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能武起了个早,去街巷里买了大饼包油条,吃好了,又刮了胡子,梳了梳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好几次,镜子里的人显得苍老瘦黑。他一边照一边用毛巾狠狠地擦脸,脸都擦红了,但脸上的瘦黑还是擦不掉,那种黑已经长在他皮肤深处了。
方能武离开镜子,骂了一声娘,他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括看自己。他推着自行车拉开门走出去,阳光一下子扑过来,像一颗颗铁钉子扎来,他不由得眯起眼,门把手上却飘下一张纸条,像一只蝙蝠撞到了地上。他扶住车,捡起纸条,又是拆迁通知,通知上说,建全新水果批发城是市政府今年的重点工程也是民生工程,限你户一周内到拆迁办办理相关手续,逾期不办将通过司法程序解决,由此带来的损失及后果由户主自负。
方能武已经收到了三次类似的纸条了,前两次拆迁办来人时,他拎着菜刀站在门口,一步不让拆迁办的人进屋,他叉着腰,将刀高举过头顶,说进一个砍一个,进两个砍一双,宪法都规定了不准私闯民宅!吓得领头的余金明丢下纸条就走,边退边说,你有种,你有种,我看你裤裆里的货硬到几时!
看着纸条,方能武冷笑一声,将纸条折成几道,哗哗哗撕碎了,把手臂抡圆了甩,碎纸片落在年久失修的旧水泥地上,像一颗颗失神的眼珠子。方能武没理会它们,他骑上自行车,往街上冲去。
方能武将车子骑到菜市场后门,老远就看到张秋石正闷着头在肉案子前剁肉,案子上肉不少,顾客却没几个。方能武走到肉案子前,喊一声,老石,剁肉呢!
张秋石被这猛一喊,差点剁到了手上,他抬起眼说,操,是你这家伙,你不能小点声,我差点把手指头剁了。
方能武嘿嘿笑,手指头剁了不要紧,别把下面小头剁了就行。
那可不行,张秋石说,小头反正一年也用不到几次了,手指头可是活命的家伙。张秋石丢下砍肉斧问,好长时间也没见你了,都忙些什么呢?拆迁还没搞好啊?
方能武说,我那么容易让步?你说余全新那狗日的撞到我手里,我能让步?
张秋石连连点头说,那倒是的,不能便宜了那帮家伙。
可是你却是第一个搬走的,方能武说,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余全新都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张秋石有些尴尬,他掏出香烟说,哎,我也是没法子么,我那小儿子不是在学校当老师么,他们说,就凭阻止拆迁一条就可以要儿子下岗,你想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我也是为了儿子,要不然,我能搬?
方能武接过烟,点着了,狠吸了一口,我不是怪你,我反正是硬到底了,天王老子出面我都不会让的,我跟你说,你看没看见电视上的广告?
什么广告?张秋石问,我天天杀猪卖肉,眼睛一睁就是猪头猪尾猪下水,哪有时间看什么广告呢。
市里要组织一场中老年人篮球赛,余全新也搞了一个队参加比赛。方能武说。
篮球赛?张秋石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哦,他说,好像听说了。
你不记得我们老食品公司的那一帮人?方能武说,我们那个篮球队当年可是全省食品系统有名的篮球队啊,在省里都拿过名次的啊。
那是,怎么不记得,那时我们食品公司多红火啊,张秋石说,我打后卫,你打前锋,我们配合得多好,那时谁会想到我们最后一个个都下岗了呢?
方能武急切地说,老石,我们把原班的老食品公司篮球队重新组织起一个队,也参加比赛好不好,我们肯定能战胜所有队的。
再组织起来?张秋石摇摇头说,这哪是一句话的事呢,你不想想,大伙下岗后,都各寻门路找饭吃去了,现在哪里聚拢得起来?就是聚拢起来了,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长着嘴要饭吃啊,哪里有时间训练?
方能武咬了咬嘴唇,半天不做声,他闷声说,我真想念那时候,我们球队里的几个兄弟多好啊,像一家人一样,在一起打球,一起喝酒,那时候说起食品公司篮球队哪个不晓得?
是啊,张秋石说,我们队速度快,好几个都是屠宰组的,罗城的人都叫我们快刀队,多威风啊,我们在场上打球,场下人都喝彩喝翻了天,我老婆就是那时候看上我的。
我就是不服余全新,不就有两个钱么,你看他狂得那样子,还要组织一个全新水果队!方能武拿起砍肉斧说,要是我们快刀队出山,还不是快刀切瓜?
张秋石摇摇头说,现在,有钱就是大爷么,你说有什么法子呢?
方能武把砍肉斧啪地剁在案板上,我就不信,他有钱就什么都是他的了!老石,反正到时你要参加。
张秋石急了!说,老方你就现实一点,该忍的就忍了,你看当年快刀队的队员现在都是穷得卵子打板凳,哪还有闲心去打球呢?
他还在那里说着,方能武已经骑上自行车走远了。他才想起来,冲着方能武的背影喊,哎,老方,带刀腿子肉回去氽汤喝,正宗的乡下黑猪肉!方能武的头已经在一片人头中浮浮沉沉了,也不知听没听见,反正他没回头。
一旁等待买肉的人抱怨说,你还做不做生意了,这个人也真是的,年纪也不小了,还心心念念地打篮球比赛,真可笑!
张秋石把砍肉斧一撇,生气地说,你说什么?可笑?你晓得么子东西?我跟你说,穷人不可笑!张秋石越说越气,眼睛瞪得牛卵子大。
那人也不干了,我操,一个卖肉的脾气还不小,你不卖就拉倒,我有钱还买不到肉?
张秋石索性放下斧子,火苗在心头直跳,他喊道,你就是要买老子也不卖了,你有钱过你有钱的日子去!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大的火气来,胸口一鼓一鼓的,硬是平息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