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严冬冻透的森林还未醒来，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与寒峭的薄雾中默默矗立。这时节进山，山里只有灰蒙蒙的森林和皑皑白雪，到处色彩单调，静谧无声，不见一丝活物的身影。森林被枯寂和惨淡的景色笼罩着，似乎永无尽头。
梆啷啷啷……一串串高昂急促的鼓点忽然响起，一下子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也响进了你的心里。它脆快中带点圆润，听上去似用一根木棍不断敲打一段稍许潮湿的硬质响木。它来自莽莽山林，旷远洪亮，充满生机，洋溢着对明媚春天的憧憬，不知疲倦地在空中奏鸣着、滚动着、回荡着、扩展着，一波波传遍数重大山。立刻给寒封一冬的山林带来一阵急切清新的敲门声。你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更不知道声音出自何种动物，只知道广袤林海在漫漫冬季的末期被它渐渐敲醒，万千冬眠中的生物睁开惺忪睡眼，倾听这响彻天地的敲门声。
这是北方森林最早的迎春鼓点，是白背啄木鸟用它坚实的长喙匆匆敲响的木鼓之歌，是它占地求偶的嘹亮领鼓。山林中的一切生物也已经感受到早春的气息，体内的生物钟在冬眠后期的朦胧苏醒中。大森林像一个清晨假寐中慢慢醒来的巨人，听到这清脆的敲门声，赶走最后一丝昏沉沉的睡意。在山上，只要你听到白背啄木鸟敲响的木鼓之歌，心头会泛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欢喜波浪，恨不得把这种感受告诉每一个人。哪怕只听到过一次，那声音会铭刻心底，永难忘记。
跟在白背啄木鸟后面宣告占地求偶的是绿啄木鸟、黑啄木鸟和大斑啄木鸟交替奏响的木鼓之歌。它们一旦开始敲打，森林便热闹起来，一群又一群鼓手和歌手以它们各具特色的敲打、鸣啭和啁啾加入迎春大合唱。到处出现最鲜明的颜色和最嘹亮的歌声，残雪处处灰暗的森林立刻变了模样，朝气蓬勃的欢欣赶走了凄苦愁闷的气氛。鸟类唤醒了森林，唤来了春天。
嘌嘌嘌嘌……一串高亢清丽的鸣叫响彻山林，极似纯真女孩无羁的畅笑。
绿啄木鸟抢先出场了，它总是以它独具特色的鸣叫宣告它的出场。常进山的人都熟悉这种叫声，一年四季它都在鸣叫。我曾在凌晨两点半，听见它在初秋早晨的第一声亮啼，叫醒了夜宿的鸟群。不过这早春的鸣叫更加水润嘹亮。它往往站在领地中央最高的大树的顶尖，让歌声传遍四面八方。晨晖映照在它身上发出淡金光泽，使碧绿鸟羽呈明亮的绿金色，在蓝天的衬托下似一尊盈透玲珑的绿色玉雕。歌唱时它伸颈向天，唱出一串串求爱的晨歌。这歌曲具强劲穿透力，单纯直接，近乎原始，全无抑扬顿挫的韵律，但它却是第一个唱响早春情歌的鸟类，之后陆续才有各种鸟类亮开歌喉。鸟歌嘹亮，传唱四季。它是十种啄木鸟中最爱鸣唱的，歌声中洋溢着旺盛活力与热烈情意，那是它的生命之歌，是早春森林的前奏曲，是它生命中一年一度最美丽的绽放。
啄木击鼓是啄木鸟占地求偶的重要手段，常常与求爱歌鸣交替表达。接下来，该是绿啄木鸟敲打木鼓的演奏了，我久久等待，等待聆听它的木鼓之歌。
