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张雨泉打小是吃面食长大的。在所有的面食里,他最喜欢的是面条,不过面条对于他生活中的意义,张雨泉是直到去南方打工后才算真正地明白过来。离家后他一直摆脱不了乡愁,怎么都觉得不习惯,其实累啊苦的他倒不怕,就是建筑工地上日复一日的糙米饭实在难以下咽,弄得胃里面整日毛糙糙的。胃连着心,胃不好过心就难受,渐渐地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与其说是想家,在某种程度上,不如说是真想那一口下去滑溜溜的润心润肺润肠子的面条。或者反过来说,想吃面条成为了他寄托乡情的一种方式。后来,他便往北方跑了,累还是那么累,苦还是那么苦,但北方的人在一起喜欢吃面条。
然而,即使张雨泉抠破了脑袋瓜子也不可能想到,就那么一碗面,一碗极普通的面条,不是肉丝面,也不是鸡蛋面、炝锅面,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黄豆芽素面,竟然与他的整个人生还休戚相关,生生地把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凶恶的杀人犯。
那天中午,建筑工地收工后,张雨泉一人回到工棚,煮了一锅昨天晚上剩下的一把挂面,然后蹲在墙角端着大海碗呼呼噜噜地吃面。工友们多被工头派往其他工地赶活去了,只余下他和李山在这边新建工地搭施工脚手架。搭脚手架,不是太重的力气活,两个人足够了。
没人监工,活儿做得很松闲,太阳还没上头顶,李山内急,紧赶着小跑去了厕所,二人便早早收了工。这会儿,李山从工地上厕所回来,见张雨泉一人已经先吃开了,心下有些不痛快,随手从兜里掏出他早上吃剩下的一块黑乎乎的大头咸菜,朝张雨泉扔去,说:“给你下饭!”
猝不及防,那大头菜像手雷一样不偏不倚、顺顺溜溜地正好就落到张雨泉碗里,它一下炸开了,溅了张雨泉一身的面条和汤。张雨泉霍地跳了起来,怔怔地看李山。
尽管出来打工也有几年了,但是每次走进城市,张雨泉始终都感到自己走进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它喧嚣繁华,在宽阔的马路上一不留神都可能捡到一枚钢镚儿,是个可以让你凭体力和汗水去挣钱养活人的地方。然而在张雨泉的眼里,城市又有着一副生硬的冰冷的面孔,没人拿正眼瞧你,工钱很难顺顺当当地全部拿到手。就连城市的小偷好像也专门喜欢欺负他这样的人。去年春节回家的路上他把钱收得紧紧的,还是丢得个干干净净,一年的辛苦算是为了小偷。在这儿,张雨泉的内心里无法摆脱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只要一回到城市,他马上便不由自主地自卑和委琐起来,似乎总有一种惶惶不安像影子一般地跟随着自己,往往碰到点小事都不禁一阵惊悚忐忑。他的这副样子,使得工地上的同伴们每每都爱拿他当作垫脚地寻开心,有时他也想让自己放松一点儿,可是他怎么也改变不了内心深处的卑微、焦虑,以及由此而产生的那种时隐时现的屈辱感。张雨泉抹了一把脸上的面汤,怒火一丝一丝地在眼光里燃烧起来。
李山却笑得前仰后合。李山跟张雨泉是老乡,来自一个省一个县又一个镇,可李山平素总仗着自家是集镇上的,而张雨泉是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时常拿他开涮,捉弄他。张雨泉早就窝了一肚子的恶气,此刻,那平时郁积在胸的无数的委屈与憋闷,在他体内一番回肠荡气之后,终于像手雷样爆炸了。
李山正咧嘴傻笑,张雨泉扔下碗,一步蹿将上去,还没等李山收住笑,反应过来,他那干惯了粗活的大拳头就牢牢地砸在他的眼眶上。李山一仰身,摔倒在地,只听他啊的一声惨叫,声音瘆人,然后他眼瞪瞪地看了张雨泉一眼,身子一抻,就不动弹了。
张雨泉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瞬间全身筋骨都格外地轻松、惬意,他妈的,这小子原来这么不经打,只一拳就撂倒了。他悠悠地踢了李山一脚,说:“你就装死吧,我再去下面条。”走了两步,他掉头瞟一眼,脚步顿一顿,又回来了。起初,他以为李山装相,有意要吓唬他,或是另外有诈,以乘他冷不防时,回手反击。围着李山转一圈,他的步子有点乱了,忍不住地蹲下身,小心翼翼上去试探,一看不得了,李山脑后已渗出一摊血,而且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张雨泉的脸一下惊得煞白,声音都变了,大叫一声李山,扑上去抱起他。李山像是没了声息,脑后连带着一块带钉的木板,是工地支水泥壳子用过的废弃木板,上面戳着一根长长的八分钉,它像子弹一样攒进他的后脑。
张雨泉顿时木住了,瘫软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少顷,他稍稍清醒,脑海里只无休止地盘桓着一句话:“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杀人了……”
杀人偿命,欠账还钱。张雨泉不懂太多的法律,但他知道这杀人是铁定要偿命的。怎么办?怎么办!他不想死,不想偿命,不想坐牢,他还年轻,还没有娶媳妇。一句话,日子虽然很苦,可他还没活够,还压根没活出一点滋味。更关键的是,他觉得太冤枉了,他与李山无冤无仇的,为了一碗面现在竟然闹出了人命……外出打工的这几年他活得已经够窝囊的了,仅仅为一碗面条又要偿掉了自己的命的话,就是做鬼也是个窝囊透顶的鬼。他真不甘哪!天下之大怎么陡然就没了他的一条活路呢?“活路”这个词刚刚像球一样浮上脑海来,他愣了一刻,想着想着,双腿开始一个劲地发起抖来。
——那……只有跑!
想到要了命的一个“跑”字,脑袋里轰的一声,张雨泉的腿就不是自己的了,他扔下李山,转身窜进工棚,哆哆嗦嗦地用腰里钥匙打开一只简易木箱,翻出他平时积攒下来的一些钱,多是一些零碎票子,掖起身份证件,铺盖行李也不要了,拔腿就奔了出去。
此时此刻张雨泉像个无头苍蝇,头脑里一团浆糊,根本都不知道是准备往哪个方向逃窜。直到火车站仿佛咣当一声从天上掉到了眼前时,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忽然想起了他的表哥张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