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我这人讨厌周末,真的,非常讨厌,越来越讨厌,简直讨厌得要命!
我老觉得,周末是一把刀子,每隔上五天,这把该死的刀子就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闪着贼光,好像它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马不停蹄地把自己磨得雪亮雪亮的,所以,我总担心它会割着我的脸或鼻子。我觉得周末还像跨栏比赛中的栏杆,一道又一道,永远也跳不完的栏杆。每次,我好不容易咬紧牙关跳过去一道,下一道又紧接着在前面的路上冲我阴险的笑着,我就这样使劲地跳啊,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它却不停地笑着,笑啊……我简直就像一匹瘦小的马在黑夜中疲于奔命。
算起来大概是,从我上中学以后,周末就变成了这两种可怕的东西,残忍,无休无止,又无情无义。有时是刀子,有时是渐渐升高的一道道障碍,有时既是刀子,又是那种跳不完的栏杆。寒光闪闪,高不可攀,险象环生,让人望而却步。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合起伙来把我弄得头破血流的。我不敢跳,又不得不跳,他们只知道在我屁股后面起哄,催命一样,快跳,快跑,跳啊,跑啊,千万别停下。跳过去、跳不过去,我似乎都得挨那一下子。我是指悬在前面的刀子。这是我的悲哀,反正谁也代替不了我。
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我一把,移开障碍,或拿掉刀子。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我敢保证,他们唯独只想做一件事,高高举着鞭子,像赶鸭子上架一样,从后面赶着我,嘴里发出像赶鸭子似的唠唠叨叨的声音。每一次,只要一听到这些奇怪的吵吵声,我就泄气得要命,快马加鞭,可我天生不是什么快马呀,我充其量仅仅是匹小马驹儿。还有,我就是他们嘴里常说的那只小小鸟,注定永远也飞不高的笨鸟儿。我只能硬着头皮拼命往前跑、往上扑腾。但他们总告诉我,我没有别的选择。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跳过去才是鲤鱼,跳不过去的永远只能做泥鳅。一条脏兮兮的、永远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泥鳅。我当然见过泥鳅,它们周身溜光水滑的,你很难在那种浑浊的泥水中捉住它们。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学过一首儿歌,名字我还记着,叫《捉泥鳅》,歌好像是这样唱的: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可惜的是,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要是有就好了,哪怕有一个小妹妹也行。我那时整天老想着去野外捉泥鳅的事,多好玩啊!那时的天空阳光明媚,我整天都无忧无虑的。有时我就想,做一条泥鳅也不错啊,至少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抓到。
其实,我也不想做泥鳅。我也曾奢望过鲤鱼跳龙门的奇迹在我身上发生。可问题是,鲤鱼也有跳不过龙门的时候,对不对?那它还算不算鲤鱼?跳不过龙门的鲤鱼,是不是跟泥鳅差不多少?也许,有时甚至还不如泥鳅,在污浊的泥淖中鲤鱼肯定会窒息而亡的,而泥鳅却能活得如鱼得水。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天空会阴云密布,自己竟然变成了别人嘴里的一条烂泥鳅。
这可是我舅妈吴彩虹亲口说的:瞧瞧你,身上糊得像条烂泥鳅!你在学校到底都忙些啥呢?不知道的以为你刚从臭泥坑里钻出来的,你哪点像个高中生的样儿。我只好实话实说。踢球,我们跟外班打比赛,踢足球,我们班还拿了个总冠军。我舅妈吴彩虹没有那么多耐心,她对我说的嗤之以鼻,她总是不等我把话说完,就以一个准封建家长的嘴脸给我以沉重打击:踢球!你大老远地转学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踢球啊?你把球踢得再好,它能把你送进名牌大学的大门吗?你这娃娃咋这么不懂事呢,真是苦了你爹娘的那点儿血汗钱!
这种时候,我非得跳起来跟我舅妈吴彩虹叫两嗓子了。我说,舅妈你骂我啥都可以,就是少再提他,我根本就没有爹,他爱给谁当爹就给谁当爹去,我爹他早八辈子死了!我舅妈吴彩虹当即像母鸡吞了硬石头堵得面红耳赤,她一个劲捋着自己的喉咙说,好好好,你没爹,行了吧,那你是从墙窟窿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总行了吧。她的这种说法真让人厌恶,简直能恶心死人。我不甘示弱,我说他根本不配做我爹。我舅妈吴彩虹瞪着她的一双世俗的单凤眼说,配不配他都是你爹,这是事实,谁让他把你生下来了呢?人们就是这样只注重事实,可我讨厌这种所谓的事实。事实婚姻又能怎样?像我爹那样的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他从来只顾自己快活,根本不在乎我和我妈的感受。所以我再次大声予以更正:是我妈生的我。我舅妈吴彩虹更不屑地哼了一下鼻子,笑话,亏你还是个高中生,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你妈她一个人能生得了你,才怪了!我口气越发坚硬地反驳她,反正我就是没有爹,我再说一遍,我爹早死了!
