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我丑陋，不要看我土气，不要看我不善言辞，也不要看我周身带着秦巴山地的泥土气息，我可是以一位诗人的眼光看待大千世界的。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些诗意，我就能一把将它抓住，并穿透它的五脏六腑，七颜八色。别的不行，我就这点本事。所以跟我打交道的朋友越来越觉得我有滋味，是个聪明的可以信得过的人。他们喜欢把我当老酒来品。老酒就是我这种滋味儿。与朋友快活地相处，是人生的一种最基本的乐趣。所以我把它看得很重要。可是，一进入六月就不行了，孩子们过了欢快的节日，把一切烦恼和苍白都留给了大人。生活像一块干裂了的土地，且不说长不出好庄稼，甚至连草都不长。不管哪个朋友打电话问我目前的生活状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很糟糕，糟糕透了。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失眠。我上床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是乱七八糟的事物。女人，麻将，钞票，诗歌，甚至还有明天在哪家蹭饭的问题，一齐涌现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物轮流在我脑子里登台亮相，挥之不去。我常常在深夜三四点钟起床泡一包康师傅。那个老头的模样成为我在夏天最熟悉的形象之一。我知道这家伙给不了我多少营养，却能让我充饥，来这么一包就能管到天亮。当并不美好的朝阳从阳台上照射进来时，我就该入睡了。于是我开始把手机关掉，把电话线拔掉，然后在杂乱无章的睡梦中迎接每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这是人类可以忽略我的一个时段。当我一觉醒来，往往正是人家下班的时候，我又该到朋友家去蹭饭了。让他们多加半碗米，就可以喂饱一个诗人——我的要求如此简单。
枯燥，乏味，无聊，它们像一堆生活垃圾填满了我的每一个日子。时间在我面前已无足轻重了。以前视为最宝贵的东西现在却成了负担。什么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话一定是哪位古人在忙得不可开交时说的。一旦不忙了，它就会迅速贬值。你会觉得时间真是个怪物，活像多面体的妖精。你恨它，爱它，需要它，嫌弃它，却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它。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我的全部诗兴都被高温蒸发了，再臭的诗也写不出来了。我发现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诗意，所谓的诗意只是诗人们的奇思妙想而已。
小胖子是比较关心我在这一阶段的状况的。他在繁忙之余打来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我在看脚指甲是不是该修剪了；还有上周吃饭的碗还没洗，得先在水里泡一下才行。小胖子以一个上进者的高昂姿态说，大哥，你应当找点事情干干，哪怕找几个朋友玩玩也好，不要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闷得太久，那是要出人命的。我说我找谁玩去？他说你去找董军玩。董军也是一个人在上海。他一下班就没事了。
说起董军，我就想起那个脸长得圆圆胖胖的年轻人。我怀疑他跟某个电视节目主持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他比主持人长得高一点，更好看一点。当然更可能有钱一点。他是东上海电脑城的一个老板。电脑城里最大的楼面就是他租的。他曾经创造过一天赚钱30万元的辉煌记录。我厨艺兴趣浓厚时，每天跟烧菜节目主持人学做一个家常菜。他经常和小胖子一道来我家品尝。他看见电视上有漂亮女孩就希望镜头永远不要移动，镜片后面的眼珠子像是怒目圆睁，发出那种叫人不安的火光。这小子我熟悉。没几个男人是这样看女孩的。
找到董军已是下午六点，这时候我肚子已经空了。电脑城的一些公司开始打烊了。董军刚从外面累乎乎地进屋。他见我来了，就对他的员工们说，你们可以走了。然后坐下来陪我。董军说他前几天才送走老婆。老婆一来他就烦。他老婆欣媚在南京，是一周前来的，带着他六岁的儿子。她每月在上海度几天假，以照顾董军在上海的生活。老婆一走，董军就成了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到处觅野食。
