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我们捉马村东南头,出村有条土路。土路约莫两三架牛车宽,立村口瞧,像偌大一条蛇哧溜儿曲里拐弯横卧田野。好天,土路上的尘积起半尺多厚,人走,扑哧踩下偌深个脚印。车走,屁股后腾得老高一股烟尘,云封雾罩的。车前的牛呀驴呀马呀车把式呀一钻出来,都土腥腥的样,像进窑的坯。手扶拖拉机一过,也土腥腥的样,假得像个模具。怕下雨。小雨可些,湿一层表皮。一踩带起个泥哄哄的脚印,就见了赤黄黄的干土。好多个赤黄黄的脚印像花斑,乍一看,那路越是条很肥的花斑蛇哧溜儿了。
大雨过后,土路蓄好多个泥水泊。若节令合适,大些的泥水泊就生一窝窝的蝌蚪,织布机等各式水虫儿。泥水泊的水若浅,蝌蚪乱蹦,织布机这些水虫儿也将就着戏耍。水一干,蝌蚪,织布机,水蚊一干虫儿就断了梦。若水满,蝌蚪在水里游嬉,织布机的四条长腿梭一样在水面飞来飞去织水,一干水蚊也戏耍得憨。若再有几天连阴雨,那蝌蚪都变成指甲盖大小蛤蟆,跳进路边的水浇菜地。隔不几天,水浇菜地一片蛙声,开赛歌会了。雨下得重些,牛车马车手扶拖拉机过来过去,溅起好多泥脊梁。一行行泥脊梁高高低低拢着,远看,这土路越像蜕过皮的蛇哧溜儿了。
这土路是我们出村的要道。小孩上学,大人出工,买办置办的各类事宜,我们都上这土路。小二一伙打回来,也必经这路。若赢,小二一伙一上这土路,就乱跑乱撵乱吹口哨,高兴得没个人样儿。若输,小二一伙叫人家一伙挥杆举锹地追,追到这土路沿,人家一伙罢了,小二一伙反立在土路沿上撩,撩得人家一伙恼了,说:好屌,下回比试!
收将点兵提家伙,闪了。
这土路不算长,也就半里来地。暖和天,我们上学,一路走一路瞧瞧两厢菜地的粉蝶蜻蜓,睃睃老旱柳树梢上灰喜鹊斗斑鸠,乱说些颠倒笑话。雨里雨后,就耍泥,看泥水泊的各式水虫儿。菜地的蛙声和了露珠,滚溅得四处都是。路上的泥干了,我们挎了书包,架着两条胳膊走在一行行的泥脊梁上,像走钢丝那样心也就悬空吊起老高……总之,我们感觉这土路,还是很有那么些个趣意的。
凡事,我母亲好忧虑。眼儿望这土路,叹口气:这泥哄哄一条路,没个尽头呀。
其实是有尽头的。这土路的尽头是条黑油油的汽路。汽路南北向。北通我们这个城,南是一路向下,据说通河南。汽路两厢种了老槐。老槐都两搂多粗,岁数比我大。冬天,老槐的树叶落了,光秃秃的干树枝像炭笔描的素线,枝枝条条衬着晴冷的天。天就越晴冷了。
暖和天可大不同。棵棵老槐树树叶婆娑似偌大一团云。我们钻在汽路下,晃眼儿的太阳从一团一团树叶漏下,黑油油一条汽路,像贴了好些个金片片,斑斓得好,叫我们的心由不得起了很富贵的意儿。我想着这汽路若从我们太行山下河南,倒也不是个要紧的事,只是这河南还要再往前通的,这一通不就通北京了么。
小二娘凤英扭头看我半天,瞪起眼儿惊呼:娘呀耶,你这个小人儿,可真敢——瞎想呀!
