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娘便领着柱儿上山。
寺庙距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四五里的样子。但山路崎岖,一进一出就绕了路程,要走上一阵。轿子只能停在山门前,人得拾级而上。
时届立春,来往的香客很多。娘一袭淡蓝色的旗袍,袍面上缀着点点闲散的碎花,外面套一件胭脂色的夹衫,头上挽着碧螺髻,斜斜地插了一支凤钗,从人们面前迤逦而过,所经之处掠过一股细微的棉布的清香。许多闲人啧啧称赞:到底是染坊家的太太,衣服像云像花的。也有人惊叹,好漂亮呀!但这样的赞叹就令人弄不懂了,不知是在惊叹衣服,还是穿衣服的人。
佛殿前,一位身着灰布禅衣的和尚,正在案前诵经,额前亮闪闪的是早晨清澈的阳光。木鱼清脆的笃笃声像一些春鸟在庙堂的上空盘旋。和尚对于周围的一切漠然无顾。娘在那里上香。娘精巧细致的手捻起三炷香,然后拢齐香头对准供桌上的烛心点燃,趁火尚未熄灭,在空中迅速地划过,明灭的香火在透明的天光中画出一道金亮的弧线。娘将香小心地插向香炉,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当燃烧的香签刚没入松软的香灰中,嚓!断为两截。娘没有在意,又补了一支香,插向香炉。恰在这时,有一些灰白稀松的东西落下来,落在娘的手上,是鸟粪。娘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猛的一颤,娘就捏住半截香签,在炉前怔怔地发呆。娘像预感到了什么,心里咕咚一下,有一些说不出的惶恐。
和尚这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娘。娘的脸色在那一刻有些苍白和恍惚。娘嗫嚅着说,师父,灾能躲得开吗?
阿弥陀佛,因果轮回没有人能绕开。和尚转过身说,施主珍重吧。说罢双目一合,木鱼声又起。
娘想再问点什么,可清越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把她的勇气就全敲掉了。
娘俯身向功德箱里丢了一枚碎银,然后怏怏地退出了佛殿。娘想会发生什么事呢?大爷在这一两天就要从省府购靛回来了。孩子嘛,娘望了一眼柱儿,柱儿正拿一根树枝,在庭中的水池前嘻嘻地逗鱼,无疑是健康活泼的。家里的生意也非常好,顺风顺水。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娘就这样满腹狐疑地下了山。也许仅仅是一次误会。娘想。
但后来证明,这不是一场误会。
夜里,天就有些变。倒春寒的风从染坊后面的河谷里呼呼地刮起来,飞沙闭月。
娘在庭堂里听管家汇报一天的账务,小红姐姐站在一旁伺茶。紧闭的窗户上不住地传来尘沙扑扑拍打的声音。
啪!外面有什么东西坠地而碎。小红姐推门出去查看,一会儿闪回来禀告,太太!不好了,您摆在窗台上的金丝兰倒了。
娘微微一怔,说,倒就倒了,明儿换个盆栽吧。
柱儿已在小床上入了梦。狗蜷卧在小主人身边,一会儿埋头静卧,一会儿又举头警惕地向窗外瞅瞅,莫名地沉吟两声。柱儿梦见爹回来了。爹的手里拿着一个漂亮活泼的小猴朝他走来,小猴在爹手里一跳一跳的,冲柱儿笑。柱儿也就笑了。烛光照在睡梦中的柱儿的小脸上,生动极了。
汪!汪!狗突然很凶地叫了起来。外面传来咚咚咚咚的敲门声,擂鼓一样。有人哭着问:太太在吗?接着一伙人急火火地向庭里拥来,脚步声杂沓而响亮。柱儿一骨碌爬起了床,想一定是爹回来了。庭前的灯在寒气里倏忽闪了几下,险些灭去。
柱儿看见与爹一起外出的癞头长工突然直戳戳地跌跪在娘的面前。娘惊奇地问:长旺,怎么你一个人!大爷呢?你和大爷一起去的,大爷呢!
长旺哭道: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大爷,都是我不好!娘着急地问: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旺哽咽着说:我们在老虎滩遇险了!过渡时,天突然变了,风浪太大,掀翻了船。大爷水性好,救了很多弟兄,但他自己……二爷的胳膊也被水打折了……下面说了什么,柱儿听得不太清楚了。
二婶裂帛般的哭声这时已盖住了一切。娘的脸在那一刻白得可怕,像刚漂过的布,目光呆滞地看着跪在地下的长工,久久无言。柱儿跑过去,拉着娘的衣襟问,爹呢?娘,爹爹呢?娘一把将柱儿拉进怀里,娘的身子像风中的叶子,娘哭得厉害。柱儿起初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哭呢。柱儿看狗,这畜牲也狺狺地哀叫。柱儿也便哇哇地哭了起来。门前喜怒无常的汉阳河要了爹的命。
和尚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