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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早晨八点,杜律师和小冯在天信大厦门前碰面,搭乘205路公交车赶往南山看守所。车上的乘客不多,车厢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水腥气,大概刚刚打扫过。两个人在司机后面的位置坐下来,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站前大厦顶层圆形的旋转餐厅和雾霾笼罩下的一小块铅灰色天空。距离开庭还有一周时间,这是他们第一次去见董小桃。

一年多前,案件刚发生时,受到了全国多家媒体的关注,很多市民都去看过那幢被烧得焦黑的三层别墅。不过,直到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杜律师才有所耳闻。当时,他正在整理妻子的遗物,试图找到她决然告别人世的原因,对外界还处于不闻不问的状态。

公交车驶上中央大街时,杜律师想起来,上次去看守所还是在两年前,他代理的那个强奸杀人犯最终被判处了死缓。法官宣判之前,杜律师在心里给出的判决是死刑立即执行。投案自首加上经济赔偿救了那人的命。结案好长一段时间,受害女孩瞪大的眼睛还不时在他脑海里闪现一下,还有她胸前用刀刻上去的血肉模糊的两个字。但他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拒绝为那人辩护。当年报考法律专业时,包括从业后的好多年里,他都以为自己可以代表法律——就像电影里那些大律师一样——主持正义惩恶扬善,当了近四十年律师后才终于搞明白,事实并非如此,法律是一种客观存在,你可以解释它执行它,但却无法代表它,包括那些法官也一样,都同样无能为力。

杜律师把卷宗拿在手上,但没有打开,所有材料他已经仔细研读过,四条人命加上纵火焚尸,不管社会上舆论如何分歧,判决结果都只能有一个。陈院长需要他做的就是像以往那样履行好程序,中规中矩地把审判跟下来,避免节外生枝。但杜律师觉得,这次,他或许还应该做些别的什么。

这次,杜律师是法院指定的辩护律师,将介入庭审阶段。经过央视报道后,董小桃案再次闹得沸沸扬扬,陈院长打来电话之前,杜律师就知道本地和外地的好多同行都想免费做代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不管判决结果如何,此案的辩护律师都会成为公众人物。如今律师这个行业也开始讲究明星效应,名气越大,报酬就会越多。但杜律师没想要接这个案子。妻子的丧事料理完毕后,他就做出了退休的决定。他加入了一个中老年户外群,以后打算经常出去走一走。如果顺路,就到儿子家里看一看,说不定还会住上一段时间。秦所长极力挽留,他才勉强答应干到年底,“带一带新来的两个年轻人”。每天早晨六点,他还会准时坐在书桌前面,在硬皮本上记下头一天发生的事情,社会上的热点案件他也依旧关注,偶尔还会因为某个判例和人争论几句,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变了。他已经很少再接新案子,不想离开时还有什么事情牵扯不清。

“拜托了,老杜,这个案子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陈院长的话说得恳切。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法律系,打了近三十年交道,经常一起探讨法理,就某个判例争论不休,但没有过多的私人交往。谈及法律时他们的观点常有相左之处,对于友情看法却非常一致,都认同“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钻空子,还法律一个清静。”

见杜律师不应声,陈院长又补充说。他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但身上还有当年的锐气,一言不合,就会拍桌子骂人。杜律师明白他在说什么。现在全国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从各种角度进行挖掘和分析,舆论分歧非常大,这也意味着不管最后如何判决,法院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果律师再制造些噱头,局面就会更加混乱。

“好吧!”

犹豫片刻,杜律师还是答应了下来。陈院长的理由让他无法拒绝。但他知道不会再有例外,这将是自己律师生涯的最后一个案子。法院的委托书下达到了事务所,秦所长认为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第一时间指派小冯给杜律师当助手。小冯是一年前来的,刚刚结束实习期,每天都想着接触大案子。他是辽西山区人,毕业于南方一所政法大学,身上仍然有一股憨厚朴实劲,脸孔泛着高粱的红色,说话有咬舌音,每句末尾都习惯性地把舌头往回缩一下,听上去就好像把尾字吞进了肚子里。杜律师有点喜欢这个小伙子。

