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演员莫德的家，在上海南市区，距离著名的小刀会起义的地点很近，离家不到半里地，便是小刀会首领刘丽川的半身塑像，拿着剑，披着袍。紧挨刘丽川，是一家个体户开办的卡拉OK，整天放小刀会会歌，同时兼售一种像小刀的锐利武器。派出所平时很注意这一带的治安。
莫德的居所，属上海最次等级，上海人呼之为石库门房子。煤气公用，没有厕所，一幢房子，挤进十多户人家，每家一般十多平方米，且墙与墙之间隔音极差，说起私房话，很容易泄密，让邻居听了去。
莫德一家住底层。底层除了阴暗潮湿之外，也有好处，就是有一个天井（北方人叫院子）。天井不怎么大，六七个平方米。这儿住的是城市贫民阶层，缺乏绅士淑女的涵养，所以从不见人们养花啊什么的，其实天井这个露天的东西，是适宜于养花的。
莫德呢，在天井盖了一个杂木搭建的棚舍，养母鸡。
莫德目前存栏的母鸡，有十六只，个个晓得下蛋，并且摒弃了情欲，文文静静的。莫德常常点一支烟蹲在天井，欣赏母鸡们三三两两的女权运动。
不要小觑莫德。尽管一辈子做龙套演员，收入也菲薄，但会调整家境。冰箱、彩电、洗衣机都置齐了，还有一架缺了一条腿的英国“菲尔汀”钢琴，才6000元，托朋友从音乐学院琴房里低价买来的，据说，眼前市场上的实价，是人民币40000元。看看，划算到家了。
钢琴是五年前女儿15岁时买来的，在那么多邻居的眼光里，它是公认的阳春白雪，同时，也是公认的一件大摆设。莫德原来的打算，是让女儿莫小丽学琴，作为一种前途投资，但女儿兴趣不大，莫德心情有点黯然，但一想，钢琴放着可以保值，越放越古董，说不定哪天英国佬漂洋过海来怀旧，一家伙便要购回英吉利，向他支付的货币，轻则美金，重则英镑，发财的潜力肯定是有的。老实说，买下这架钢琴的6000块钱，已经掏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
京剧龙套演员莫德已经59岁了。
在快要退休的这段日子里，莫德开始为自己谋求退路。莫德给两位团长送了礼，从而谋到眼下的这个职位，在剧团传达室当门卫。其实，莫德离真正退休还有一年光景，眼下他当门卫，是尽义务，不拿团里报酬的。也就是说，莫德仍旧在演员队的编制里拿一份跑龙套的工资，有戏就排戏，没有戏就去传达室做门卫，所以他做门卫，目前属于见习的性质，是一个准门卫。
在秋风沙啦沙啦剜剥树叶的季节里，莫德已经在传达室里早早地生了火，火炉是英国式的，因为剧团的这幢大别墅，解放前是英租界管辖，不列颠的绅士小姐们怀乡情绪很强，连烤火的用具也从英吉利运来。
不过，1949年五星红旗过来了，米字旗到底抵挡不住，只好撇下很多东西逃走了，火炉是其中的一项。莫德刚进传达室的头一天，就喜欢上了这种英国火炉，四只脚是锃亮的黄铜，炉膛像一段白藕般的女人脖子，长长的，稍稍带一点曲线，炉门有几个小小的窥视孔，可以像炼钢工人随时观察炉内的火候。
一根通风管把浓烟排到室外，那烟柱儿，仿佛山区的一列小火车头在喘气。莫德觉得火炉远比空调器好，还特别卫生，搁上一只暖锅，还能涮一点半点羊肉片狗肉块什么的。人老先老腿，这话不错，如今把老鞋往炉边一翘，腿也不老了，人也暖和了，来上点白酒，整个人儿便能提升到一种微醺的境界，通过雾气蒙蒙的传达室窗玻璃，冷眼向外看世界，那种感觉，倘不是身临其境，你不可能感觉到它的妙处。
莫德开始回忆不久前，是怎么费尽心机，谋到门卫这个差使的。
那一阵，剧团里差不多年纪的艺人们，如今都在动脑筋，60岁往后的日子怎么过，退休的那点工资，眼泪水一般，不够吃用。莫德混到眼下59岁，刚评上个小小的职称，他这个龙套角色，每月1600多元工资，八折工资回家养老，顶多也不过千把元出头。
莫德愁了。愁就愁在老婆太老，钱也挣不动了，而女儿还小，又无处去挣钱。女儿是掌上明珠，现今出落得水仙一般俏丽，正需打扮与灌溉，然而没钱，什么东西也灌溉不成。鉴于形势日益严峻，莫德要出一个主意，让家里日子稍稍好过一点，才打起传达室的主意来。莫德想，退休后呆在传达室当门卫，自己的身体，十年没有问题，到了那时，凭女儿的聪慧与美丽，起码能摆渡到某个大款的怀里，去当富家人的太太。到了那个地步，滚他娘的传达室，老子拍拍屁股，衣锦还乡了。