董军的情绪比我要好，但也有一些让他烦恼的事情，比如来自外界的管束。他向我诉苦说，这次老婆来上海跟他玩了一招，做得很绝，把她妹妹欣然带来了，安排在他的公司里。其实不是找个工作，是要叫她妹妹监视他在上海的行动。她妹妹现在房子已经租好了，并且上班了，管着财务。也就是抓着他的七寸。一个男人，被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把钱管着，这日子还怎么开销！
说罢进来一个女孩，笑眯眯的，一副向往未来的生动表情。董军向我介绍说：这是我小姨子，谓之妻妹。我问叫什么。小姨子说：叫欣然。我说，好名字，字面的意思是欣欣向荣一样。欣然说，我爸爸起名字时，就是这么想的。他要叫我一生都欣欣向荣。我说至少你现在是欣欣向荣的。欣然说，你是诗人。然后冲姐夫一笑：董军，我回去做饭！董军说：多加半碗米！李大哥也要吃饭的。董军说的是我。欣然哎了一声，从若干电脑的缝隙中穿过，飘然而去。我知道了，欣然不把董军叫姐夫，而是直呼其名。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董军住处。这套一室一厅的小房间比我上次来时要干净得多，显然是他老婆来了之后才收拾好的。平时这里一片脏乱差。他老婆来一次搞一次大扫除。董军告诉我，小姨子欣然的房间就在楼下那层，是便于监视他才租得这么近的。我们说话时，欣然正在炒菜。锅碗瓢盆的响声时尖时钝，使我们鼻子变得聪明起来，只需闻到气味儿，就知道今天的菜谱。
董军讨厌炒菜的味道，认为这会给人一种家就是厨房的感觉。吃饭时，董军对欣然说：以后，把那些灶具搬到你房间去做饭好了。免得你每天上来做饭，不方便。
欣然说：有那个必要吗？我看就在你这里做饭很好的。没什么不方便。
董军见小姨子不同意，便说：现在我以老板的名义，命令你把灶具搬走。
欣然调皮地一笑：可现在我以小姨子的名义回答你，这是行不通的。你是嫌油烟太重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道吗？
董军失望地笑笑，不再强求。看来他奈何不了小姨子。董军说：你这种不听话的女孩，就应当找个男人管管你！
欣然说：不要关心我。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饭后，欣然把厨房收拾好，我们三人一块儿就出门了。董军说要请我去玩儿。刚刚出门，董军突然想到了小胖子，说把他叫来吧。随即给小胖子打了电话，董军拉着大嗓门说：快来，我们到“金碧辉煌”歌舞厅——还有谁？还有我小姨子欣然，还有就是李大哥。
我们到“金碧辉煌”的时候，小胖子正站在门口等待我们，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小胖子在一家机关里当副科长，平时开着公家车办事，挺方便的。小胖子认识欣然，见面握手时，小胖子拉住欣然的手就不肯丢开，手指头还不停地捻着。那小子在寻找手感。欣然似乎也没有缩回来的意思。董军说：算了算了，你们就这么拉着，干脆不要松开。小胖子看着欣然：可以吗？欣然说：拉着就拉着吧，我又不少一块肉。小胖子说：这就对了，像是妇女解放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欣然说：我就不信拉拉手你能占到什么便宜！小胖子一笑：还能占什么便宜？沾点皮毛而已。董军狡黠地说：确切地讲，沾的仅仅是皮，而不是毛。欣然咬咬牙，扬手打了姐夫一下。
平时我是怕进歌舞厅的，虽然怕，但还得去。反正是人家掏钱，我只把身子弄去就行了。我怕是怕那些画得像花猫一样的小姐，她们像蚊子一样见着客人就叮。多少我还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见了小姐我就怕了。我怕她们的那种艳，那种落落大方，那种大无畏的献身气概。妈妈桑走进来，问我们谁要小姐。董军对我说，你要一个吧，我也要一个。妈妈桑问小胖子：你呢？小胖子拍拍欣然的肩膀：我有，自己带着！欣然说：你真胆大！我怎么是你带来的？我是我自己带来的。欣然对妈妈桑说：给他找一个来！给我也找一个来！妈妈桑伸长脖子：你？欣然说：男女平等，知道吗？妈妈桑转身去了，一会儿，就叫了四个小姐来，平均分配，一人一个。
一个苗条的小姐来到小胖子跟前，职业性地将手搭在了小胖子的肩膀上。这个动作非常专业。小胖子正要开口说什么，小姐已经拉住了他的右手。小胖子连忙把它挣脱，说：小姐，对不起，请你离开。我今晚不要小姐。小姐说，你怎么这样嘛，大家玩玩嘛！小胖子突然阴下脸来，放大嗓门说：小姐，你放自重点。你马上给我离开！小姐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住了，慌忙把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很狼狈地出去了。小胖子余怒未消，伸出他的右手说：你们知道吗，我这只手可是圣洁的，不可玷污的。岂能让小姐随便摸呢？
