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的光阴,春夏秋冬的交替,生命的阳光慢慢消融了去冬的冰雪。现在的丁晓已经从哀伤和痛苦中解脱,很少再对着聂黑力那无感无言的遗像低徊堕泪,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她。
可是今天,同样是一个人赶路,同样是那座幽静的楼院,给她的不再是宁静清幽的世外桃源的感受。宽敞的院落不再像公园,娟秀的白色办公楼不再是月下林中的美人;休闲俱乐部的红房子,不再是童话里的鲜蘑菇;院墙边那棵冠幅巨大的百年老树,不再是撑着的一把伞,冬日为她遮挡寒流,夏日给她送清凉。总之,往日那些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地方,似乎都裹上了一层冷漠的外壳,不再是孕育她诗画灵性的源泉。
看起来环境和灵魂也不是统一的。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悬挂着正楷镏金“省级文明单位”牌子的单位,照样隐藏着阴暗。
丁晓一面心事重重地走着,一面在心里和自己对白。
身后传来一串车笛的长鸣,她以为这又是哪个同事的车子过来了。如果往常,听见这声长笛,她会举臂向车里的人挥手示意一下,尽管有时候看不到车里的人,但她知道车里坐着的不是一个人,单位里的职工,大多都在同一个住宅区,谁搭谁的车上班,基本都固定了。
丁晓很少搭乘别人的车上班。因为作为一个残缺的女人,是不堪怜悯的重负的,所以她总是回避人们施舍给她的同情。单位给她分住房,加班补助,通勤补助,取暖补助等,她享受着单位所有职工该享受的一切待遇,这些是她对社会贡献给予的回报。作为一个独自撑持家庭门面的她来说,有一份工作,就是生存的起码保障。常言道:“大河有水小河满”,既然指望单位这口大锅提供生活保障,她的本能就是好好干工作,维护单位的利益,保证单位的“省级文明单位”的牌子不被摘掉,她和大家都理所当然地涨工资,领奖金,除此之外,她从不额外地索取。
还没等丁晓回头,一辆黑色的“本田雅阁”已经从她身边驶过,紧接着车尾就亮起了红灯,连车速都没减一下就拐进路边的道口进院了。
这是局领导的专用车,是上届领导购置的,现在它刚刚易了主人。
不久前,丁晓做了胆囊切除手术正在家休息,听说单位换了领导,病假还没到期,就于昨天提前上班了。可是还没见到新领导的面,她就窝了一肚子的不愉快回家了。
想起昨天的事,一种隔离感,让她觉得眼前那片房子朦朦胧胧的变得很生疏,脚下的路也好像不那么平坦了。
昨天,她刚走进办公室,就有人跟踪进来了。
来人是叫刘锦绣的办公室主任。她进屋后用十分夸张的亲热一阵寒暄后,便挑眉撇嘴地发了新领导一通牢骚,说新领导管理水平差,不敢坚持原则,耳根子软,不管谁的话都听,屁股还没坐稳,就想把她换掉等。
这是一个牢骚女人,整天吊着个苦瓜脸怨天尤人,因为她总是唠唠叨叨地抱怨,不到四十岁,人们就叫她“九斤老太”,现在人们暗地里已经叫她“老祖奶奶”了。尽管实际上她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可是形容确实已像一枝枯槁的桔梗缺乏水分。从她越来越烈的牢骚来看,有可能是荷尔蒙分泌失调引发了自律神经失调症,因为她的实际年龄比户口年龄要大好几岁。有那么一个时期,不但当官的改户口,改档案,个别能利用职务之便获点蝇头小利的人也都想方设法改户口。这个神通不算太大的刘锦绣也得了人际造化之功,把年龄改小了几岁,这样她的公开年龄就和丁晓一样大了。其实就这个年龄,也已经不小了,即使没到法定退休年龄,但万一有个宽松或优惠政策,她们两个都具备相同的条件。
虽说女人看女人,浑身都是刺,但一到了这个年龄,就该变得宽容了,因为这个年龄的女人,无论在哪方面对人都构不成威胁了,何况大家都是吃一个锅里的饭走过来的,谁和谁也都没有仇,根本就没必要和谁过不去。