汽车到达南山站,雾淡了些,站在公路上能看到拉着铁丝网的浅白色围墙和门前岗亭高高的尖顶。南山最早是一座果园,出产一种个头不大但味道甘甜的苹果。近些年,果园规模不断缩小,监狱、看守所、戒毒所、拘留所先后搬过来,南山就成了一个让人敬而远之又有几分神秘的地方。

从本月1日起,开始执行一项新规定,进门要核对证件,存包存手机。把公文包交给门卫之前,杜律师从里面拿出一只塑料袋。昨天上午,他们去了董小桃的老家右卫镇,拍下了几张照片,拿到了董小桃用过的几本本子。

在他们之前到的一位警官嘴里嘟囔着表达不满,回头看到杜律师,点头笑笑打招呼。

“我来提审田凤鸣。”

杜律师认出对方是重案组刑警,但想不起姓名,他们大概因为某个案件打过交道。他也想不起田凤鸣是谁。妻子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杜律师的记忆力大幅减退,曾经有过两次,午休时坐在事务所窗前的藤椅上,他竟然想不起妻子的模样。

“董小桃的案子你打算怎么辩?”那位警官凑上来问。

杜律师把出入证挂到脖子上,心里疑惑,不过三天时间,自己做辩护的事竟然已经传开了。他们沿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向前走,看守所里整洁肃穆,路边的圆柏修剪得有如立正的士兵。杜律师忽然想起对方姓庞,五年前,因为一件家暴引发的杀夫案有过接触。杜律师随后又想起来,那起案件的嫌疑人名叫王红玉。因为有妇联参与,那个案子杜律师是从侦查阶段开始介入的。他和王红玉谈话时庞警官一直站在旁边,谈话进行到一半时,老庞走过来把一包纸巾放在泪流满面的女人手边。

“还没想好,看情况吧!”杜律师答。

律师最起码的规矩就是保密,即便对妻子儿女也一样。儿子还没出生时,因为妻子打听他正辩护的案子,他把花瓶摔在了家里的瓷砖地面上,瓶底在地上砍开一道月牙形的口子,一块碎瓷片飞起来擦伤了妻子额角。那是妻子第一次探听他的工作,也是最后一次。年轻时他脾气不好,遇事想不到折中方案,只会硬碰硬地来,现在想想根本没必要那么做。

大厅里人很多,杜律师和小冯等在最里面的一个窗口前面,正式会见之前还要履行一个授权程序。委托书已经递了进去,严格意义上讲,董小桃在上面签字之前,杜律师还不是本案的辩护律师,即便是法庭指定,嫌疑人也有权拒绝。

“她可能不会签字。”

管教老钱是杜律师熟人,家里有个贤惠爱人,每天早晨都会把精心准备的午饭装进保温盒里,让丈夫带到看守所。老钱说起这事时,杜律师不自觉地想起了妻子,耳边随之回响起《蓝莲花》的旋律。

“来找她的几个律师都挨了骂,她根本不关心怎么判,只想早点儿结束。”老钱又说。

“杜老师,她不签字怎么办?”小冯有些紧张,手里的笔几次掉到大理石台面上。

“她不签,咱就不辩。”杜律师答。

斜对窗口的一扇门打开,董小桃走了进来。她身材瘦弱,天蓝底色黑白条纹的看守服就像套在稻草人身上,脑袋低垂,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有烟吗?老头儿。”董小桃问,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像是在讲条件。

杜律师不知道如果自己说没有,她会不会把笔摔到地上转身而去。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烟和公文包一起留在了门卫室。董小桃已经签完了字,抬头看了杜律师一眼,目光空洞冰冷,似乎穿过他投向了身后的大厅。老钱说得没错,她只想尽快结束。她大概连骂人都提不起兴致来了,虽然还没有判决,但她已经先死了。董小桃目光收回去时,再次从杜律师脸上扫过。杜律师忽然发觉她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妻子,说不上哪里像,像的也许只是一种感觉。

这让他的心里翻动了一下。

老钱带走了董小桃。十间会见室都占满了,他们要排半小时队。

杜律师和小冯从大厅里走出去,外面的雾又重了些,道路另一侧的柏树消失了。他们沿着卵石铺成的人行道向前走,脚底不时被硌疼一下。杜律师恍惚记得看守所里有一间小超市,就在大厅出门的左手边。那间超市还在,售货员是个五十几岁的矮瘦女人,脸一直板着,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杜律师不知道董小桃抽什么牌子,先从货架上拿了一包,想了想,又拿了另一包。

