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句谚语:老法官,少律师。这是有道理的,法官越老,经验越多,处理问题的能力越强;律师年轻,有锐气,敢于突破禁忌。
律师制度改革后,吴钩成为合伙人。他从内心赞成律师制度改革,如果律师有工资拿,也有行政级别,能真心为当事人服务吗?老百姓都知道“端谁碗,服谁管”。吴钩当律师不久,就被政法委召集过去开会,指定一个案子不许做无罪辩护,不容律师置疑。司法局长在旁边屁都不放一个。其实那局长也是律师出身,一上位后脸就变,如通房丫头成了妾,立马拿出主子的气派来。那时的律师事务所属于司法局的二级机构,副科级。
那次吴钩没有听政法委书记的,坚持做了无罪辩护。在当年的司法工作会议上,吴钩被书记狠批了一回。书记说你是谁的律师?你是司法局的律师。律师就可以无组织无纪律?如果想自由散漫也行,你去邮政局门口摆个摊子,给人写状纸,一个板凳就行了。
吴钩站起来就走,局长没喊住,书记挥在空中的手定格了。出了会议室,吴钩大口地呼吸,少年壮志,就为将来成为这样的人?
助理夏丹的父亲曾经是吴钩的一个当事人,因为错账被检察院提起公诉,认定他贪污。那时的夏丹扎个小辫子背着书包,揪着妈妈的衣襟胆怯地看着他。老夏一审被判五年,上诉,维持,再申诉。在刑期服满五年后终于等来最终判决,无罪。吴钩又为他申请了国家赔偿。那时吴钩为这个案子奔走呼号,连夏丹母亲交来的律师费都不要了,他认为这不是她们的事了,是一个律师的信念问题。
后来夏丹读了法律,考取了律师,考进吴钩的律师事务所。
对于律师来说,案源、客户都需要长期经营。吴钩现在基本上不接没有预约的案子,那些由年轻律师去做。即使有慕名来请的,如果案件对他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也会推掉。足够的吸引力当然不仅仅是律师费,也需要案件本身的特点能对上胃口。有的案件就是不收费,吴钩也愿意做。比如一个农村剪纸老艺人,偶尔去火车站乘车,发现自己的剪纸作品被做成了广场雕塑,好开心。回家和女儿一说,女儿说这是侵犯知识产权,要赔偿的,逼着老汉去找律师咨询。那天正好夏丹在法院援助中心值班,吴钩接了案子。老汉说要一千块赔偿,多吗?吴钩说您全权交给我来办。后来那家公司通过法院调解赔了两万。老汉拿出一万给吴钩,吴钩一笑,高低没收。老汉平时在农村卖剪纸窗花,一张也就一元、两元的,拿到这么多钱手都抖了。
那天晚上吴钩自己掏钱请夏丹吃小龙虾,又被夏丹拽去喝咖啡,听钢琴。那晚吴钩脾气特别好,夏丹眼睛也特别亮。
夏丹最大的优点是有眼色,勤快,还勤奋。吴钩知道她将来肯定能走出来,所以就经常带她接触自己的朋友圈,一些企业家、大客户。毕竟,这些客户资源自己不可能一直占用,早晚要交接。交接,就要交给一个自己欣赏的、值得信赖的人。
一些企业家朋友笑说,严肃正直的吴大律师也有这么漂亮的红颜助理了。吴钩笑,我的助理和你们董事长助理是两码事,天壤之别。你们那是生活助理,我这是工作助理。
夏丹也不恼,巧笑嫣然。
有吴钩在,别人不问,她不说话,很得体。吴钩就喜欢她这一点,不像原来的助理,急吼吼地想取代他,私下里和这些老板们交往,打电话请吃饭约喝茶。老板们何等精明?就说和吴钩在一起吃饭呢,改天吧。
吴钩对于客户和朋友是有区分的,他很少把客户当朋友,就像医生一般也不会和患者成为朋友。成为朋友后,律师费是一个方面,主要的是,你有时明明是提供法律意见,他们都会当成朋友之间的闲谈,影响工作。
吴钩有个习惯,双休日不谈工作,也不许当事人到家里谈事,即使朋友,如果是工作上的事,也必须去办公室。朋友有时就怪吴钩,说你臭讲究。知识反正是要用的,就几句话的事。吴钩说我的知识就是商品呀。你那大超市拿一瓶矿泉水也要付款吧?你的牛奶快过期了,咋没见你捐献给乞丐、流浪汉?什么事没有规矩了,就是没有道理了。
老婆说他死板,她家亲戚有事,也得带去办公室。
老婆有次开玩笑地对吴钩说,你那助理夏丹很漂亮啊,有没有咸鱼做枕头的感觉?吴钩笑,她不是咸鱼,是美人鱼。可惜我是仙人掌,有一滴水就活一年。
老婆说女人只老年龄,不老直觉。你信吗?
