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季阴雨连绵,南方的梅雨天气占据了陂县城的上空,也耗尽了朱云山的耐心。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心情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变化。好在已是仲秋,空气不潮湿,也用不着烦躁时训斥隔壁的女秘书。
这是朱云山的领地,方圆四十亩,厂房八九间,工人六七十个。此刻陈玲玉正在外边监工,指手画脚,忙个不停。细细的雨丝笼着她,更显出独有的妩媚。不过,朱云山并不赏心悦目,只看一眼,他心里就堵。不得不把目光转移,看围墙外雨中骚动的槐树。最后,他的目光落到室内那尊镇邪石兽上,这个石兽叫什么?朱云山不知道,余伟亮送来时,只是反复交代它的功能:镇邪。
怎么就没镇住你呢?你够邪的了。朱云山心里嘀咕着。
当初余伟亮和陈玲玉很卖力地把它抬进来时,朱云山就有点反感,况且他们又堂而皇之地把这物件摆在办公室正中,向他示威似的。朱云山翻翻眼皮挥挥手说抬远一点,别在这儿镇我。
不得不承认,朱云山对余伟亮并没什么好印象,可关键时候又离不开他。有时朱云山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他凭什么给市长开车?我凭什么要巴结他?
朱云山记不清怎么认识的余伟亮。大概是某个夏天的中午他还没睡醒,陈玲玉领进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脑门锃亮,像个人物。她说这是她的老乡,给市长开车。那个时候,朱云山正为事业发愁,一些乱七八糟的证件办不下来,甚至连车牌也挂不上。刚进城,熟人太少了。没想到余伟亮把这些全揽了过去,而且只用两天就办完了。从此,他成了朱云山的常客。
这是哪年的事儿?大概是五年前吧。对,是五年前,公司刚刚起步那年。
雨越下越大了,陈玲玉的后背湿了一大片,像块很大的补丁。那么高档的衣服,五千多块哪,她怎么不心疼?
朱云山喜欢陈玲玉心烦时撒娇的样子,她不像别的婆娘,一心烦就没由头地唠叨不停。她心烦时爱撒娇,而且撒娇的样子很美。三十八岁了,在她身上什么都有变化,唯独这撒娇的个性没变,而且撒娇的魅力越来越大。
那么,她在他面前撒过娇吗?
当然,这个他不是朱云山,明丽告诉他说,陈玲玉不是个本分的女人,她可能有许多个他。
明丽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很健硕,肱二头肌比她的乳房还发达。她是健美教练,还是健美器材的代理商,都三十多岁了,还没男朋友。她推销健身器很卖力,也很贪婪。朱云山买过她一台跑步机,可她仍然缠着他再买第二台。
明丽到朱云山的办公室,从来不坐客座,不管朱云山如何暗示,她永远只坐在一桌之隔的高凳皮椅上。她说这样亲切,说话方便,而且眼睛也能拥抱眼睛。
朱云山自以为性格中没有致命的弱点,他很自豪,烟和酒十年前就戒掉了,女人和麻将也早就拒之门外。
不过,他挺欣赏明丽,当然,只是停留在欣赏的层面上。这个女人很有男人味儿,说话不拐弯儿。最主要的是,她还主动做他的心腹,经常向他透露许多陈玲玉的秘密,这让朱云山很是无奈地感动。
那个秘密是这样的,陈玲玉曾经跑到市长车里,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出了陂县城。那天,明丽恰恰从楼里走出来,捕捉到了这个镜头。她发誓说有人看到他们开房间了。
朱云山半信半疑,不过,可信的成分比较大,因为那几天他在宁都,曾经打陈玲玉的手机,她却说在家看电视。
八年前,朱云山的车在后寨路口亲吻了路基后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四轮朝天地躺在沟底。朱云山完好无损,漂亮的爱人却不幸遇难。
朱云山最不愿回忆那个悲惨的瞬间,他的目光又投向院中的陈玲玉。她还在雨中淋着,可是她为什么一直给他个背影?朱云山想看看她的脸,他很喜欢这张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于是,他拨了她的手机,说收工吧,别淋病了。
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是慵懒而倦怠的。
陈玲玉转过半个身子向他摆摆手。这是她的招牌动作,只有朱云山能看懂,那意思就是谢了,听你的。
这动作只属于他。可是,是否还有人享受过?