木鼓是生长在向阳高坡的干枯硬质大枯树或粗大的干枯枝干。这枯树或枝干内部因腐心造成中空，是啄木鸟击鼓的响木，又是它凿洞造巢的巢址。这种树洞巢穴一般由雄啄木鸟选址开凿，建成满意的洞巢之后，它开始在附近的枯树上敲敲打打，或者就在洞巢树上反复试音，找出一棵或数棵音质清脆、传声较远的枯树。经多次试音后，找出最满意的那一段空心木当做木鼓。通过长时间的持续敲击木鼓发出声响，一来告知同类已占据这理想的造巢地盘；二来招引雌鸟相看新郎和新房。雌鸟如果满意，会做出接受雄鸟求爱的表示，双方建立恩爱的小家。这样千万年固定不变的占地求偶习性，使木鼓的作用变得十分重要，所以啄木鸟选择的枯树要高大突出、材质干燥，达到声音响、传声远且有数波回声的效果，尽量让数平方公里范围内的雌鸟都听到自己的求爱奏鸣曲。
当时，绿啄木鸟的歌声绵绵不绝，一个宏大的声响震得我浑身一抖。
咣咣咣咣……真有声势啊，而且共鸣极好。好像有人持木槌在一棵大空筒子树上用力敲打。这声音洪亮中带点沉闷，在林中激起一波波震耳的声浪。我急转身，向发声方向望去，寻找那个制造如此惊人声响的人或动物。好在对方并未觉察我的存在，只管自顾自敲打。不过，这声音虽大，敲出的点儿却是啄木鸟的路数，连击四五下之后接着一个密集得听不出个数的拖长尾音。这个尾音连成一线，嗡鸣似和声并带出拖得很长的回响，宛如用力弹拨琴弦久久抖动的余音。枯木不死啊，啄木鸟的大力啄击，唤醒了它体内那根沉睡已久的清脆的响弦，那持续有力的嗡鸣，久久回荡在群山。
循着震耳的鼓声，我一直走到黑啄木鸟击鼓的擂台下。真威风啊！半米长漆黑的身体闪耀着金属光泽，宛如闪光的煤精雕就。头部形似尖头铁锤，不住点地向下快速敲打那面一搂粗枯树干代替的大鼓。一抹红得耀眼的朱红从额前延至后脑，急遽敲打中犹如一簇旺燃的红火簌簌跳动，仿佛要点燃整棵大树。一双似钢铁铸造的大张钩爪紧紧抓住树干，结实颀长的黑尾牢牢支撑树身，使它的全身呈后蹲姿态，保证它头颈部大力频频挥动，那形态颇似一台设计精干的小型打桩机。晨晖正好照彻全身，给它身体的向阳面涂一层淡金色亮光，抖动中金光灿灿，恍若神物，使暗淡的原始森林改变了模样，到处充满阳光。
退到一丛矮松树后面伫立良久，沉浸在这热烈有力蕴含无限活力的巨大声浪中。忽然，鼓声停止了。稍顷，一种激越嘹亮的鸣叫响彻森林。
嘎，刚刚刚！嘎，刚刚刚！
头一声嘹唳似一声刚硬的大嗓门提醒，“看，我在这儿！”着重在“看”。后面的叫声在告诉对方自己的方位。哦，它在招呼女生。我听懂了。
探头出去，旁边的大树干上落另一只黑啄木鸟，正抻脖子探看黑鼓手。原来雌鸟被它的鼓声吸引，飞来看准新郎。那位求婚者见雌性鸟影，叫声更急，声音更大。声声急，声声唤，这是它求偶二重奏的第二段，鼓声震天之后的大唱爱歌。这种人类听来也许觉得单调无趣，不符音韵的短歌，在雌鸟听来，却是一曲情真意切表达海誓山盟的爱情之歌。和人类一样，歌声里有心急火燎的催促，迫切的相思，无限的情意，永久的承诺……而雌鸟用审视甚至挑剔的目光来相看准新郎和它建造的新房，依满意与否决定是去是留。此时它已跳到准新郎的大树上，看样子，它喜欢这个能击鼓又会唱歌的小伙子。未婚异性初识，尤其彼此互生好感，这时候是最敏感最羞怯的微妙阶段。我悄悄向后退走，这是它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候，绝不能打扰。信天翁年轻时配对成双，此后缠绵相守50年，是地球上感情维系最长的鸟类。黑啄木鸟一旦求婚成功，小两口会厮守终生，十几年共住一个树洞巢。
