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似城市的盲肠,矮墙灰瓦,炊烟袅袅。余生于斯,长于斯,别于斯,往事历历,梦萦魂牵。道是:最明莫过中秋月,最亲还是老街人。据悉,旧城改造,老街不日即逝。闻之,长夜辗转,不能释怀。街坊旧邻,音容如昨,遂以拙笔记之,聊以为念。
老街人称妻子不叫“妻子”,叫“内人”。
井水月是郑老憨的内人。
井水月,活脱脱一弯水中月,水灵、白净。郑老憨却长得五大三粗,一张黑脸赛过李逵。两人搭在一起,正应了那句老话:“鲜花插在牛粪上。”可王八看绿豆,两人挺对眼。
“你问我图老憨什么?我就图他是个好人!”井水月说。
郑老憨的确是个好人,实诚、善良。与他的剽悍外形正好相反,他胆子挺小。郑老憨是个厨子,大厨,在老街外面的大酒店掌勺。有次,酒店进了两只狗,让他杀,郑老憨不敢。老板奚落他:“你干的就是掂刀的活儿,怎么连这点胆都没有?”郑老憨说:“这是活物,我不杀活物。”还有一次,酒店搞联欢,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拉郑老憨跳舞,郑老憨手都哆嗦了:“我……我不会。”大家笑他有贼心没贼胆,郑老憨一本正经地说:“不对,我、我……没贼心。”引得满屋人哄堂大笑。不过,郑老憨胆小也不是绝对的,比如这些年老人摔倒没人敢扶,怕做了好事还被人讹上。可郑老憨敢,他扶过老头、老太太,还扶过孕妇、残疾人。朋友一句话总结:“傻人傻胆!”所以,郑老憨没有熊心豹子胆,傻胆还是有的。
和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井水月放心。平素,井水月只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家务,很少抛头露面。郑老憨忙了一天,回到家总能享受到内人的温存,揉揉肩了,捏捏背了,还能品尝到内人的手艺。井水月心灵手巧,受丈夫耳濡目染,竟也练就了一手拿手菜。郑老憨一边吃菜一边点评,再抿上几口小酒,那真叫一个舒坦。
可是,好日子没能一直延续下去。郑老憨交上了“桃花运”。还是那个邀他跳舞的女服务员,叫小翠,有事没事总缠他。郑老憨有意躲她,可小翠两行眼泪让他心软了。小翠说男人爱赌博,三天两头搞家暴,还撩起袖子给郑老憨看皮肤上的瘀青。郑老憨心疼了,可他口讷,也没多少宽慰的话,就陪小翠一起叹气,偶尔声讨一下那个“不是东西”的家伙。一来二去,两人就惹出了闲话。同事看他的眼神,也诡异起来了。
郑老憨心里没鬼,连小翠好几回流着眼泪往他怀里钻,都被他推开了。小翠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憨哥,你就那么讨厌我?”
郑老憨说:“我、我不能对不起内人。”
小翠嘟起嘴:“你真是个老憨!”
深秋的一天,小翠告诉郑老憨,她和男人离婚了。郑老憨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卸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个包袱似的。可是,临近黄昏,小翠的男人凶神恶煞般找上门来了。还没等郑老憨明白怎么回事,小翠就一把挎住了他的手臂:“这是我男朋友,以后别再纠缠我!”那个男人两眼冒火,瞪着郑老憨:“放开我的女人!”郑老憨不知哪里来了胆,颇有点英雄救美的气概:“不、不准你欺负人!”小翠男人丢下一句“走着瞧”,悻悻而去。
谁也没想到,当晚郑老憨下班后,后脑勺挨了一砖。这一砖,让郑老憨整整昏迷了一个月。
后来才知,小翠和她男人压根儿没离婚。可郑老憨没法知道真相了。醒来后,郑老憨一天到晚歪着脑袋傻笑。井水月哭着叫他的名字,他笑;小翠辞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老板炒了他的鱿鱼,他还笑。郑老憨彻底憨了。
“唉,红颜祸水,一场桃花劫啊!”同事私下里摇头。
当然,无论桃花运还是桃花劫,郑老憨也没法申辩了;好端端一个人脑子短了路,井水月也只能蒙在鼓里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井水月得撑起这个家,亲自披挂上阵了。
于是,老街上多了个小摊,井水月熬粥卖包子。
老街人只知郑老憨的大名,对井水月的手艺充满好奇。一品,味道不一般,看来是得了郑老憨的真传。井水月手脚麻利,一笑俩酒窝,口里“大爷大伯、大哥大嫂、大姐老妹”地叫,脆生生甜津津,很快就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郑老憨坐在摊子旁,一会儿看看井水月,一会儿看看老街人,从黎明憨笑到黄昏。
“傻老憨呀傻老憨,你可真娶了个好内人啊!”老街人半是同情半是羡慕。
井水月的娘家人看不下去了,说:“水月,守着个憨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趁年轻,再走一家吧。”
井水月两眼一瞪:“别说他是个憨子,就是个瘫子我也不能丢下他!”
