激战中,驻守在傅家甸的林寿堂部遭到日军偷袭,打得林寿堂措手不及。那时的陈子平刚刚离开校门,凭着一腔热血,毅然投笔从戎,投到林寿堂部,在警卫排当警卫。战斗打响后,陈子平所在的警卫排拼死保护林寿堂,终因寡不敌众渐渐失势,日军的包围圈在不断缩小。在激战中,陈子平打光了子弹,他像困兽一样抡着大砍刀左突右杀,接连干掉了几个鬼子,而他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身上几处负伤。就在陈子平想喘息一下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林寿堂正与两个鬼子拼杀。林寿堂因体力不支已处劣势。陈子平来不及多想便直扑上去,一刀砍掉一个鬼子的脑袋,另一个鬼子大惊,举枪就向林寿堂射击。陈子平已经没有时间做出劈杀的动作,只能纵身飞起,用身体挡住了射向林寿堂的子弹。
“噢!”肖玉雪闻听瞪大双眼,双手捂住嘴巴,“那你……”
陈子平笑笑,说:“我受了伤,但得到了老天爷的保佑。”
肖玉雪不禁吁叹:“后来呢?”
陈子平告诉肖玉雪,为感谢陈子平的救命之恩,林寿堂与陈子平结为异姓兄弟。
“再后来呢?”肖玉雪还在追问。
“再后来,我就在这儿了。”
“你真行!”肖玉雪满脸钦佩地说。
陈子平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啥行不行的,只不过是赶到那儿而已。”
陈子平没有继续讲后面发生的那些事。
1933年1月,兵败后的李杜率残部退入苏联境内,而负责掩护任务的林寿堂部却被日伪军打散,陈子平与林寿堂失去了联系,便返回佳木斯。而林寿堂本人被日伪军包围,最后,在敌人软硬兼施之下变节。日军很看重林寿堂在下江地区的影响力,先是请他出任依兰保安团团长,后来调任伪三江省警务厅佳木斯警察大队大队长。
而离开林寿堂的陈子平回到了佳木斯,与老师——中共佳木斯地下组织负责人董海川、女友宗兰重逢。虽然离开了战场,但肩负民族大义的陈子平仍然不忘杀敌卫国。董海川很看重陈子平和宗兰这两位得意弟子,一心要把他们引上革命的道路,遂介绍他们参加了满洲省委巡视员冯仲云在佳木斯举办的共产主义训练班;经董海川介绍,陈子平与宗兰双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陈子平与宗兰便在董海川的直接领导下开展地下斗争,直到1935年秋奉中共满洲省委的指示秘密撤离佳木斯为止。
陈子平是在与宗兰的新婚之夜撤出佳木斯后来到松花江北岸的。在省委特工部,部长程中再一次详细地了解了陈子平与林寿堂的关系,然后交给他一个特殊任务:投奔已经由依兰调到佳木斯的林寿堂,利用与林寿堂的关系,打入伪三江省警务厅佳木斯警察大队做卧底,由他与陈子平单线联系,代号“老康”。
当陈子平出现在林寿堂的面前时,林寿堂真的是喜出望外。听到陈子平的来意,林寿堂马上安排陈子平担任警察大队负责内勤的股长并引为心腹。可就在陈子平准备投入工作的时候,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撤销了满洲省委,陈子平与组织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年年初,中共佳木斯地下市委负责人董海川才奉中共满洲临时省委的命令与陈子平恢复了联系,仍然使用“老康”这个代号。这些事儿,陈子平当然是不会告诉肖玉雪的了。
“佩服,敬你一杯。”
肖玉雪说完,向陈子平一举杯。两个人轻轻碰了一下杯,各啜了一口饮料。
“子平,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害得我到处找。”
话音未落,气呼呼的林依依突然出现在陈子平的面前。
林依依没去看陈子平,而是两眼放肆而挑衅般地瞥了一眼肖玉雪。肖玉雪则把头扭向一边,假装没看见似的。
“咱俩跳舞去!”林依依不管不问地拉起陈子平的胳膊就要走。
“没大没小的,”林寿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林依依的身后,“子平也是你叫的?你应该叫叔叔。”
陈子平和肖玉雪双双向林寿堂立正敬礼,并挺胸抬头地保持肃立的姿势。
林寿堂向肖玉雪摆摆手,又把陈子平敬礼的手拿下来,用埋怨的口吻道:“别张口闭口大队长大队长的,这是在家里,我们是兄弟、是哥们儿。”
“不管咋说,您也是我的长官。”陈子平真诚地道。
“好了,你看你还来劲儿了。”林寿堂嗔怪道。
“走吧,别在这儿磨叽了。”
林依依不等林寿堂说完,拉起陈子平就走。
陈子平无奈地一笑道:“大队长,我去陪依依跳一曲。”
“好,那我就陪玉雪跳一个。”
林寿堂说完,向肖玉雪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寿宴结束时,林依依让陈子平先别走,说她先去收拾一下,一会儿要陈子平陪她出去一趟。这时林寿堂的副官走了过来,对陈子平说:“你到书房去一下,大队长在那儿等你。”陈子平说:“我马上到。”
陈子平来到书房时,见林寿堂正在往他那只保险柜里放东西。见陈子平进来了,林寿堂便锁上保险柜,示意陈子平坐下。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沙发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这过生日比生孩子都累人。”
“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
陈子平给林寿堂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老太太高兴得很。”林寿堂说,“你猜老太太说啥?她说像这样风光地过生日还是第一次。有了这一次,她是驴车压罗锅——死都值(直)了。哈哈哈……”
林寿堂说着大笑起来。
陈子平也笑着说老太太真幽默,然后颇为感慨地道:“大队长今天的确是风光无限啊,在整个佳木斯地面上,谁能有大队长今天这样的场面?儿岛中佐、山本厅长、岛村科长、吕司令官那可不是谁都能请动的主儿啊!”