七年前,朱云山在陂县宾馆请客,那晚上花了五千多。客人是矿业局的领导,五个人,其中有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举止得体、温文尔雅的女子,而且她还是另外四个人的头儿。这人就是陈玲玉,宴会的主角。因为她法外开恩,给他特批了经营许可证。非亲非故的,她的这一举动,让朱云山受宠若惊。
一年后,矿业局撤并,陈玲玉辞职,径直跑到朱云山的闰石公司应聘,说让我干副总吧,我有丰富的社会资源。
又一年后,他和她结婚了。
你怎么就辞职了呢?堂堂的国家正式干部,怎么就不干了呢?他曾经问过她。
陈玲玉说机关不是施展才华的地方,她要拥有自己的事业。说这话时,朱云山才发现她很单纯,像个大孩子。
或者,她并没有说实话?因为结婚后的第一年,他经常听到她的梦呓,含糊不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朱云山断定不是好话。陈玲玉不像他的前妻,梦里大喊着情人的名字,醒来后毫无羞愧。可惜,她死了。
陈玲玉的脚步声很有青春活力,高跟鞋敲击着大理石,很响亮,很有挑战性。她进屋后脱了外套,随便挂在衣架上,衣角刚好遮住那尊石兽的半个脸,样子很滑稽。
朱云山咧开嘴笑了,从无声笑到有声笑,笑得陈玲玉莫名其妙。
朱云山知道她又要替自己清理房间了。她总是这样,有时候朱云山说她肯定有洁癖,我的办公室被你擦秃一层皮了。可是陈玲玉马上反驳说就是看不惯你邋遢,邋遢的男人没有上进心。
外边有车的声音,朱云山说余伟亮来了,他开的是陂县一号车奥迪A8001。
余伟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老天爷,在门外使劲跺跺脚闯了进来。一见他的面,陈玲玉的脸上就会绽放妩媚的笑,让朱云山很是吃醋。
朱云山说你这么急,肯定又有事。余伟亮说还是那件事,挺上火的,妈×的,不打点是不行了。陈玲玉明白他说的是办营运证的事情,忙说到我屋里谈吧,让你大哥静静心。
陈玲玉瞒天过海的做法,朱云山已经习惯了。不仅仅余伟亮是她的客人,凡是来办事的,都是她接待。
朱云山无聊地瞅着屋角的座钟,他在计算余伟亮进她屋的时间。不多不少,一百一十分钟后,她和他出了屋子,到他这边来了。
他们是来商量送礼的事情。
出出血,整合整合吧。余伟亮说。陈玲玉也说这很重要,以后少不了和他打交道。请客好还是送礼合适?朱云山问。
余伟亮说当然送礼合适,这人不好吃喝,只好字画,不过他是个外行,随便弄几幅国画就能搞定。
朱云山说你看着办吧,如果找到合适的,领来我看看。
第二天,余伟亮领来一个小伙子,长发披肩,面皮白净,身材苗条,眼神中略带羞涩。他急三火四地介绍说小伙子名叫王摩诘,是咱们这儿的名画家,别看年龄不大,却是美协会员,在画界很有些名气,你们谈吧,我要出车,恕不奉陪了。
朱云山目送余伟亮出去,却发现陈玲玉也上了车。朱云山一把抓起电话快速拨通了,问你去哪里?
搭车去趟超市,陈玲玉说。
朱云山这才放下心来,问小伙子,你是哪儿的人,哪儿毕业,在哪儿工作?
王摩诘声音细细地说我在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国画是我的业余爱好。朱云山很钦佩他的能耐,又问你和余伟亮什么关系?王摩诘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是远房表亲。朱云山问他是画什么的,王摩诘说工笔人物。说着,从背包掏出几幅折叠整齐的宣纸,小心展开,让朱云山过目。
朱云山懂画,起码是半个行家——公司有设计画稿的专业人才。
王摩诘画的仕女弄玉吹箫,线条构图造型设色都还可以。朱云山要他开个价,王摩诘说五千以里是不行的,最低一万。朱云山说可以,喊来秘书让她到财务取一万块钱来。
王摩诘往外走时,陈玲玉刚好回来,见到这个面似白玉的小伙子,她心里一动。那个小伙就是你们请的画家?陈玲玉进了朱云山的办公室问。
朱云山说是,不男不女的。
陈玲玉却说你太落伍了,这叫时尚,是艺术家的气质,哪像你,土包子。
朱云山非常在乎这句话,我土吗?土人有我这样的肚子?他豁地站起来,摇晃了一下魁梧的身躯,不无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老板体型。陈玲玉却说你该减肥了,不要成天堆在椅子里养膘,生命在于运动。
朱云山说你错了,生命在于静止,乌龟就是个例子。陈玲玉说你哪比得上乌龟?抻不出来也硬不起来,纯粹阳痿。朱云山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说能不能正经点儿?我说的是运动,你怎么扯这个,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