那年冬天，我在二道白河水渠边见到三棵从头到脚被剥光树皮，树身被凿啄得千疮百孔的高大云杉和鱼鳞松枯树。每株树下都堆着大堆的大块干树皮。此处距初春见到黑啄木鸟求偶的地方不足两公里，是那对小夫妻干的活。黑啄木鸟终生固守领地，在家域10公里范围内觅食。一棵枯死的云杉上约有上千只蠹虫钻孔打洞，黑啄木鸟一旦发现虫孔，整日守着枯树敲敲打打，来一次彻底的大手术。钻入树皮下和木质部深处的蠹虫能很快毁掉一棵茁壮的大树，只有啄木鸟能消灭它们。尤其黑啄木鸟对森林贡献巨大。
真遗憾，它们专心捉虫时声响很大，我却没有发现，那是个多好的观察机会呀。靠近观察与打扰对方是一对矛盾，它们贪馋觅食时应该是个隐蔽观察的大好机会。
黑啄木鸟还有两种打招呼的鸣叫，其中一种很有特色的鸣叫，我在长篇散文《蘑菇课》中有详尽的描述，大概是召唤远处的伴侣。另一种鸣叫它经常用，是召唤附近的同伴，哽——嘎——，哽——嘎——。“哽”音近似拟音，后面的那个“嘎”像是一种呻唤，拖得很长，尾音渐弱，像人在用假声发出细声细气长长的呻唤。去年秋天，我又听到了同样的叫声，在不远处的林中。循声过去，发现在那棵熟悉的大枯树上端，一只黑啄木鸟在树洞旁鸣叫。
这是那对黑啄木鸟——我的珍稀而又尊贵的新邻居的家呵。
愈古老的原始森林愈珍贵。长白山的原始森林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林中有数不清的各种枯死的杨树、松树及橡树，它们木质酥脆，大多有腐心，是啄木鸟造巢的理想地点。原始森林是地球上的自然圣殿，林中的一切都是宝贵的财富。
看见那棵上中下连凿了三个洞的洞巢树时，我格外高兴。树就在河边，可以常来看看它们忙碌吵闹的生活。大斑啄木鸟在旁边的树上击鼓，嘟嘟嘟嘟嘟……声音有力、圆滑，虽没有白背啄木鸟的鼓声响，却透出一股水灵灵活泼劲头儿。
这种啄木鸟十分美丽，尤其求偶期婚羽格外艳丽，第一眼看去花哨得令人目眩。那遍体白花斑和花纹点缀在雄鸟漆黑的羽衣上，像白色花瓣一样闪闪放光。胸腹雪白中透着淡淡橙黄，至两胁呈火焰般橙红，仿佛它迸发的热情。头顶那朵鲜红与颈部红环红得像滚烫的火炭，点燃了它体内求爱的火。这样的艳丽飞鸟在暗色的林梢穿梭，简直像一朵林中飞花。
在林中行走一天，至少要听到两三处大斑啄木鸟的鼓声。有一只勤勉但不太艳丽的啄木鸟每天都在啄木击鼓，却总不被雌鸟相中，它勤勤恳恳，毫不气馁，一连敲鼓九天，终于等来了意中人。大斑啄木鸟的喙十分坚硬，堪称“钢嘴”。它们钟爱正当年的橡树，不管材质多硬，它只管哐哐哐凿将去，有的还专往木节子上叨。这是森林中数量最多的啄木鸟。这时，一只在林中穿梭的鸟影进入眼帘，谁呀，飞得如此快速轻盈，是松雀鹰吗？它时而大幅度升降，时而飞快兜圈子，时而笔直穿行，简直像一颗小流星。定睛细看，是只漂亮的大斑啄木鸟。我太熟悉它飞行的路数了。但它今天与平日里的飞行太不一样，飞行速度和姿态异常快速灵活，我的眼睛几乎跟不上。尽管树林很密，它却一根细枝和枯叶都未刮擦到。看来它集中了全部精神投入这场尽展飞行绝技的表演。不过，令人眼花缭乱的飞行中透出一股急匆匆的炫耀劲儿，动作幅度大且夸张，不知疲倦，仿佛全身陡然注入了无比旺盛的活力。这场景真让我大开眼界，也激起强烈的好奇心，平时啄木鸟目的性很强，绝不轻易耗费宝贵的热量，它为什么如此表现？对了，只有在求偶季，当着心仪雌鸟的面它才会这样表演。
