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长年过着“白天数牛羊,夜晚数星星”单调孤寂生活的草原牧民,正在欢度赛马节。通常披老羊皮袄者,如今换上新的獭皮或羊羔皮里缎子面的彩衣。民间艺人从各地赶来献艺,舞蹈旋风飞腾般雄浑轻丽,歌声密林风啸般高亢嘹亮,说唱,戏剧,铃鼓,歌舞,各摆各的台面,争奇斗艳,招来众多的牧民观众围成一个个圆圈,卓越而奇特。
林夏飞马争先赶到,盘腿坐在草地上,跟爱听史诗的牧民混成一片,跟着轻移,冒着烈日、淋雨、冰雹、风沙的轮番袭击。不错过所有艺人的每场说唱,如遇上两个艺人同时说唱,只有轮流各听一段,每到精彩之处,他常常闭目凝神,脑袋似乎成了录音机,而又不时蓦地睁大眼睛,双眼进出电光绕着老人旋转,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审视研究,唯恐失去好机会,并力求能重新发现新的迹象。
坎肩、金线,插有十三种鸟羽的八角帽,使他目眩神迷,更凝神竭虑地焦急窥探,凭什么窥透出它的底蕴?串铃小鼓伴着节奏悠扬跳荡的歌声说白,叙述着古老史诗的传奇英雄业绩。追风马、摄魂钟、霹雳剑、魔王妖怪呐喊厮杀,神奇莫测;酥油茶、青稞酒、揉糌粑的羊皮口袋,俗人世事,欢欣痛苦,幽情痴语。日常细节,似巍巍雪山、荡荡草原、盈盈湖海,更使人从神魔世界回到俗人俗事,更其情昧悠然,牵肠挂肚,于是神话和现实——古代和今天间铺起了沿袭的轨迹。
艺人并非深知天地奥秘的超人,而是洞明世事,又擅于描摹人情事态,草原风情。
他细心观察,刻意捉摸。每个艺人脸上似乎都有梦中人的痕迹,每个表情或眉眼都藏有谜诗的作者的原型,而每曲珠圆玉润的歌声里,似乎都拖着还未唱完的尾音。“失落的珍珠……”
他触电般地跳起身来,从听众的缝隙乃至肩头跳越过去,跪倒在仍说唱的人的面前恳请。“教……诗”又茫然回顾,呐呐自语:“是你,在哪里?”
撼动的哄笑声!牧民太爱笑,也很会笑,能从毫无可笑的行为语言里挖出笑料,引发传染性的大笑,遇上如此可笑的痴人蠢事当然要尽兴笑,可这笑声是善意的。
人圈里的一匹枣红马旁,一个孩子撑扶着马鞍,偷偷地在窥视着他呢,孩子有时爱恶作剧,但决无恶意。他也不在意,冷静地打量着对方。
噢,居然是个小姑娘,白净微圆的脸秀丽文雅,具有不掩饰的童真美,聪明和善犀光闪跃的眼睛,既热烈又冷静,好奇而又内敛,陌生而又关切,既想亲近了解他而又像被鹰跟踪的兔子随时准备觅路逃走,这样的少女使石头人也会像顽铁被磁铁吸引而悬念丛生的。仿佛是一把万能钥匙,立即打开了他记忆的仓库,在哪儿见过的呢?在草原的某个集会上,或某个山口?在伊的眼神里?思想跑马,胡思乱想。
那目光的精诚力景,如同安琪儿手中的弓箭,谁被射中都会滋生爱心情愫。她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不仅收回了眼,而且双手在马鞍上轻轻一按,就跃上马背,并俯卧马背策马而去,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他茫然了:艺人的说唱声游丝般飄远,心似乎被那目光的一转拴住直走。他相信某种一闪即逝的电光的预报力量。那会是一场风暴或是接踵而至的更明媚的明天,心灵的感应线是捏不断的。他站起身定定神,毫无选择地向她去的方向顺着草原走去,竟忘了走了多远。
得得,得得,一阵阵急促的马儿飞奔蹄声,在他心里击出鼓点,并送来一匹枣红色的马,一闪闪的电波般的笑眼,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那飞马总在他周围保持着相似的距离,是以他为轴心转圈子呢?
他触电了,藏在心中的希望放到阳光下,却又毫无把握。是她?不是她?她这么转马,不会是无意的,“意”又在何处?设法接近她问个明白嘛!
轰轰,是天在擂鼓呐喊,还是她在招呼?他往前看时,远处撒出一道道白光闪闪的丝网,雨脚齐齐地跟草原相接,冰雹猛然袭来,落到他坦露的脸、脖、手臂上,皮肤像被蚊子咬似的痛痒,冰帐堵住视野,风又像一道道铁丝网阻拦他,并把他身子往后推,他不得不转身躲电避风,刹那又失去了目标。
他呆呆地看着颗颗从天上撒落草原,雾珠碎玉般在绿绸上蹦跳的圆珠,俯身去拾时,发现它迅速成为裹着层水的捏不住的东西,希望如美丽的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连一声叹息也听不到,寻找如风吹来的青烟,连暗影也落不到地上。
他是坚定地朝着北斗星走夜路的人,而决不是迷路离群的羔羊。他必须继续寻找,哪怕只是沿着可疑的蛛丝马迹,那从遥远的天涯海角飄来的似有似无的歌声,那偶尔从山口悬崖似飄逝的电火般的光,该是强韧的,至少不会比他软弱,可是自己常处在蛛丝雾缕和云霞彩虹之间,两者可能同时存在,前者在身外,后者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