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拓不是土生土长的木香镇人,老家在直隶。当年他在木香镇北的采石场采石头,是个头人。在采石场采石的都是从直隶过来的,陈拓为什么能成为头人,这和他的手艺有关,他有一双慧眼,哪个山坡上有啥石头,他都能看出来。木香镇北的山叫三泉山,这座山上有许多好东西,有上百年的梨木,再往山里去还能找到灵芝群,在这山上能寻到一棵人参也不是怪事。陈拓没把眼睛盯在林子里,而是盯在了林子下面。陈拓原来在直隶也算是名门贵族,父亲在朝廷的翰林院做修撰,应该算是五品官。大清王朝被推翻以后,朝廷里的朝官们就都散了,陈拓的父亲装了一车书,就回了老家直隶沧州。那年沧州出了蝗灾,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也偏巧那年父亲病故,父亲在朝廷做官时没有积攒下银子,每年的俸禄也只够一家人的吃喝,父亲死了,家里唯一的收入也没了,陈拓就把家里的十几亩薄地卖了,揣着银子去了关东。陈拓在直隶的时候,父亲曾经指望他能读书做官,可这陈拓却不愿意做官,不是他头脑不聪明,而是他厌倦官场。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考上了秀才,此后他并没有考进士,而是在家赋闲。他的邻居也是他的本家堂叔,是个石匠。不过他的这个本家却从来不凿刻碑文,而是凿刻碾子和辘轳井坛。石匠讲究的是凿子的轻重,在石头上刻的纹路越密越清晰,这石匠的技艺就越深。陈拓没有拜本家堂叔为师,只是无事可做的时候帮他的堂叔打打下手,时间久了他也就能抄锤子和凿子了。石匠的本事不光是凿刻石头,还要有一双慧眼,辨别出石材的好坏。在石匠的眼里什么样的石头都是有用的,但是石头也分高低。堂叔家就有一块好石头,叫火石,石头的通体都是红颜色的,半透明,其实就是玛瑙。堂叔发现这块火石是在乡下,这块火石被镶在一个猪圈的后身,堂叔要和这个猪圈的主人交换,这个农民和他堂叔交换的东西是一袋子白米。堂叔毫不犹豫地就从米栈买了一袋子白米和他交换了。在石匠眼里,这仅仅是一块火石,但如果把它拉到京城去卖给雕刻大师,至少要值上千两银子。堂叔这种寻找石头的方法叫淘石。而真正的本事,是要在山坡上看石。陈拓不是一个人闯关东,而是领了一伙人到关东来,不是为了淘石,而是为了找石,终于在某一天,在三泉山北坡看见了地下埋着的雪花石。这雪花石很贵重,适合于做牌坊、门脸或者是大宅院门口的石狮子,更适合做碑石。
陈拓和一伙直隶人,一直住在三泉山搭建的简易棚子里,但陈拓在这破棚子里只待了一年多,就在木香镇落户了。民国初年,进出木香镇时要有石门,这个石门五丈宽、六丈高,城门的横梁是两块石头接上去的,这就很要功夫。陈拓和他的伙计们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木香镇的石门凿刻出来了,“木香镇”三个字是由民国的新省长写的行草,陈拓凿刻得连原稿的笔锋和笔线都没有遗漏。新省长看了之后大加赞赏,说,此工匠乃是关东第一石匠。木香镇为了感谢陈拓就特意给他在木香镇腾出一块地来,让他在那里建宅院。陈拓又向镇长请求,也让和他从直隶一起来的人在木香镇落户。镇长许青灯是个有远见的人,他让这些直隶人留下来了,但有一个条件,让他们为木香镇铺出一条宽六丈、长半里地的石板路来,限他们5年内铺成,铺成以后每个人都可以在木香镇落户,可以随便买铺子买地。陈拓和他领的这些石匠们,让木香镇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若干年后,人们看到这条石板路才觉出这个小镇的苍老。