我们都笑起来。看来小胖子是因为还没有谈过恋爱，必须对他的手进行全面保护，确保它的纯洁性。小胖子说，说起来你们不懂。手这个东西最怪，一切罪恶和幸福都由它而来。特别是现在，谁摸我的手，以及我摸谁的手，更是一个原则问题。欣然噘着小嘴说，我就不信那一套，我偏要摸一下。说着就把小胖子的右手摸了一下。小胖子说：你摸不要紧，你尽管摸吧。
第一次见小胖子高尚起来，我十分吃惊。他已经当了连续五年的先进工作者，号称五连冠了。他也写了五年的入党申请书，不久就将真正成为党员，当然不能不激动。这小子一激动，就有点像革命先烈的后代，到处做好人好事。好像只有他才是人民公仆似的。就连唱歌，也是只唱那些解放区的老歌。
我一直不理解欣然为什么要小姐。她和小姐很别扭地坐在那里，问寒问暖，像是妇联干部。我是最拘束的。小姐在我面前有些不知深浅。我不知道把手放在她的什么地方最妥当，只是搂着小姐的肩膀展开对其他部位的想象。我还看到，董军也放不开，可能是因为小姨子碍了他的手脚。要是以往，他的指头早就湿了。而现在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结束时，董军要我带一个小姐回去。我说不要。现在我一个人还能坚持。董军说他也不要，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小姨子在这里很碍事的，就像妻子装了台监视器在身上一样。她可以在南京随时知道丈夫在上海的活动。买单时，董军掏了两千多元钱付款。然后我们各自打的回家。董军和他小姨子欣然钻进了同一辆车里。
回家之后我又重新陷入了孤独。打开电脑时已经十二点钟。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事。我把双脚跷在电脑桌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目光投向窗外的灯红酒绿。我想写一首诗或顺口溜什么的。几年来，我用着前些年做生意赚的几十万元存款，就想写点像样的诗歌，做一个自由诗人。已经写了三四年了，只在《诗刊》上发表过一组诗。但我还是把自己当诗人看待。我很担心文学的未来，如果我写不出来，中国就没有好诗了。我替广大读者感到焦心。所以我急，急得失眠。
此时董军已经回家了，故事开始从他那一端展开。董军人长得高大且胖，一百六十多斤重。把这么大个庞然大物搬上五楼，自然就气喘吁吁了。这人特怪，额头上有多少汗，背上就有多少汗。
董军进门的第一要务就是洗澡。从浴室里出来，就听见门响，他光着身子冲着门问：谁？门外传来欣然的声音。他对欣然的声音是相当熟悉的。早在十年前，他在妻子欣媚家玩的时候，对欣媚欣然姐妹俩说：你们两姐妹，总归我是要娶一个走的。欣然说：你把我姐娶走吧。后来他就真的娶走了欣媚。
欣然住在姐夫的楼下，也是一进门就要洗澡，可水龙头坏了，她只好提着一袋换洗的衣服来到姐夫的房间。董军匆忙穿好，让她进去。欣然说：这么快就洗好了？就只沾了点水吧？我看你除了做生意之外什么事都不认真。董军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洗好？一切该洗的地方都洗好了。你快去洗吧。欣然闪身进浴室，门砰地关上，把董军的半句话关在了外面。董军随即跑过去打开电脑，并给我发来了电子邮件，说此时此刻小姨欣然正在洗澡，水声很大。我也给他发了一个邮件过去：当心点，那可是小姨子。董军马上作出反应：嘿！
喝了许多啤酒的董军有点饿了。欣然洗澡出来后，他叫欣然给他做点饭吃。欣然眨巴着轻便的双眼皮说，你别把我当小保姆了。董军说，谁把你当小保姆了？你姐在这里时，这些事都是你姐干。现在她走了，就该你干。欣然说，我不能替代我姐。董军说，好啦，我自己来。你吃吗？欣然说，你做好了我就吃。不做就不吃。半夜吃饭要发胖的。欣然不愿做，董军只好自己动手。饭上桌了，欣然端着碗说，姐夫真好。待会儿我洗碗。
董军力图从欣然身上寻找妻子的影子。她没有哪一点像妻子欣媚。董军说：你来上海仅仅是为了在我这里找一份工作吗？欣然说，就是，我不能老在家里闲着，在南京的工作又不好，每月只有千多块钱，而在你这里就多多了。董军说：你还负责一项特务工作吧？欣然就笑，那是我姐说着玩儿的，让我看着你。其实你们男人要花心，要管是管不住的。你要花，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比如今晚，如果不是我在场，你肯定就带小姐回来过夜了。是吧？董军说，你说得对，真有可能。
我一直期待董军那里有什么新的故事发生，可并没发生什么。吃饭后欣然就下楼睡觉去了，走时对姐夫说：晚上做个好梦。董军冲她一笑，像老板一样分配任务说：你明天不用上班，把我换下来的衣服和床单洗了。然后他就继续给我发邮件：她已经下楼睡了，碗还没洗。我得洗碗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