我舅妈吴彩虹也许知道,我们俩这样争吵下去的结果,只能是让她气得像条发疯的母狗,逮谁都想咬谁一口。有一次她跟我刚吵完架,偏巧我大舅下班回来,她抓住我那可怜的大舅便猛咬了一通,弄得我大舅一副战战兢兢的狼狈相。她却一边咬一边骂,你怎么摊上这么个驴外甥,我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子。我大舅是个老实人,男人太老实了没准就会受女人的气,他在我舅妈吴彩虹跟前总是嬉皮笑脸的,好像他是她的晚辈,又好像被对方拿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这也难说,我妈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避重就轻地用类似宽厚长者的语气说,他还是个娃娃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舅妈吴彩虹气焰更嚣张了,娃娃?你真以为他是吃屎的娃娃么?世上哪有娃娃敢跟亲爹使刀子动拳头的?你别看他年纪小小,心里长着牙厉害着呢!
这话不假。我确实跟那个坏家伙动过一两次手,有一次甚至差一点就用菜刀砍了他。那次要不是我妈死里活里挡住我护着他,我也许真的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一下子。那回我可真的豁出去了。
记得那天晚上,我最真实想法就是,我要让那个男人明白一个道理,我妈她并不是软弱可欺的母绵羊,他想怎样就怎样的时代,已经永远地宣告结束了,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来对付他保护妈妈了!所以,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就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像头小老虎一样勇猛地扑上去揍了他一拳头。我的个头已经超过他两三公分了,而且明显比他结实一点儿,我那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镜片上。他的眼镜吧嗒一下摔在地上,镜片都碎了。他捂着自己的那只通红的眼睛嗷嗷直叫唤,好像打他的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他的儿子一样,而是深更半夜跑来跟她老婆幽会的小情夫。而就在几分钟之前,这个男人还在不休止地跟我妈争吵,他为了另外一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这是我妈一贯的说法),他总是让妈妈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好像他干了多么光彩多么了不起的好事,非要别人对他低三下四百依百顺。我妈可怜兮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委曲求全,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跟他离婚。我妈说咱们离了婚,小磊怎么办,好歹等几年小磊长大成人了,你再跟我离也不迟呀。
真的,仅仅从这种毫无原则的乞求声里,你们就该知道我妈她有多懦弱、有多傻了。当那个男人一再地提出要跟她离婚的要求时,她总是像胆怯的母绵羊那样只知道不停地流泪,整日里唉声叹气,除此之外,她的嘴里只剩下苦苦的哀求了。在我妈看来,离婚简直就是一场毁灭性灾难,好像我们离不开那个男人似的,好像离开了那个男人,我们娘俩就会横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晚,我本来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那段时间我总是无法静下心来好好看书。我故意大声读单词背课文,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他们的谈话。可是,我还是听到那个男人大言不惭地对我妈叨叨不停,你怎么变得死乞白赖的,我都说过一百遍了,我跟你没有感情了,一点儿也没有,你说说这没感情这日子还有啥过头嘛!外面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听到他冲我那不善言辞老实巴交的妈妈嚷嚷,喂,你能不能给个痛快话,反正,你答不答应我都是要离的,我跟你一天也生活不下去,跟你睡在一起我怕做噩梦……我就是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妈哭得快要断气了似的,我要是再不冲出去的话,我还算一个男人吗?
儿子打老子,说起来确实不好听,可那也得分什么时候吧。反正我那一刻是忍无可忍了,我宁愿没有那个所谓的爹,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张狂地欺负我妈。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那个男人,打那以后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只要一看见他手就痒痒,就想冲上去把他新配的金丝边眼镜再次敲碎,就想在他的鸡胸脯山来一拳,让他明白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既然他厚颜无耻地不想要我和妈妈了,那么好吧,就让他尝尝拳脚的滋味,让他尝尝儿子打老子的滋味,尽管他要还手的话我不一定能打过他,可是我不怕。我一点儿都不怕他,相反,我觉得他有点怕我。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让我都觉得好笑,有仇恨的火星,又有点儿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而且,恐惧的成分总似乎要比仇恨多一点儿,管他呢,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是要让他感到害怕。老子害怕儿子,也是好说不好听呀。
后来那一次,我向那个男人扑过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顺手就从厨房的菜板上抓起了菜刀,那把刀我妈头一天刚刚磨过。我记得我妈埋头在水池子跟前,像老朽的磨刀老头那样磨着菜刀的时候,我就坐在她身后的饭桌旁吃着饭。我妈把饭做得越来越难吃了,不是忘了撒盐,就是咸得要命,我真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得营养不良的病。或者,我妈一不小心会把老鼠药撒到菜汤里。我妈好像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在磨刀这件事情上了,嚯啦嚯啦地磨,一边磨一边往刀刃上撩水,滴水穿石,那一刻磨刀石变成了她的仇敌。她哪里是在磨刀,分明是在用力削那块青石头,一副碎尸万段不肯罢休的架势。女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她们似乎很善于转移自己的仇恨,若换了我是她,早就跟他真刀真枪地干上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世上到底谁怕谁呀,离开了谁日子还不照样过!