娘家人一声长叹,小姐身子丫鬟命,由她吧。
井水月身材窈窕,脸蛋俊俏,自然也容易招来“西门庆”之流。王二虎就是一个。说起来这王二虎还是郑老憨的发小,两人从穿开裆裤到结婚成家一直玩得不错。可现在王二虎要乘虚而入了。当着郑老憨的面,和井水月眉来眼去,嬉皮涎脸。井水月对郑老憨说:“老憨,二虎欺负我!”可郑老憨照旧傻笑。到后来,王二虎索性对井水月动手动脚了,井水月气极,把一个盘子摔得粉碎,对郑老憨厉声呵斥:“老憨,你还是个男人吗?”
郑老憨一激灵,脸上的傻笑僵住了。渐渐地,郑老憨大梦初醒似的,绷紧了一张黑脸,拎小鸡似的一把将王二虎摔了个四脚朝天。
井水月瞧着丈夫脸上的怒气,突然泪流满面,哭出声来。郑老憨把井水月抱在怀里,说:“水月,不怕,有我呢!”
井水月抽噎着:“不怕,不怕,你醒了,我就再也不怕了。”
郑老憨盯着地上的王二虎,转身还要打,被井水月拦了。郑老憨不解:“为什么?他不是人!”
井水月含着泪笑了:“老憨,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憋屈吗?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我哭不醒,捶不醒,叫不醒,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呀!可我相信你是个男人,是爱我护我疼我的好男人!我的男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内人受欺负吗?”
郑老憨怔了,良久恍然大悟。他拉起龇牙咧嘴的王二虎,为他掸着身上的尘土:“兄弟,哥错怪你了。”
王二虎一脸委屈:“憨哥,你下手可真重!”旋即换上一脸坏笑,“还不快赏我这个西门庆两个包子吃?”
郑老憨又堆上一脸憨憨的笑,朝王二虎肩上使劲拍了一下:“坏小子,以后吃包子,统统免费!”
文先生正如他的姓氏,斯文,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当然有一个标志性的物件——眼镜。文先生的眼镜很普通,但是戴在他脸上,就显得特别儒雅。不过,这并不是文先生最突出的特征。最突出的是头发,长长的一绺,盘绕在光亮的脑门上。文先生会不时地用手理一下,理得纹丝不乱。这已经成了他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文先生原在一个企业做宣传工作,这一点老街上的人都知道。老街人多半没什么文化,也没多少钱,所以文先生就有些鹤立鸡群了。
当然,这样一个读书人,谁也不会把他与菜贩子挂上钩。然而世事弄人,文先生所在的企业倒闭了,他成了失业者。
于是,在某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这个脑门光亮的斯文人,静静地坐在老街一侧,面前摆着一个蔬菜摊,手里捧着一本书,开始了卖菜生涯。
老罗头照例早起,背着手在老街上晃悠。他往那个斯文人身上扫了一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菜贩子读书,这是头一次见;菜贩子脑门如镜、额际环绕着一绺黑亮的长发,这形象他再熟悉不过。老罗头大步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突然一声惊呼,差点没把文先生的书吓脱了手。
“嘿!真是你呀,文先生!”
文先生苍白地笑笑:“大伯早。”
“咋……咋回事?”老罗头指着他的蔬菜摊。
文先生脸上现出忧色:“企业垮了,糊口饭吃。”
老罗头将信将疑。老罗头有怀疑的道理,即便文先生失业了,总该是有些积蓄的吧,何至于沦为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菜贩?
但是文先生告诉他,他是个穷人。他离婚的妻子得了重病,那点工资都接济她了。而老罗头记得很清楚,当年文先生的妻子是跟一个有钱人跑了的。
“那个人玩弄了她,然后弃之如草芥。”文先生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老罗头把八字眉挑起来,酒糟鼻漫上一层血色:“这样的女人你还接济她……你缺心眼儿呀!”
文先生理了理头发,叹口气,不说话。
老罗头也叹口气,想必刚才的话是触到了文先生的痛处。老罗头是个直肠子,一辈子说话不绕弯。沉默一会儿,老罗头岔开话题,问文先生看的什么书。文先生听到“书”,兴致顿时高了,把书皮一亮,《水浒传》,声调里也含了激动:“这里面,个个都是英雄,扶弱济困,除暴安良!”