“你到底买哪个?”对方问。

“都买。”杜律师答。

小冯抢着要付钱,被杜律师拦在了身后。打开钱夹时,他看到了妻子的照片。《蓝莲花》的旋律再次回响在脑海里。那张照片是五年前留下的,当时妻子还没退休,在市内一家银行负责劳资人事工作,身体也还健康,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妻子站在一丛桃花前面,笑容灿烂,因为是自拍,仰起的脸孔略微有些变形。那天傍晚,她把手机留在了阳台窗前的桌子上,她应该是有意让他看到里面的照片,但他无法判断妻子这么做是惩罚还是留念。那些照片让杜律师走进了妻子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丝毫都不了解的世界。把所有照片都看完后,杜律师意识到,他们其实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杜律师和小冯回到大厅,三号会见室空了出来。小冯有些紧张,进门前就翻开了笔记本。法律规定可以录音,但看守所规定,电子设备不得带进会见室。

董小桃已经坐在窗口前面,正低着头,用一只手抠另一只的指甲。杜律师望向老钱,对方把头转向另一边。杜律师把烟从铁栅栏中间递进去。栅栏漆成了朱红色,呈“回”字形,从中间向外扩大。董小桃点烟时,宽大的看守服袖子缩下去,杜律师看到一串圆形疤痕从她手腕下方一直延伸到手肘。两条胳膊上都有。他猜测是用烟头烫出来的,想象着炽热的烟头按在皮肤上,杜律师心头一阵颤抖。

询问并不顺利,董小桃一直在抽烟,满脸敌意和厌恶。杜律师觉得她并不在会见室,而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她仇视厌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包括她自己。杜律师仔细看了她的五官,还是觉得和妻子有些相像。这让他一直无法集中精神。《蓝莲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他不由自主地想,妻子站在十二楼阳台窗前时,心里大概也充满了仇恨和厌恶,所以才会选择一条离开的捷径。杜律师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做的就是把董小桃从阴暗的情绪中拉出来,让她彻底悔罪后,宁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这背离了他的初衷,他始终认为在法律里掺杂进感情,既荒唐又愚蠢。他知道这和妻子的死有关,就像坚固的螺丝发生了松动,密闭的穹顶上出现了裂纹,他有些东西改变了。

杜律师把塑料袋递进去。这么做能否有效,他心里毫无把握。

董小桃歪着脑袋,小拇指钩住袋底,把里面的东西抖出来。

田字格、算术本和几张照片,散落在台面上。

“你家的枣树还在,这只狗是小黑生的,名字也叫小黑。”杜律师看着董小桃说。

照片是在董小桃老家拍的,田字格和算术本是老田在房子里找到的。董家搬进城里时,老田买了他家的房子。那一年董小桃九岁,正读小学二年级。她父亲一心想着要过城里人的日子,半点都没有料到,两年后自己会惨死在城市的大马路上。

董小桃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两只瞳孔慢慢放大,她没有碰那些东西,但杜律师知道一切她都看在了眼里。一截烟灰从她嘴角的烟头上掉下来,落在大理石台面上,像虫子似的蠕动两下,分散成一堆细碎的粉末。杜律师确信她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能待多久,但此时此刻她就真切地坐在窗口后面的方凳上。

“你什么意思?玩煽情,想让我坦白交代?”

杜律师摇摇头。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回忆。”

“回忆什么?”

“我想让你想起来,你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种样子。”

杜律师把目光移到本子上,封皮铅笔字工工整整——二年(3)班董小桃——本子他一一翻开过,每一页上都有老师用红笔打的对号和大大的“好”字。

“真无聊。”

董小桃眉毛向上挑起,“哧”的一声冷笑。杜律师看出她在掩饰,就像他自己也在掩饰一样。妻子的形象伴随着《蓝莲花》的旋律不时在脑海里闪过,让他一直心不在焉。香烟已经燃到尽头,一缕淡青色的烟雾旋转着从董小桃脸颊旁升起来,飘散在她头顶上方的空中。

“最后要去的那个地方,真的在河边吗?”董小桃忽然抬起头问。

杜律师疑惑片刻,猜出董小桃问的是枪决时的刑场。

“是不是可以打针?”

