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有个夏日黄昏,贺亚江从县宾馆的餐厅出来,一眼看见宾馆大堂外站着个女子,孤零零一个立在电灯光下。女子短发,中等个儿,模样庄重,衣着朴素。贺亚江那天是到宾馆陪上边来客吃饭,席中喝了不少酒,有几分酒意,仗着一点酒胆,贺亚江朝那女子走了过去。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贺亚江刚三十岁出头,在县文明办当副主任,离县长的位子尚有千万里之遥,毛却已经有些病了。
“葛副在这里等谁?”贺亚江问那女子。
女子笑了笑,说她不等谁,等行政科派的车。她在这里已经等了近一个钟头。贺亚江一听这话就火了,也不跟女子多说,打开手机就找人,找的是县政府办公室的行政科长,那人姓庄,人长得精瘦,绰号庄猴子。
“我刚才还见他了。”贺亚江说,“这猴子在里边喝酒呢。”
庄猴子接电话了,贺亚江叫他出来,到宾馆大门这里,有事。庄猴子说,贺亚江你有什么屁事?不就是哪个厕所不干净吗?没准那是你自己不行了上吐下泄弄脏的。你自己打扫去,要不叫你们文明办那几个小子文明去,我不管。贺亚江说庄猴子你紧张什么,没好事我会叫你?谁不知道你大科长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县长放的屁都接得住,敢叫你扫厕所?快来,给你一个精神文明大奖你还不干?
庄猴子还真叫贺亚江给骗了出来。一看贺亚江身旁的女子,这家伙心里有数了。“葛副要的车怎么回事?”贺亚江问他。
庄猴子不理贺亚江,直接跟那女子说话。他说不好意思,让葛副县长久等了,他正在拼命调车,县里车辆紧张,今天周末,几位县长都回家,车一时排不过来。
“瞎说!”贺亚江立刻揭穿,“我看到十号车停在那一边,谁用啦?”
庄猴子说十号车不能动,待命。县长有客人,可能要用。
“二十五号车。在政府大楼那边,也有事?”
庄猴子叫了起来:“贺亚江你谁的孙子?县长还是书记?你管这些?”
贺亚江也不说话,一把揪住庄猴子的衣襟,一用劲拎到眼前。没等对方反应,顺手往人家肩膀就是一拳。庄猴子太瘦,分量轻不经打,只一拳就给打翻在地。
“你不是猴,是狗。”贺亚江骂,“你不就仗势欺人吗?欺负人也得看准一点,葛副不是领导?欺负人家女的,还是欺负人家年轻?真他妈欠揍!”
一旁女子当即喝止:“贺亚江!住手!”
庄猴子在地上一翻,大叫:“贺亚江打人!”
女子转过头一瞪眼睛:“别叫!”
“贺亚江打……”
女子喝道:“再喊!”
庄猴子竟给镇住了。
这女子叫葛珊,时任本县副县长,到任才两个月。女县长比贺亚江年轻,当时不上三十,长得挺有样子,圆脸弯眉,看起来挺温和,空中小姐似的阳光灿烂。这天事到临头,竟然并不慌乱。她一边压制贺亚江庄猴子,不让打也不让喊,防止扩大影响,一边招手让站在宾馆大门边的几个保安赶紧过来,把两人分开,分别架走。
“让他们喝点水。”她说,“醒醒酒。”
然后她掉头走开。
事情当然不可能到此为止。贺亚江一拳打倒的要真是只猴子也就罢了,偏偏那不是类人猿,是个类猿人,且非普通角色。该县县城里外没几人喜欢这只猴子,但是都知道他不好惹,这人特别会拍县长的马屁,因此颇得赏识,于是就有些忘乎所以,只认一个,别的人都不当回事。葛珊副县长是刚上任的女干部,从市里来,那天要车回市里办事。当时县里用车紧张,只主要领导有专车,其他领导用车由行政科分派,庄猴子分明是有车不派,另有安排,没把葛珊放在眼里。但是所谓打狗欺主,谁都说贺亚江一拳打的不是庄科长,是县长,贺亚江自己什么玩意儿?不就一头卷毛,他还真敢啊!要我们评判,不管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这件事就事论事应当是贺亚江不对,确实不容我们加以表扬。管了不归他管的事是一重错误,违背职业道德则更其严重。他自己是干什么的?文明办副主任,再怎么大的事情都应当文明处置,这么又是打又是骂哪有半点文明?公务人员大堂广众如此吵闹扭打成何体统?因此贺亚江除了涉嫌非法打人,还加上知法犯法一重重罪。罪上加罪哪容轻饶?出事第二天贺亚江就被宣布停职,检查反省,听候处置。庄猴子则上医院验伤,找法医鉴定,做出大闹一场,彻底搞死贺亚江之态。
这时葛珊说了句话。
“不光贺亚江,”她说,“两个人都不冷静。都一样。”
葛副县长是当事者兼目击证人,她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就是为贺亚江说话。庄猴子人缘差,事情一出机关里人在私下里都说贺亚江打得好,葛副县长再这么一作证,只把贺亚江一个抓出来严惩更不合适了。未了,贺亚江做了一个书面检查,承认自己因陪市里检查工作的客人喝酒过量,头脑不清醒,处事不冷静动手打人,谨表示深刻认识和检讨,愿意道歉并赔偿医药费云云。然后他的文明办副主任被免去,调到本县最边远的一个乡当副乡长,如此了结。