老罗头哈哈笑起来,笑得文先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罗头一路笑着往回走,这个读书人,原来是个穷书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偏偏还崇拜英雄,你说可笑不可笑?老罗头觉得,这个原先在他眼里高高在上的人,一下子渺小得像只蝼蚁。怎么评价他呢?大概也只能归结于“缺心眼儿”了。
老街人听到老罗头的肉广播时,都以为是开玩笑。然后,他们在文先生身边围成一个圈,确认了“玩笑”的真实性。这样也好,文先生不用揽客,已经成了焦点。他的蔬菜洗得干净,连一根发黄的菜叶都没有,葱绿鲜红,很是惹眼。不多时,便在大家的嬉笑中一抢而空。
这样过了几天,文先生已经安之若素了,老街人也不再看猴子似的看待这个落魄的读书人了。但是,麻烦来了。
“生意不错嘛。”二眼子说。二眼子人高马大,站在文先生面前,像座黑塔。
文先生不认识他,问:“您买菜?”
二眼子叉着腰,虎着脸,摇头。文先生懵懂。二眼子朝旁边的摊位使个眼色:“去打听打听,啥叫规矩。”
文先生这才发现,旁边的摊贩都在盯着他。盯着他的,还有老罗头。老罗头朝他招手,文先生走过去。老罗头的嘴贴在他的耳廓上,一团湿热的气流钻进了他的耳孔。文先生明白了,这条老街背后有一只手,二眼子是来收保护费的。
“朗朗乾坤,岂容他胡作非为!”文先生义愤填膺了。
老罗头赶忙捂他的嘴:“以往,警察来,他走;警察走,他来。连警察都拿他没法,你逞啥英雄?算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文先生不答话,回到摊前。二眼子伸出手,文先生不理,依旧捧起《水浒》来读。二眼子急眼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说着,一脚踹了蔬菜摊。文先生的目光还在《水浒》上,颇有点处乱不惊的气概。待二眼子走出几步,文先生把书放下,拿起秤锤,一声怒吼,砸在二眼子后脑勺上。
一时,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都傻了。
文先生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情急中踩断了一条腿。他蹲下身摸索了一阵,把一条腿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文先生的头发垂了下来,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喘了几口气,文先生拿出手机,拨了“120”,又拨了“110”:“我要自首。”
警察来到的时候,二眼子已经坐起来了,脑袋鼓了个包,却没见血。文先生手里还是有分寸的,也许,他的力气就这么大。二眼子想跑,被警察摁住了。文先生拿起《水浒》,朝众人看了一眼,竟然露出一丝微笑。走上警车时,他又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那绺垂落的长发,顿时纹丝不乱地回到了脑门上。
老杨是个寂寞的人。
按说,老杨不该寂寞,可是,他寂寞。
老杨的工作就是每天和人打交道——准确地说,是和死人打交道。
火化工这份工作,对老杨来说,不如说是一门手艺。当火化炉的高温拔光了他的汗毛,老杨的手艺已炉火纯青。再难烧的尸体,在他手下都服服帖帖,连个骨渣子都不留,清一色细灰,不给亡魂留下一点尘世眷恋。而且,老杨还练就了一手绝活:闻味。他能从骨灰里闻出死者生前的大致状况,比如这人活着时多食海鲜野禽,有股腥臊味,由是判断,此人非官即商;比如有人骨灰里有股酸苦味,想来活得不易,粗茶淡食,一生劳苦;比如还有人骨灰里隐隐有股膻味,不用说,此人生前风流无度,纵欲销魂,精血被吸干了,如今做了花下鬼……更为神奇的是,有次老杨竟从骨灰里闻出了一股致命的邪味,当即劝家属报案。家属不解:“这是为个啥?”老杨长叹一声:“他是被毒死的,别让人死了还蒙着冤。”后来,案件侦破,果为一个多年至交毒死。那毒藏在至交送他的补品里,慢性中毒,不知不觉,死了还念人家的好。你道为何?很简单,两人争一个位子,他挡了人家的路。
为此,老杨出名了。穷的富的,尊的卑的,都希望让老杨送最后一程。红包塞过来,老杨推了,他不挣死人钱。老杨心里更憋屈的是,人活着分三六九等,死了还分高低贵贱:VIP炉,尊者专享;普通炉,自然是普通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了。至于从这两种炉子里走出去的灵魂,谁进天堂谁入地狱,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每次下班,老杨都会干呕一阵。脏,脑子里就这一个字。无论VIP炉,还是普通炉,他都觉得脏。富贵者更脏,脏到了他的骨子里、灵魂里。走进澡堂,老杨眼前老出现幻觉,看见一个个大腹便便、气宇轩昂的人,吃着果子狸,搂着红裙子,说着冠冕堂皇的鬼话,而他,还要恪尽职守地服侍他们上路。有时,他真想朝那些死了还人模狗样的家伙脸上啐一口,可他不能,他得对得起自己的职业操守。老杨在澡堂的大池子里泡,再到淋浴头下冲,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皮都差点搓破了,可怎么都洗不掉身上的死人味。
因了这脏,老杨有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