小时候,她见我面就笑,还和我商议,叫我给她家小二当媳妇,说:娘呀耶,咱娘们和,不亏你么。
我家和小二家隔一堵土坯墙。那墙是我祖上垒的,也就半人高。墙中央塌了个豁口。
小二五短身材,水蛇腰,长一颗葫芦头,吊两撇三角眉,耷懵了两只迷糊眼儿。他有事无事,坐那豁口上,手指头夹一根烟,一边吐烟圈,一边朝我们这一厢乱睃。发家矮倭粗胖,闲了喜欢掀开褂露出肚上的肥白膘。这天越来越暖,他的褂也就越掀越靠上,立在短墙的豁口处,撩着肚上的肥白膘,也遮遮掩掩往我们这厢瞧。凤英从豁口过来过去嫌麻烦,说:娘呀耶,甚时候拆了这日鬼短墙,咱两家和一家了么。
短墙的南角是我们两家的茅家。茅家的墙也短,上面长了密匝匝的细蒿、风信子、刺棘草这些,也还缺遮少挡的。凤英还好说,大家都是女流,也不必太避讳的。发家若上茅家,那用劲的吭吭声,大约是落进坑又回出来,像用了偌大个扩音器,播散得四处都是。小二立茅家,他手搁大腿根。他的大腿根正好高出短墙一寸许,他的手在大腿根耍小动作。他耍的小动作有些和上茅家有关系,有些好像很没有关系,倒像是捏着个皮影,耍得颠倒酣畅……因是逆着光,我们这一厢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有次,他耍得忘了情,不想叫我母亲遇见了。我母亲扯开嗓,冲短墙吼:凤英,看你小二耍得好哩。
好在我家这厢野长了一棵榆树,枝叶也还高大,多多少少还有个遮掩。
我父亲过世,我们搬回捉马村,本就没根基。我母亲又是个外路人儿。用我母亲的话是守着我和我妹妹两个“不成器”,见天都在刀尖上滚薄冰上走的,日月过得小心小胆。好在还有个凤英。凤英是有名的不和人。凡周围邻里,她都骂过。她骂人像敲着梆子说书,自人家上三代,编排到人家下三代,说得一溜一溜的,都没个磕绊。邻里一干婆娘一来实在骂不过,二来大约是看着发家有些福相,不想惹,就只不和她。她也看不上一干婆娘,说她都:踢不能踢,咬不能咬,还不识数,和她都有甚个用!
来和我母亲和。说我母亲好歪完小毕过业,也算个“识数”的人儿。
我们捉马村的婆娘兴梳“剪发头”,其实就是短发。凤英和邻里婆娘的剪发头仿了李双双的样,都一色儿的露额头,偏分缝,耳边两只两寸长的大黑卡,头发过耳近肩,风来了吹不动。因常年的偏分,凤英和邻里一干婆娘的头发很归顺,发缝都是一道弯弯的褐红色儿,像箍了一条古铜发饰。
我母亲的剪发头是略有些差异的。她也露额头,可那额头不经意地飘了两三细绺黑软的发,倒越显额头光洁细白,只是那光洁细白的额上有隐隐的忧愁。她的剪发头一忽是大偏分儿,一忽是小偏分,再一忽是正分,故而,发缝常年白白的,也像戴了发饰,是一道雪花银白细簪,插在柔软的黑发间。我母亲的发齐耳短,通常不别卡,最多也就别个小黑卡。风一来,她的柔软的黑发拂在面颊,越显出她那一张脸儿罩了深深忧愁。
穿衣裳也有别。凤英和邻里一干婆娘早都不扯布铰衣裳了,都进城买时兴花衣裳,见天穿得花剌剌的。凤英劝我母亲:这都多少年了,你还给他穿这恁素净的衣裳,不嫌亏得慌么!
说的是我父亲。我母亲就叹,还穿那件鱼白布褂。她自己缝的。褂是中式的,竖领对襟,盘本色儿扣,收腰开偏叉。因穿得久,肘处都花了。我母亲另补了两片本色儿的新鱼白布肘。那肘,我母亲铰成个鸡心样,细密密的明针压脚,乍看,倒也另有一种时尚的意蕴。可我知道,这个确实不是时尚,是布不够,只能铰成鸡心的样。
凤英还说我母亲:娘呀耶,你可真真是在她姐妹俩身上下功夫呀。
凤英说我母亲的下功夫,就是指我和我妹妹的穿着。我母亲在我们衣裳上打补丁。那补丁有时候是原色儿的。大多时候配不到原色儿的布,我母亲就干脆用出挑的颜色和形状搭配。我们的衣裳就花剌剌的了。她在补丁上用的针脚又花哨。用凤英的话,远看,和绣花衣裳一色色儿的。我妹妹听了,喜得颠颠的,真以为自己穿了件绣花衣裳,立得远远的,叫我:姐呀姐,你看着可真话是一朵牡丹么?
我鼻子哼一声,答:真话,可好看哩,你可好好穿吧!