贺亚江发配边塞两个月后,葛珊到该乡检查工作,两人在乡政府会议室见了一面。葛副县长跟贺亚江握手,问:“怎么样?还好吧?”贺亚江说挺好的,热烈欢迎葛副县长光临。葛珊笑了笑,问:“还喝酒吗?”贺亚江说喝。葛珊说:“少喝点。”
当晚,乡里领导在食堂里请葛副县长吃饭。该饭局一开始就充满廉洁从政的精神。葛珊不愿劳师动众,只让书记、乡长两人陪餐,说好不喝酒,只吃便饭。于是乡亲们一上桌便吃得没滋没味。饭吃了一半,乡书记跑出食堂雅座找贺亚江,那时贺亚江早已在餐厅用过晚饭,回自己房间看电视。书记说:“贺副你试试,快上。”
此前,县政府办通知乡里,说葛副县长要来调研,当时乡里几个头在一起研究接待,有知情者说葛副县长好侍候,女的,年轻,她不喜欢吃请,一般不喝酒,给一碗面条就行。乡里头头都说这怎么可以,人家是县领导,怎么能冷落了。贺亚江当时多了句嘴,说让葛副县长喝点酒有什么难的?你们劝不动就找我好了。这天晚上乡书记屡劝无果,忽然想起贺亚江的大话,便溜出门搬兵来了。
贺亚江真就一提裤子上场。他抱着一个酒坛子进了乡食堂,对葛珊说自己是专程来敬她酒,因为他心里清楚,葛副县长到本乡调研,一方面要了解情况,一方面就是来看望他,表示领导对犯过错误的下级干部的关心。他要用本乡自产土酒表示感激之情。如果葛副县长没替他说话,可能他头上已经没有了这顶“副乡长”乌纱帽,甚至回家放牛去了,因此葛副县长应当同意他敬这一杯酒。贺亚江讲得艺术,只讲葛珊于己有恩,不讲自己其实不为别个,就为了给她打抱不平而倒的霉。但是葛珊比他还要艺术,她只是笑了笑,也不说自己此来是不是如贺亚江所言那般多情,是有意兼程看望贺亚江,只讲已经跟书记乡长说过了,今晚不喝酒的。贺亚江说,他知道葛副县长为什么不喝酒,一方面怕给乡里增加负担,一方面是要给下级干部特别是他贺亚江做个示范。增加负担不怕,这酒坛里装的是土酒,本乡农人家酿的米烧,很便宜的。本乡是贫困乡,乡财紧张,确实喝不起茅台五粮液什么的,这种家酿米烧却是例外,酒劲不低白酒,价钱不比啤酒,因此喝这种酒只表现为密切联系群众,不会造成浪费和腐败。另一方面,贺亚江也不用葛副县长多担心。葛副县长今天一到,不问别的,问还喝酒吗,交代要少喝点。其实葛副不清楚,本县没几个人喝得过贺亚江。那天在县宾馆门口犯的打人错误,酒只是借口,发泄不满才是真的。武松在《水浒》里醉打蒋门神,那是真有些醉,贺亚江在宾馆门口醉打庄猴子,那其实纯粹装醉。所以葛副县长不要担心,贺亚江愿意以五杯对一杯敬葛副县长,保证喝不倒,不会因酒误事。
葛珊摆摆手不让贺亚江多发牢骚,说行了,就喝点吧。
于是就喝,这一喝才发现不得了,葛珊对酒精简直一点反应都没有。几轮下来,贺亚江就头重脚轻。葛珊问他是不是真喝不倒?他充硬,说没事的。于是再喝,一直把自己喝到桌子下边去了。
那天喝得有些感觉的时候,贺亚江开始走形。他对葛珊说,他是个农家子弟,一直到读高中时,都还得帮家里放牛。他命运的转变是考上大学,但是那一张文凭也就让他能够谋一个职业而已,他这人空有一头卷毛,毫无靠山背景,能够走到今天当个副科级干部已经很不容易了。贺亚江说,尽管犯过错误并发配边地,他自认为水平还是不错的,能力还是有的,特别是有眼光,比如一看到葛珊,他就认准了。
“他,他们说买股票。”他说,“我说就买这个。”
葛珊没听明白,问贺亚江怎么回事,买股票?
“一种比喻。”贺亚江说:“蓝筹股,值,值得投资的。”
“你看中的什么股票啊?”葛珊问。
“他,他们也说这什么股啊。”贺亚江说,“这还不知道?无知少女股。”
“什么?”
“开,开玩笑的。”
原来贺亚江所谓的“蓝筹股”除了他个卷毛,也还可以包含他人。但是他的毛有病,他是不能喝多的,他不喝多还行,一喝多就坏了,这种话都拿出来说。所谓“无知少女”让行外人听来发懵,我们行内人却都清楚,说的就葛珊这种人,略带贬意。“无知少女”即所谓“无党派或非党,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四种人各取首字,联起来即为“无知少女”。时下各级班子需要注意配备这四种干部,有时根据结构和培养需要,相关干部的任职条件和要求可适当放宽,于是就有人眼红、不服,讥之为照顾“无知少女”。这种见解当然挺错误的,葛珊等一类“无知少女”因此有时不免会遇到一些特殊对待,例如任由庄猴子之流不当回事,弃于县宾馆门口不管,同时又让贺亚江之流出面打抱不平,企图实施购买。
事实上贺亚江不是孙悟空,他哪能看出谁是妖精谁是神仙。为葛珊打抱不平之初,也许更多的动因是对庄猴子的不满和自我表现,所谓“买股票”之说多为开玩笑,略带自嘲。他醉后吐真言,公然称葛领导为“无知少女”,这才是心里话。
但是后来不一样了,也许就从葛珊到乡村探望那一天,从她不声不响把贺亚江放倒于桌下,让他知道以后不要太狂妄,少喝为好,也许就是从那时起,贺亚江才真正意识到她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