那天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妈你别磨了,你还叫不叫人吃饭了,我的耳膜都快让你吵破了。我妈头也不抬,说吃你的饭,热饭还烫不住你的嘴。就在那时,我看见一串银光从我妈眼眶里坠下去,落在冰冷的磨刀石上,她拿手背胡乱揩了揩眼圈,眼圈红得发亮,她继续不停地用力磨刀,好像生怕浪费了自己的那串清泪,又好像要一门心思磨去心中的仇恨和怨恨。如果我记没记错的话,那晚我妈没有吃一口饭,至少我没有看见她吃。晚上我上床睡觉以后,她一遍一遍地上卫生间,平均五分钟一次,我看过表。早上又很早很早就爬起来,给我准备早饭了。我迷迷糊被她吵醒,眯缝着眼一瞧床头的闹钟,才五点十分,我想,我妈是不是有点神经了。
后来直到中午放学,没等我走到家门口,在楼道里就听见大人在吵架,我妈的说话声里带着哀怨的哭腔。我就有点紧张起来,我没有敲门,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那个男人见我回来,立刻闭嘴不说话了,好像猪吃花椒憋住了气,我妈鼻子尖发亮,眼睛红红的像一对桃子,她掩饰说,快去洗洗手,过来吃饭吧。她跟我说话时几乎不敢多看我一眼。那个男人大概不打算跟我们一块儿吃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先吃,我还有个事。然后,我看见他从上衣的兜里掏出一件折好的纸片塞给我妈,他冷淡地说,你还是抓紧时间看一看。我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手猛地一哆嗦,那件东西就落在地板上了。我妈抬眼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马上又缩回目光说,你休想,我死也不看。那个男人愣了一会儿,他狠狠瞪着我妈,眼中有火,但他还是遏止着火气很不客气地说,你看着办吧,反正我已经签好了。
我妈的目光死死盯着地板上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弯腰,又把那个东西捡起来,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她几乎是撕了又撕,撕了又撕,好像那个纸东西是丝制品,不可能轻易撕碎,她的动作简直歇斯底里的。然后,我妈故作轻松地一扬手,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得满屋子都是,有几片飘在她的头发上,像雪花一样挂在上面。我妈似乎一下子就老得不成样子了,好像我在课文里学过的那个祥林嫂。我听见我妈大声喊我,你愣着干啥,吃饭。我还没来得及走到饭桌跟前,又听见那个男人横横地嘟囔着,你是不是疯了。我妈说我就是疯了。那个男人再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死牛筋女人。
这话你们听了觉得刺耳吗?反正当时我简直要崩溃了,他居然那么骂我妈,光天化日,他竟然敢那么肮脏地骂我妈,他妈的。于是,我低着头径直走进厨房,本来我是想拿碗盛饭的,可我一眼就瞧见菜板上躺着的菜刀,磨得锃亮锃亮的,刀刃的银光刺眼而又挑衅。我清楚地听见它冲我说,小子,你不是有种吗,来呀,拿我呀,你敢拿刀砍那个人吗?别怕,来呀!于是,我想都不想顺手就抄起菜刀,同样低着头从厨房窜出来。我妈跟那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互相仇视像同一屋檐下的一对发狠的斗鸡。
我觉得自己眼睛像鸡冠子一样红,举起菜刀就冲那只肮脏的公鸡劈头盖脸砍下去。他幸好已经退到门口,正拿起鞋柜上的手机包准备转身逃离,情急之下,他慌乱地用手里的皮包挡了一下,菜刀正好砍在包上,包里的东西乍露出来,撒了一地。他一定吓坏了,脸色蜡白,嘴里惶恐而又结巴地叫着,你、你、你想干啥,你小子也疯了,你、你、你敢拿刀砍我,臭小子,反了天了你……好啊好啊,都、都是你惯、惯的好儿子……我妈这时已从身后扑过来,我以为她会跟我团结一心一齐冲上去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可她却像电影里的女英雄那样,舍生忘死地掩护她那早已背叛了她的亲密战友。他那样对待她,她居然还不顾危险地帮他,女人一定是这世上最最可怜有最最奇怪的动物。我妈把我的腰死死抱住了,菜刀在我的手上忙乱地挥舞,我的双脚在地板上一跳一跳的像两截弹簧。那个男人已经乘机夺门而出,他的脚平安撤出家门之后,依旧没有忘记回头冲我们娘俩大声叫嚷,你们全都疯了,一对疯子,妈的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我想,他也许再也没有勇气和胆量回家了。反正,那天以后,我妈彻底绝望了,她已然意识到自己的婚姻生活无法挽回了。我从我妈幽怨而又愤懑的眼神中终于看到灰心和沮丧。接下来好多天,我妈都不肯跟我说一个字,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怪我把她的男人赶跑了。
但我非常清醒,事实是恰恰相反的,是她的男人狠下心肠,硬把她跟我像两只破包袱一样,从他的生活里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