杜律师知道董小桃问的是注射死刑。这种方法不会给犯人带来痛苦,死亡过程一分钟左右,最近几年,全国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采用。去年夏天省高院也购置了相应设备,陈院长说过市中院迟早也要引进,但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咱们这还不行。”

董小桃的目光黯淡下去,神情变得麻木冰冷。杜律师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他把头埋在询问提纲上不看董小桃,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再想起妻子,他知道是自欺欺人。他忽然意识到,帮助董小桃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他也同样需要回到现实之中来。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董小桃眼睛望着斜上方,似乎在努力思考,忽然诡异一笑,“老头儿,你是不是真能把我从牢里弄出去?”

“我不能。”杜律师摇头。当律师多年,他从不随便许诺。

董小桃好像没听到他的话,顾自说下去:“你要白忙活了,我可没钱给你。”

“我不要钱,法庭指定辩护,完全是免费的。”

关于这一点,董小桃在委托书上签字前,杜律师已经说过一次,当时他就觉得她根本没听进去,这次也一样。

“要不然我陪你睡觉,就当是报酬了?”董小桃眨了眨眼睛说,“你还没老到操不动的程度吧?”

董小桃突然大笑起来,整个人不停地抖动,一截烟灰掉在大理石台面上,小冯涨红的脸上满是惊愕。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杜律师又问一遍。

他再次想到了妻子,《蓝莲花》的旋律随之响起。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象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的情景,那些飘扬起来的头发,鼓胀像喇叭一样的衣服。她是不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水泥地面飞快地迫近?妻子出生在辽河边一个小村子里,从小爱好文学,后来如愿考入省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时,阴错阳差分配到金融系统,改行搞劳资人事,遇到一个刻板的男人,结婚不久生下儿子,当初的爱好彻底淹没在家庭琐事里。

“老头儿,你真想知道?”

董小桃严肃起来,做了一个让杜律师靠近的手势。杜律师从椅子上站起来,踮起脚伸长脖子,把脸凑近窗口。董小桃似乎在努力思考,忽然把嘴里的一口烟喷到杜律师脸上。杜律师被呛得直咳嗽,掏出一块布擦拭眼镜。

“他们该死。”董小桃止住笑声说,听上去就像在谈论早餐吃了什么一样轻松自如。

“那个孩子呢?她才只有三岁。”

“她也一样该死,他们一家都该死。”

“那些氰化物是哪来的?”

“网上到处都有卖,要不要我帮你买点儿?”

“人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放火?”

“干净。”

“你说什么?什么干净?”

“烧掉了干净。”

会见结束得莫名其妙。从这时起,无论杜律师怎么问,董小桃都始终低着脑袋不再回答。

“下雪了!”老钱把董小桃从窗口前带走时,她的目光从杜律师头顶上望过去,自言自语地说。用的是陈述句,就好像事情真的已经发生了一样。杜律师知道她看不到外面。他的身后是一堵墙,墙后面是一间大厅,然后是另一堵墙。他更加确信她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他要把她拉回来。

“我会试一试。”杜律师忽然开口说。

这句话让他自己也有些吃惊。董小桃的脚步停下来,慢慢转过身,目光从长发的缝隙间望过来。杜律师看到了她眼神里的一丝渴望,他知道她再次回来了,这让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你说什么?”董小桃问。

“注射——打针的事,我打算试试看。”

杜律师似乎看到董小桃点了一下头,也可能没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走回到窗口前,把照片和本子收起来,放进塑料袋里提在了手上。

“我能不能穿自己的衣服?”走出几步后,董小桃再次扭回头问,“我想漂亮体面地死。”

“当然可以。”

杜律师明白她问的是庭审着装,在意自己的形象,说明她心底还有爱美的天性,也意味着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老钱在门口冲杜律师伸出一只赞赏的大拇指。但董小桃显然也有所误解,她大概以为庭审后就会立刻执行,所以才提到了死。只是这次已经没时间向她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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