而刘锦绣却相反,岁数越大越自以为是,不知自己肩上扛着的办公室主任牌子有多大,整天拉着脸子,看谁都不顺眼,好像全局上下谁都欠着她的情。不是说张三的位置靠她才有的,就是李四没有她就长不上工资,抑或没有她的一句话,王五考核时就得下来,好像所有人的位置都是她给予的,一副惟我至上的领袖救世主的派头。说归说,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把她当一盘大菜。原来她们局下设四科四室,还有一个工程队,前些年单位人事制度改革,一百多人剩下三十几个还超编,这下各科室配制人员大幅度减少,最大的科室四个人,最小的科室一个人。刘锦绣所在的就是一个人的最小的办公室,分管文秘、劳资、后勤工作,她的办公室主任实质上也就是个秘书的别称。但毕竟是处在给领导跑腿学舌的位置,在上能为领导代言,在下又能向领导禀报,知晓一些领导班子的动态意向,加上一些琐琐碎碎的小权力,倒也让一些人不敢不恭敬。除此之外,各科室都是分别受正副局长直接管理的,根本就没有人受制于她,而正常的职称升级,涨工资填表都是她份内的工作,谁也不觉得欠她什么情而刻意取悦于她。加上她性格阴晴不定,吊脸的时候多,有笑容的时候少,慢慢地人们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前些年单位办公条件差,有的人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就往秘书室去。秘书室有个长沙发,连坐带靠能供五六个人喝茶聊天泡时间。有时候聊出了吃兴想上饭店,可是又都不想从自己腰包里掏钱,就怂恿办公室主任巧立个名目行使一下签字的权力。刘锦绣便利用这种机会巧妙地操纵单位里的人情关系。单位裁员减编后,她借助的几个帮忙跑腿的都被分流到生产第一线,失去了拐棍的刘锦绣就不像以前那样轻松了。因为她和丁晓一样,都是上学就罢课那个年代有其名无其实的高中生,数字不懂X上下的小1小2什么意思;文字分不清“造旨”还是“造诣”,这水平在早些年那种糊涂庙糊涂神的管理模式还能应付,现在各行业都讲规范化管理,文字工作越来越多,上级部门一年下来检查好几次工作,工作重心、指导原则等年年都变,再不像以前那样找人代写一次工作总结换换数字能用好几年。尤其晋升省级文明单位后,检查项目越来越多,这着实让刘锦绣有点吃不消。虽然办公室早就配置了电脑,可是没有人脑操纵,电脑也不干活。丁晓看她经常加班工作,有时也帮帮她的忙,可是她生性多疑又妒忌,不管有没有牵连的事都能产生联想,自从单位实行竞争上岗后,她变得更加猜忌和偏狭,完全丧失了与人合作的精神,总是惶惶不安地怕有人觊觎她的位置,凡是帮助她的人都被怀疑是她的竞争对手,成了她的防范对象。时间长了,就很少有人再搭她的边,再忙也就没人过问了。
也难怪她整天抱怨,因为现在单位那些小年轻的,文化水平高,观念新,接受新事物特别快,没看他们怎么费力,就把分内工作做完了。而她眼睛昏花不愿戴花镜,记忆力减退不想说年纪大,加之性格要强不甘于人后,看到别人好,自己就失落,整天嘟嘟囔囔地发牢骚,成了单位一个惹不起的人物。
本来竞争上岗的意义就是优胜劣汰,什么层次,做什么样的工作,一个人才并不匮乏的单位,按说是不应该起用一个文化偏低的人担当办公室主任的,可是因为刘锦绣除了多年的秘书工作经验之外,没有其他能力,人们出于善良和同情,在竞争上岗时,为了照顾她的弱点,没有人和她竞争。因为几年前,她的丈夫,一个小车司机,掉进一个脏水井里熏死了。
那是一个工厂废弃了的脏水井,没有井盖的井口四周都长满了蒿草。至于她的丈夫为什么会到那里去,虽然众口不一,但至今还是个谜。可是那家工厂作为事故责任方,给了她们一大笔赔偿费。虽然这笔赔偿费足可以让她和女儿今后吃喝不愁,然而有着设身处地体验的丁晓毕竟比别人更理解一个女人领孩子生活的艰辛不易。尽管她擅长搞文字工作,也不得不选择到枯燥乏味的测设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