于是,吴钩有次不经意地问夏丹,有没有男朋友?夏丹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说有了,正谈着呢。
吴钩观察了一段时间,又看不出像有男朋友的样。不玩手机,不聊天,不急吼吼地盼着下班、放假,也没见过有男孩来接她。
或许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自己老了。
夏丹敲门进来说达利矿业林总今晚在同庆楼约你吃饭,顺带谈点事。你能去吗?
既然有事,要去。
他说了要我也去,需要我去不?
吴钩奇怪,哦,难怪没打我电话,这林总玩什么江湖?
既然让你去,你就去呗,又不是我花钱。吴钩笑了一下。这就是吴钩喜欢夏丹的地方,她永远会征求他的意见,而不隐藏什么。
我觉得奇怪,他请你,咋打我电话?夏丹略显紧张,吴钩能看出来,她或许担心自己有想法。他的想法会影响她的情绪,这让吴钩也有些紧张了。
没事没事,他们这些老板就这样,永远没有套路。吴钩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你要换了衣服再去吗?办公室衣柜里有休闲一点的。夏丹的眼神软和起来,夕阳照进落地窗,在绿萝上驻留。
见他我要换衣服?他以为他是谁呀!吴钩哈哈。
吴钩不想让夏丹有心理角色的转换,他要她时刻记住,她只是律师助理。
你把“黑社会”那个案子整理一下,我要写辩护词。吴钩放下茶杯,很响地说。
达利矿业林总是福建人,市里招商引资引来的,到处看,找项目。反正市里都是高接远送的。后来他突然对探了十几年没头绪的铁矿感了兴趣,一千万买下探矿权,又投资一部分钱重新启动探矿。不得了,居然是华东第一大矿,储藏量够采五十年的。林总做梦都笑醒了。
那两年正赶上铁精粉涨价,一吨一千多。林总边探矿边采矿,滚雪球样,很快一座钢城的雏形就形成了。他是纳税大户,省、市里领导一说招商引资,必参观达利矿业。后来部里也有领导来,带来了政策和腰杆子。
林总有南方人的典型特征,高颧骨,小眼睛,犀利,一眼就能看穿人,特别是官员。他语速快,和同乡在一起,说的简直是鸟语。吴钩和林总沟通最大的障碍就是语言,常常影响到他的思维。倒是夏丹,原来在南方读大学,对福建话比较熟悉,有时就悄悄地给吴钩当方言翻译。
吴钩不太喜欢林总,文化程度低,却精于计较,势利,喜欢玩利益规则。当然,仗义疏财的人也做不了生意。林总被官员们宠着,市里一般机构负责人还真靠不上边。有人就亲眼看过他在酒桌上搂着市委书记的肩膀喊老弟。
市委书记高大,林总矮小,那搂的姿势一定很不雅。吴钩想。
吴钩走出律师楼大门等夏丹,一个女人小跑过来,扑通跪下了。吴钩吃了一惊。
女子说吴大律师,您一定要帮我,只有您能帮我。
当律师这些年来,向吴钩下跪的有好几个。吴钩很反感下跪,无论什么事,多大的冤枉,下跪就把尊严、人格、心态丢了。这样的当事人,必有其不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吴钩冷冷地说,请你站起来说话,否则我们不可能沟通。
女子说了一句话,让吴钩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