不要怀疑莫德的文化水平，凡唱京剧的老艺人，都有一点口才，整天在舞台上与半文半白的台词打交道，其肚里的词儿，远远胜过文科的大学生。
莫德盘算妥当，就咬牙买了一个金华牌火腿，计人民币425元，雀巢咖啡两瓶，外加三公斤第一流的广东香蕉，带上女儿莫小丽，去叩剧团牛团长家的门。莫小丽崭新的喇叭裙下一双20岁的秀腿，光可鉴人。
“要叫伯伯。”
“牛团长比你小，该叫叔叔。”
莫德叹了口气：“剧团里，谁都比你爸大。听我的要叫伯伯。”
女儿嗯了一声。莫德又说：“大姑娘家，坐，要有个坐相。坐下后，把裙子收收好，牛团长家有两个上大学的儿子呢。”莫小丽听了有点脸红，莫德觉得自己不大婉转雅致，赶紧莫名其妙补了一句：“人嘛，就要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在人家门前，无论站坐，也要显一点风度。”
于是按响门铃。
于是寒暄交谈。
于是客人羞羞答答提出请求。于是主人故作棘手，盘桓了一阵又终表同意。于是留下了礼物。于是哈哈笑着半推半就。
于是父女两人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地结束拜访，才有了今天的收获，今天的成果。人事科说了，让莫德先在传达室帮帮忙，熟悉熟悉情况，等明年退休手续一办妥，就再发一份门卫工资，大约每月700元上下。
现在，龙套老演员莫德，一边在传达室见习业务，一边把一双老腿搁在英国式的火炉上取暖。他呷了两口白酒，倾听着门外落叶。
王月仙今年52岁。王月仙是莫德的老婆，在剧团服装部门管理头饰。王月仙在剧团里管了三十多年头饰，一直管到眼下自己的头发变白。
头饰在京戏里十分要紧，皇后娘娘头上离不开凤冠，妃子啦美姬啦甚至使女丫环的，头上也要有一套又一套的上层建筑，比起如今21世纪的娘们，实在复杂多了。
京剧又是一门国剧，曲目繁多，有一种传言，说是“唐三千宋八百”，瞧瞧，光两个朝代便占了三千八百部戏。有这么多戏曲，便有那么多人物，想想吧，头饰这工作，一点也不轻松。事实上，男子头上戴的，也不比女性角色少多少，一个吕布将军，或者一个曹孟德丞相，就够你侍候一阵了，往往把他们披挂完毕，管头饰的那双手，就会累得抬不起来。记忆中，好像只有黑旋风李逵，还有花和尚鲁智深，穿戴比较利索，头上也没有什么建筑，碰到这种演出场面，王月仙就十分高兴。
王月仙的服装间，就在剧团传达室的对面二楼，她空闲的时候，最近刚刚添了一项活动，那就是鸟瞰丈夫。丈夫莫德在传达室见习门卫，还不晓得干得怎样，讨不讨人嫌，事情办得利不利落。王月仙的工资略胜丈夫，每月1800元出头一点，不过离55岁的退休，也已经不远了。
至于退了休再找什么活儿干，去哪里发挥余热，现今倒还没有考虑，不过，丈夫去蹲传达室这桩事，得到了她的首肯。王月仙心底里想，莫德舞台上跑龙套，没有什么地位，但两者若一定要作一番攀比的话，也不见得掉价。在这一点上，王月仙心里蛮平静，丝毫没有大材小用的冤屈心情。
在风向不对的情况下，丈夫莫德传达室烟囱的烟，会对住服装间二楼刮来，烟是浓浓的，除了煤炭味道之外，王月仙还能闻到香烟的味道。莫德平时节俭，只抽金丝猴牌，香烟混合着煤烟，一路从烟囱里冒出来，王月仙使劲地嗅，心里便有一种坦然，这表明丈夫仍然在传达室呼吸，表明他一切都很正常。
这年头，人都活得慌慌忙忙，紧紧巴巴，图一个活得正常，也不容易了。
剧团下班的时候，夕阳正好，还红红地吊在西半天。王月仙推了自行车，在传达室外使劲按铃。莫德听见妻子召唤，晓得一天的凯旋时间到了，忙向老传达交差。其实老传达对莫德并不认真，知道他暂时还不算正式的门卫，属于见习性质，所以对莫德很客气的。莫德走出门房，按老规矩，往王月仙自行车的后座一跳，让屁股把住舵，任老婆驮着走。
在城里，一般的风俗，是男的骑车带女的，而这一对属于倒过来了，女的雄赳赳在前面执掌龙头，路人一看，便会产生母鸡打鸣公鸡孵蛋的感觉。好在两口子习惯了，而这个习惯至今差不多维持了二十年，两个人都觉得蛮好，连管交通的人民警察也对他们俩看得熟了，绿灯只要亮着，总是催他们快走的。
“月仙，今天后轮气不对，好像没有打足。”
王月仙回过头：“是你身子沉了。莫德，你在发福了，你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发福。”