陈拓在木香镇的石活一天比一天多,也因为他刻下了省长的行草,加上木香镇的石门很气派,所以慕名前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一年,陈拓赚了一笔大钱,江北的大财主苏还山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为父亲修了一个豪华的墓地,又立了一大块石碑。这石碑高三丈、宽一丈,碑文三千余字,是请泓远寺高僧写的小楷。这石碑一立起来就在江北轰动了,渐渐地这个墓地就变成了江北的一域风景。陈拓是不和苏家讨价还价的,这也是陈拓生意红火的原因,到他这里做碑或其他石活的,当和他讨价还价时,他总是一句话,凭赏。陈拓给苏家刻的这硕大的石碑,苏家就给了他五千块大洋。
陈拓小时候只读过四年私塾,那时候父亲还没有进朝廷当修撰,他的文字功夫和书写功底都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在大清的最后一次殿试中进了甲榜,才得以留在朝廷。这些不是陈拓炫耀自己的资本,但不知许多顾客从哪里知道的陈拓的父亲曾是大清的修撰。这也许是他石活价码不断提升的原因。
这几年的光景,陈拓就在木香镇盖了一个四合大院,自然这个四合大院是有别于其他门户的,院墙和房子全是石头垒起来的。他的大门脸没有雕刻“陈宅”,而是雕上了“拓而泛之”,其意幽深。
有这么好的宅院,必然院子里要有一个好女人。陈拓长得也算五大三粗,可却不太招女人喜欢,从直隶迁过来之前,他是有媳妇的,但她不愿意和丈夫闯关东,就提出要回娘家过日子,陈拓也没犹豫,一纸休书就把她休回娘家去了。现在陈拓一个人过日子,但手里再有钱也过不出真正的日子来,于是他就想找个女人。这个女人是镇上十九嫂包子铺的掌柜十九嫂的妹子,姓杨,叫杨五朵。十九嫂家里有五个姑娘,她是老二叫杨二朵,她这个妹妹在家排行老五,就叫杨五朵。那天,陈拓在十九嫂包子铺和杨五朵见面了,一见面陈拓就看中了杨五朵。杨五朵应该算是一个老姑娘,她只比陈拓小一岁,这年陈拓已经三十三岁了。杨五朵哪儿长得都大,大身板儿、大脸盘儿、大腰板儿,连说话都是粗门大嗓。陈拓在想,母亲活着的时候常说,娶女人要娶一个五大三粗的才能把家支起来。陈拓以前的妻子就长得很瘦很小,怎么看都没有福相。
想不到杨五朵也看中了陈拓,她见陈拓以后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和大手。陈拓的眼睛很大,但眼白不多,这样的男人让人看了不瘆人,女人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觉得踏实牢靠。陈拓的手又厚又粗,这可能和他握了十几年的錾子和锤子有关。两个人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却在十九嫂那里吃了六屉包子。这六屉包子应该是三个人的食量,而陈拓和杨五朵却把它们都吃光了。吃完了包子,杨五朵忽然问,要是你对我看好了,就抓紧把我娶了吧,啥时候娶,给个准日子。
陈拓想了想说,再等一个月吧,我手里还有一个大活儿没干完,等干完了咱们就操办婚事。
杨五朵又说,我们老杨家姑娘嫁出去不要太多的彩礼,我爹喜欢吃肉,你给他送二十斤肉就算是彩礼了。
陈拓说,那不行,老人家要是愿意吃肉就得让他吃个够,彩礼是两头猪,过几天我就把猪赶到二姐这里,让她给咱爹送去。这些彩礼太少了,你再想想还应该给你家买点啥?