一只凝止不动的鸟影吸引了我的目光，果然是雌性大斑啄木鸟，颈后无红颈环。雌鸟来挑选新郎时，总能寻一个最佳的观赏点——一根高高伸出的树枝。别看高枝上的雌鸟一动不动，其实它目光流转，一直在展示各种本领的雄鸟身上。雄鸟的飞行更加卖力，展示各种飞行本领的速度加快且隐约有风声。雕塑一样的雌鸟忽然动了，它扭头打量一下雄鸟，展翅跃下树梢，紧跟在流星般飞掠的雄鸟身后，一起在林中穿进掠出，它的飞行技巧一点儿也不比雄鸟逊色。雄鸟在雌鸟面前表现的这一切，为的是让对方看到自己迅捷的飞行、鲜丽的羽色和灵活的姿态，表现自己年轻健美机敏的身体，好身体也意味着生存能力强，能照顾好妻儿，给子女强壮的基因。雌鸟找配偶时最看中的就是未来老公强健机敏的身体，它要繁殖最好的后代。
望着在树林间你追我赶的那对年轻美丽、沉浸在初恋中的鸟儿，我知道，雌鸟这么做完全发自内心的喜爱。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开始啊。我一定要在不打扰它们的前提下，隔三差五来看看小两口的幸福生活。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我兴冲冲地背着迷彩帐篷来到洞巢树附近，躲在大树后面举起望远镜望去——冷冷清清，拳头大的三个洞口个个冷冷清清。它们走了，不想在这棵树上建立新家。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它们出去觅食了，等等看吧。等了一上午，之后又连续三天来这里，它们再也没有出现。放弃这棵洞巢树，一定是雌鸟的主张。这等大事是雌鸟说了算，其中的原因我们人类无法搞清楚。另找一个它认为安全的地方重选巢址，鸟类自有鸟类的想法。
听过白背啄木鸟的领鼓，黑啄木鸟的大鼓和大斑啄木鸟的中音鼓之后，棕腹啄木鸟和三趾啄木鸟的弱中音也陆续敲响，小斑啄木鸟细碎的小鼓也频频响起。仿佛一夜之间，森林里所有大大小小的雄性啄木鸟都接到春消息，施展各自的身手在木鼓上敲敲打打，组成了一支松散而庞大的鼓手群，急切响亮的群鼓奏鸣传遍森林每一个角落。
让我想不到的是，啄木鸟大家族中个头最小的小星头啄木鸟，会有那么出人意料的华丽登场。这种稀有的小鸟全长15厘米，跟大山雀差不多大，常混入各种山雀的群体，“咭——嘁嘁”地叫，异常活泼多动，好追逐打闹而显得十分突出。在山坡上，忽听树上传来“拖噜噜——拖噜噜——”的欢快声响。定睛看，是它，几乎近在眼前。它正在做出奇怪的举动，起劲地用双翅拍打胸脯，发出一串串声响。
又学会一个啄木鸟求偶新招数，拍胸脯。这无疑是一种占地宣告和求爱表演，作用与啄木击鼓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