林寿堂喝了一口水,颇为踌躇地说:“理儿是这个理儿,事儿也是这么个事儿。我告诉你,今天这个寿宴还是岛村科长非逼着我办的哪。他说老人过大寿,这在日本是顶大的事儿,决不能随随便便的。”
“岛村对大队长真是没的说。”陈子平说。
“都说日本人不好处,我看这话不尽然。那儿岛、山本和岛村跟我处得不说跟亲哥们儿似的也差不多。咱不说这个了。子平,我要跟你说一个事儿。”
“您说。”
“是这样,”林寿堂严肃地说,“你知道,副大队长老霍已经死了半年了,他的那个位置至今空闲,没配上人。现在兰已非对这个位置的劲头挺大,他又是搞外勤的,对岛村的大腿抱得挺紧。你和他比差的就是资历和业绩。现在有一个机会,过几天,就要对江北的胡子来一次大扫荡。为此,儿岛和山本决定派出小股的特别搜索部队,先期潜伏到江北去摸清情况。这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我想派你也带一伙人过江,当然我不会派你去危险的地方。到了那儿以后,你不必亲自出马,让手下人去干就行了。待讨伐一结束,我就给你请功,把你提起来。今天,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你是咋想的。”
林寿堂的这个提议太突然,陈子平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但直觉告诉他,无论林寿堂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要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因为这不是可以任由他去选择的。
陈子平马上起身立正道:“只要是您的吩咐,我没有意见。”
“好!”林寿堂对陈子平的态度非常满意,“你坐下,听我跟你说。”
陈子平重新坐下,林寿堂把烟盒递给他。陈子平刚要抽出一支香烟,副官来报告说兰队长有急事求见。
“噢?”林寿堂一听不由皱了一下眉头,“让他进来吧。”
片刻工夫,兰已非就出现在林寿堂面前。当兰已非看到陈子平也在座时不由愣了一下,随后向老太太的寿诞表示祝贺并送上贺礼。
“大队长,我报告一下……”
没等兰已非说完,林寿堂就打断了他。
“先不忙,”林寿堂示意兰已非坐下,“已非,你今天辛苦了,也没有喝上寿酒。这样吧,我现在就给你补上。来人,拿酒来。”
“谢谢大队长。”兰已非欠了欠屁股,恭恭敬敬地道。
副官送上来一壶日本清酒和三只酒杯。
“这是岛村科长送给我的纯正日本清酒,”林寿堂说,“刚才我没舍得拿出来,不信你问问子平,现在赏给你,就算你偏得吧。”
“谢大队长恩赐。我们一起喝,一起喝吧。”
兰已非努力堆砌着面部的肌肉,挤出笑容。
林寿堂亲自倒上了三杯酒,分别递给陈子平和兰已非,然后自己也端起一杯。
“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也是我们哥们儿的好日子。来,一起干一杯。”
林寿堂提议完,三个人举杯一饮而尽。
喝完酒,林寿堂一抹嘴,把身体慵懒地陷进沙发里,开口道:“现在说说你的事儿吧。”
兰已非瞄了一眼陈子平,欲言又止。
陈子平马上起身道:“大队长,你们有公干,我先告退了。”
“哎,用不着。”林寿堂示意陈子平坐下,然后对兰已非说,“子平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是。”兰已非应声道,“他已经撂了。”
“噢?好事儿,好事儿啊!”林寿堂一听来了精神,马上直起身子道。
兰已非说:“他的真实身份是……”
就在这时,林依依花蝴蝶似的闯了进来,不容分说拉起陈子平就往外走。
“你这孩子,我们正在谈公事儿。”林寿堂故意板着面孔说。
“我才不管你们公事儿不公事儿的,现在是业余时间,咱们走,子平!”林依依任性地说。
林寿堂无奈地摇着头,指着林依依道:“唉,都是我把你惯坏了。子平,你就将就将就她吧。”
陈子平笑笑说:“那好,我陪依依出去一下。”
“快走吧,听那些破烂事儿有啥意思。”
林依依边说边不耐烦地把陈子平拽出了门。
林依依的意外出现,使陈子平丧失了一次获取绝密情报的最佳时机,这让他无比恼怒与遗憾。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凶讯。
可兰已非说的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撂了些什么?会给组织带来什么样的危害?
陈子平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