莫德说：“我的胆固醇高一点，医生说平常多吃些高蛋白。月仙，医生说河虾最好，最最高蛋白。”
“河虾45块钱一斤东边集市有卖。”
“我是随便说说，”莫德在车后座答腔，“未必吃了河虾，胆固醇就消了下去。我这身子是遗传，我爸也是胖胖肥肥的。”
“胖的人，看上去仁义。”王月仙说。
自行车拐了个弯，正迎面吹来北风，王月仙顶着风头，骑不利索了。莫德不好意思，赶紧下车：“你先骑着走，我先溜溜，眨眼功夫也到家了。”说罢，狠劲推车一把，王月仙得了丈夫的推力，轮子飞转起来，一会儿就不见了。
莫德步行溜达回家时，妻子王月仙已骑车早到一步。两只煤气灶炉子点燃了，一只煮饭，一只煮汤。女儿莫小丽摘菜。莫小丽20岁，是虚岁，读高三，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莫小丽出生在十二月，是小生日，所以读小学比人家要晚大半年，以此类推，不管上哪个台阶，都要比别人晚一些。莫小丽读书不怎样，不像有的女孩男孩，到了考大学前夕，很容易看出究竟是擅长理工科还是文科，你在莫小丽身上看不出这一类苗子。莫小丽不喜欢读书，她说，她看不出读书到底有什么好处。
莫小丽的发育，也很晚，一直到17岁才初露端倪。不过一旦有了发端，前景便很看好，如今亭亭玉立，被同学私下里无记名投票，一致叫她校花。眼下这个月，她报考了一家外商独资的广告公司，做服装模特儿。
莫小丽一试而中，已经好几次在本市电视屏幕上亮相，手里攥着一大把各条战线公子哥儿们的求爱信，无聊的时候，像翻扑克牌似的一张张曝光。但莫小丽的模特事业存在障碍，最激烈的反对者是父亲。莫德认为上大学才是正道，而模特儿，最最容易出问题。
吃晚饭的时候，莫德态度严肃：“小丽高考老师，我已经请好，原来市三女中退休的周老师，她答应一周来两个晚上，到家里给小丽补课，每月给她800元。”
这个事，莫德早已与妻子说了，之所以又要在饭桌上提，用意是说给女儿听。王月仙点头，支持丈夫的决定。莫小丽不乐意，说：“爸妈老了，供我上大学，非累死不可。我干模特儿蛮好，再说，我讨厌上学。”
莫德放下筷子，引用舞台上唱京戏的台词，“五月的花，女人的貌，说来说去昙花一现。要想守住永久的好饭碗，非要读书。这个你还嫩，不懂。”
莫小丽20岁了，到处惹人注目，作为女人，该懂的全懂了，当爸妈的，实在啰嗦透顶。
莫德正襟危坐：“我还没有查过你的语文，小丽，背背那个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莫小丽一脸的不乐意，“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莫德闭上眼，怀旧之情在饭桌上荡漾，他想起时光倒退三十年，他在《岳家将》里扮演一个给岳飞岳大爷牵马的马夫。当时，他不过30岁。
莫德很快适应了传达室的工作。传达室的正式编制，是两个老头，王老头，陈老头。王老头值白班，陈老头值夜班，如今平白无故多了个见习的莫德，两个老头都高兴。莫德上午一般去排练厅练功，活动活动腰腿，下午就来传达室见习，这么一来，王老头便可以脱身回家，心中那份高兴，不提。
在重阳节光临前的好几天，莫德很忙。
忙什么呢？首先是信件多，再就是汇款单多，报纸杂志也不少。信件最多的，其实也就是剧团里的那几个名人名角。那些信函，封面上都有口气很大的落款，什么戏剧家协会，什么宣传部、文化部，而这两天，“老龄委”的多了起来，分明是呼应重阳情绪的。
这些剧团大款，汇款单也不少，且金额一律大写，动不动出现“万”什么的，莫德回家和老婆王月仙学舌，王月仙笑他，你是乡巴佬，如今大款们哪个把“万儿万儿”当回事，汇单寄来的都是小小露水钱，几十万的，人家早当面交割啦，哪会露给你看。莫德后来观察，老婆此言不谬，那些名角在他手里签名领单时，果然一个个漫不经心，脸上还有不胜劳累之色，其尊容，像地上瞧见了五分以下的硬币，对弯腰捡拾十分恼火。
除了侍候这些，还要接电话。传达室的电话旁，搁着一个麦克风，连接剧团的各个部门：演员队、舞美队、乐队、食堂、仓库。反正除了党政工团妇等要害部门独自拥有电话外，其余部门一律依赖传达室扩音机去传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