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这样啊，吴春妮！我胆战心惊地喊着。
吴春妮哀怨的目光徐徐地滑过我的全身，她咬着嘴唇，把另一条腿也抬了起来，它慢慢地往上升，然后举过窗架，和原先那条已经在外面的腿并列在一起，她的整个身子开始往外倾。
不要这样，有话我们可以好好讲。你下来！我魂飞魄散，一时间，连说出的话里都带有了颤音。这在我的全部生命历程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吴春妮大大的眼睛继续死死地盯着我。但我看得出来，她注意地听着，我的每一个字她都没有放过。
除非……除非你答应我，签字！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浑身一阵难受，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吴春妮会这样。可以这么说，从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她。
你还是不答应？她的声音陡地高了起来，那声音里有着绝望的尖厉。与此同时，她身体的重心侧向窗外。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你下来，我……我同意。我说。我清楚，她只要再往外一点，就会像一口袋粮食，重重地摔出去，用不了几秒钟，她将摔落在硬硬的水泥地面上，成为一堆碎肉。一个星期前，我已经听说了一个叫刘海贵的小伙子从这幢楼的八楼跳下，那时他还穿着病人服，就是那种白底蓝竖条格子套装。他的身体在空中飘着，有许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看着他像一只硕大的风筝，被风刮落到地面……
更让我惊讶的是：在刘海贵跳楼后没有多少日子，他的未婚妻吴春妮——一个乡下妹子又一次骑坐到了窗台上，要知道那是足有十二层楼高的窗台啊。她说过，假如我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跳下去，她要追随刘海贵而去了。
我不寒而栗，此时我只能平稳她的情绪，叫她不要做出过激的行动来。你下来，你下来！我答应你还不成。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你问问海贵，我们是好朋友啊！
听到我这样说，吴春妮铁青的脸一点一点舒缓过来，她还是细声细气地说，你说话要算话，你如果耍赖，又骗人，我还会再跳下去的。
你放心，我不会赖的。你下来。我关心的是如何把她从窗台上引下来，她在那里晃动，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了，让人看了心里发慌。
吴春妮灵巧地将双腿移回到窗内，她的身子也离开了窗台。当她整个人重新回到房间后，我高悬的心慢慢落下了。其实，岂止我一个人把心放下了，几乎所有目睹着这一幕的人都发出了轻叹声。
吴春妮靠近我说，你得签字。
在哪里签？我问。
你跟我来。吴春妮说。
吴春妮往外走，她从一排静观事态发展的人中间穿行而过。她似乎有些不自然，双臂摆动得很僵硬，我就跟在她后面。她走得很快，一跳一跳的，充满了活力，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在窗台上已经呆了几个小时，而我的腿由于紧张，像灌了铅似的走得艰难……
现在想来，我与刘海贵的相遇带有一点喜剧味道。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到报社送一篇稿子。当我经过菩善桥时，一个混乱的场面吸引了我。因为我的职业关系，我注定是一个喜欢天下不太平的人。看到有混乱的场面出现，我的心跳就加快了。我丢下我的那辆破自行车，一头就挤进了人群中。
一个头破血流的青年男子倒在地上，他脸色煞白，一只手不停地哆嗦着，嘴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我问边上的人，这人怎么啦？一个光着膀子、额头上布满汗珠的男子说，嘿，你不长眼啊？他受伤了，说不定，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的口气里全是幸灾乐祸。
他干嘛？我不解地问道。
干嘛？打架打的呗。有人掏了他的钱，他追。追上了，人家有三四个人，他哪里打得过？打他的人跑得影子都不见了，他还躺在这儿。
那你们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我着急地问。我看一群人就那么围着这个全身布满了血迹的人，一动也不动，就像在等待着他的死亡。
光膀子白了我一眼，谁出钱？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可能是这小子的语言刺激了我，也可能是我的心中涌动着一股激情，那时候，我的一篇篇幅比较长的文章，即将在这个城市的日报上刊出。负责编务的周副总编非常欣赏这篇文章，嘱我继续努力，争取写出更好的作品来。我没有办法不激动，于是我冲口而出：我出。
光膀子不相信地看着我。我愈发挺直了腰板。劳驾帮忙叫辆车，我吩咐光膀子。光膀子哦哦哦地答应着，周围一阵嘘声。我没理睬他们，顾自把倒在地上的青年抱上了一辆出租车……
这位青年就是刘海贵，一个来自四川的打工者。当他在医院里包扎完毕，神志清醒过来时，他有些疑惑地问：你咋想着救我？我笑了。我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我的心里装着欢乐，我只是说，看你这副惨样，我想救人要紧。其他的没怎么想。
你真的没想别的？他疑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想了想说，也许想过你和我一样，都是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人，总得相互帮着点。但到底有没有想过，记不起来了。我实事求是地说。
刘海贵“扑通”给我跪下了，恩人，我没有办法还你的钱，我的钱都让贼偷了。我只能给你磕三个响头。他当真把额头在地上撞了三下，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我的头皮一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这么大的礼。我连忙扶起他，哎，兄弟，你千万不要这样。
我没脸回去了，没脸回去了。他号啕大哭。
我问清楚情况后，替他报了警。警察很快就赶过来了，就在病床边给他做了笔录。
你总共被抢走了多少钱？
刘海贵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从银行取了一千元钱，准备去邮局汇给我爹，我娘生病住院了。刚走到那桥上，一个人冲过来，猛地把我撞倒了。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就骑在我的身上，把我的钱从袋里抠出来了……我急坏了，那钱，我家里等着用啊，我就拼命地追。都快追上了，三个陌生人突然从边上冲出来，围着我就打……
警察问完就走了，我扶着刘海贵回他打工的地方。一路上，刘海贵一脸羞赧，冬哥，我现在没钱，等我有了钱会还你的。我说，你别想那么多，把身体养好再说。刘海贵哭丧着脸说，冬哥，我爹还等着我的钱。可我……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说，那一千元钱我借给你。让你妈治病要紧。
刘海贵一把抱紧了我，冬令，你是我的好大哥。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他全身都颤抖着。
我当然会帮你的，谁叫我们都是打工者。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嘛。我的体内涌动着一股热血。原来助人也是可以叫人精神抖擞，热血沸腾的。我喜欢这种状态。
大哥，你在哪里寻活路？刘海贵问。
我说我在华美服装厂做质量检验。他羡慕地说，大哥好福气，不像我，干苦力，每天要冲压成百上千个表壳。这时候我弄清楚刘海贵在卡欧手表厂打工。
一路上，我们谈了很多，等送他到他睡的地方，我们已经是很熟稔的朋友了。
大哥，以后你要多来看我。刘海贵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说，你也可以来看我。以后我们常联系，好不好？刘海贵把头点得像风中的树枝。
我回到宿舍，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天热，和我同宿舍的工友都跑到外面纳凉去了。平时吵吵嚷嚷的宿舍变得很安静。我习惯地拿出笔和稿纸，伏在桌子上写稿子。我写的就是刘海贵的遭遇，我想给那些打工者提个醒，身上切忌多带现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