我妹妹张着豁牙漏气的嘴,高兴得哧哧乱笑。我看着她那个傻样,心里愁:可甚时能懂个好歪话哩。
人家凤英那后半句虽没说出来,可谁又听不出来?我宁穿破窟窿的,也不想叫人家看见我衣裳打补丁,且不论那补丁还那般招摇。我同学小梅一干人儿,可都托人儿在大城市捎了的确良花衣裳了。
我家还备了好多副毛衣针,多是竹的,有长的细的短的。其实也不是专意要备。毛衣针若是铝或铁的材质,自然耐,却贵。竹的便宜却易断,尤其细竹毛衣针,最不耐了。若断,我母亲就叫我和我妹妹拾小瓷片,将那断头刮圆刮秃,这就多出长长短短许多的毛衣针。攒一些时候,我母亲又叫我和我妹妹手捏一把毛衣针,一头朝下刷齐整。长短和粗细差不多的,选出来配成一副。若选出的毛衣针粗细有些不匀,她就叫我和我妹妹或用细砂纸打,或用瓷片刮,总之是要配好一副长短粗细都匀称的毛衣针,不然,毛衣的针孔就不平整了。我家的毛衣针越攒越多。我母亲说:长的打大件,小的打手套和袜,再小的打满月小孩穿的么。
还叫我和妹妹也学。起先我们还看着她的手指是捏了两根竹针。那竹针越行越快。两根竹针顷刻变成四根虚幻的针影。四根针影越闪越多,变八根十根……那竹针原是深黄的色儿,因越走越快,那深黄的色儿也就越来越浅嫩了。打到得劲处,我母亲手里那八根十根的竹针影渐细渐长忽断忽连,那色儿一忽深黄一忽浅黄一忽又变得嫩黄黄的,活像几十条大小游龙,在我们眼前翻飞舞动了……
凤英和我母亲和的第一样事,是拽我母亲进城买毛线。她说要和我母亲学打毛衣。凤英买的毛线是绿茵茵的色儿,只为这色儿的毛线正减价。
我母亲手把手教凤英打,只打了几针,凤英又是撑胳膊又是捶腿,龇牙咧嘴说:娘呀耶,这打的,身都不随和了,成个僵虫儿了。
我母亲也知道她的意思,遂接下她的活,熬了几个黑夜,这才打完她一家三口的毛衣。三件毛衣都绿茵茵的扭麻花图案。小二高领。凤英鸡心领。发家和尚领。一家三口穿出来,像三棵绿茵茵的树。我母亲虽很会打毛衣,可很少给我和我妹妹打。她自己也顾不上给自己打,都是给人家打。一来毛线贵,二来也没工夫。她多是给海军家属院和电业局的人打,图挣个活钱。凤英是紧邻,她的钱自是不能挣。她给了我们一封饼干。饼干是我们那个城食品厂生产的,牛皮纸封着。正面印着一行红字:香甜饼干。一旁画着几片摞成梯形的饼干,黄黄的色儿。凤英家常吃这样的饼干,我家不常吃。用我母亲话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瞎花钱,不减饥!
小花蝶在短墙豁口飞。起先是一只,后来又来了一只。也就指甲盖大小。先来的,拢着花翅膀立一株蒲公英的芯上。后来的,立一株车前草的叶上。我妹妹跑短墙豁口上,手一扇,来了风,两只小花蝶就团团飞起来。飞了一会儿,一只小花蝶展开褐色带粉点的小翅膀,再落短墙一株蒿草尖上。另一只也就跟了过来。两只小花蝶试试探探,野米粒般的褐色尾巴,尖对尖缠缠绵绵交一起了。
我妹妹趴在豁口上,屏气缩脖,瞧。她瞧得很起劲,眼儿都瞧对了。这个时候,凤英在房檐下招手。我妹妹也就放下交尾的小花蝶,去了,落后拿回那封饼干来。她拿回来,不敢交我母亲,来和我商议。我才写完作业,肚也有些饥,见了那封饼干也有些馋馋的,就动了那点私心。
我拉我妹妹躲榆树后,拆了那封饼干,原本打算分吃了,这事就烂肚里算了。我才拆开一个口,我妹妹赶紧下手,提起一块饼干要吃,见那饼干拖出几寸长的糜链。糜链下首挂只白胖胖的米虫儿。米虫儿见了光,演特技,又是空翻又是屈体,还连续做几个旋转。
我家养的芦花鸡,扭着胖屁股忽扇着翅膀猛冲过来。芦花鸡一跳一剪一扑,早啄住米虫儿,一口下了肚,还连带啄了一小块饼干。
我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事。她倒也没吭我们的气,反买了包更贵的糙纸上封着四方红纸的新鲜鸡蛋糕,着我妹妹送了过去,算回礼。
以后,凤英说,为着她三口那三件毛衣,她搭了一封香甜饼干哩。略过我们回礼的那包糙纸上封四方红纸的新鲜鸡蛋糕,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