杨五朵说,那就得提到我妈了,她和我一样,从小就没裹足,是大脚板,她喜欢穿江北老侯家的绣花鞋,那绣花鞋可不是绣在绸缎上,而是绣在鹿皮上。老侯家的鹿皮鞋很贵,一双至少也得十块大洋。
陈拓说,那就给咱妈买十双。
杨五朵说,这就足够了,我就等着你娶我了。
陈拓说,你结婚那天耳坠子、金戒指、头上的银钗我都给你买齐了,然后再给你一个大礼。
……
杨五朵是个急性子,加上她相中了陈拓,一个月以后,她就到了木香镇,找到了陈拓。陈拓被吓着了,这个杨五朵是坐着马车来的,车上装着丝缎的被褥和绣花枕头,还装着锅碗瓢盆,进了陈拓的大院就冲陈拓喊,当家的,我来了!
看样子这杨五朵是等不急了,现在就来和陈拓过日子。陈拓说,这怎么行,如果让你爹知道了,还不得把你撵回去,咱们得摆个婚宴,用轿子到镇西把你抬过来,那才叫名正言顺。
杨五朵说,我爹是一个不着调的人,他除了嘴馋,身上有许多恶习,家里有几垧地,他把地收割完了,就让我的几个姐夫帮助他打场、碾米等,粮食入了库他就该去江北方正县兴隆镇看戏去了。兴隆镇有四五家戏园子,他一进了兴隆镇就必须得把四五家戏园子里的戏都看完了才能回来,这至少也得两个月。这怎么行,我能等两个多月吗?现在都已经深秋了,过几天就入冬下雪了,到那个时候再办婚宴就不方便了。我爹临走前我跟他打了招呼,说要到你这儿来,先跟你过日子,婚宴等他回来的时候再补办。我爹说他不管了,所以我就……
陈拓想了想说道,那就听你的。
杨五朵还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她对陈拓知疼知热,家里家外打理得很规矩。但陈拓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杨五朵过日子,他还是要坚持把婚宴办了,于是他就和杨五朵去了老杨家。谁知道一回家,杨五朵就看见她爹卧床不起了,她就问大姐怎么回事。大姐告诉她,他在兴隆镇看戏的时候跟一个戏子上炕了,谁知道这个戏子还有主儿,是当地的恶霸,他把咱爹的腿打断了,好悬,没死在兴隆镇……
陈拓看着卧床不起的岳父大人,就说,不能总在炕上挺着,木香镇有一个老中医叫毛十六先生,红伤治骨对他说来不算个啥,到我那儿去吧,就住在我们家。
杨五朵的父亲摇摇头说道,不能去,我被打这个事儿太丢人,如果让木香镇上的人知道了,你们两个脸上也没有面子……其实我不光是断了腿,脏器也让这个恶霸给伤了,估计最多我只能活到年底……
杨五朵的父亲性格很犟,杨五朵和陈拓劝不动他,就回到了木香镇。几天以后,陈拓在木香镇摆了宴席,把他们的婚礼补办了。
这天晚上,两个人上了炕,忽然陈拓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我在和你订亲的时候说过,婚礼那天要送给你一份大礼,这个大礼就在后院,我现在就把它拿过来让你看……
杨五朵想不出是什么大礼还要藏在后院,她在炕上兴奋地等着。一会儿的工夫,陈拓让两个家中的伙计把那件大礼抬了进来,这个大礼用红绸缎包裹着……
陈拓让两个伙计出去了。
杨五朵叹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一个礼物!
陈拓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大礼,是一块黑色雪花石。这雪花石很金贵,在省城能值一万多块大洋,如果用它换牲口,能换十匹好马,如果置地也置一百多垧,但是我不会把它卖了,因为那上面刻的字何止是万贯家财……
杨五朵瞪大了眼睛,问,刻的什么字?
陈拓就把那块红绸子拽开了,这是一块被打磨得直晃眼睛的雪花石,上面的文字是:陈拓、杨五朵之墓。
杨五朵不知是兴奋还是被吓着了,她昏了过去。陈拓这才觉得他这个大礼已经让妻子承受不了,就使劲摇着她,并把她搂在怀里,杨五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笑了,真是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