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是平原,作物以水稻为主。有稍高的地块会种些黄豆棉花芝麻,补贴家用。再低处则是大大小小的湖泊。除非大雨下个十天半月,少有排涝。天气好的时候把地里侍弄妥帖,碰到雨天就是老天爷给大家放假了。不管哪个朝代,大家与世无争,就是种地。可闲了总得有个什么想头啊。于是花鼓戏、皮影、楚剧流行各乡里。也许音乐细胞一直在我们家遗传吧,到我爷爷这辈,他已经是第四代江汉皮影接班人了。
可惜现在他死了。
我爷爷没留下儿子,皮影戏不传女儿的。
我们家的皮影戏后继无人了。
这几天直庚爷他们几个都在我家练活儿。天在下雨呢。
现在皮影班必须有个能打夹手的(鼓锣同打)。原来是爷爷和直庚爷轮换着,两人既能唱又能打,现在唱的就是直庚爷为主了,大家推举顺春爷打夹手,直庚爷便当了顺春爷的师父。家业都在我家,雨天里几人便都在我家集中操演。
说起这担皮影,来得却不容易。我奶奶说起过,但直庚爷说得更有现场感。我的记忆中老爷子其实也不善言辞,但记性好,嗓门亮。他跟我爷爷一块玩到大,拜我曾祖为师。与我爷爷不是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戏班里大小事情都是他们俩出头的。
一九三八年冬天,国民政府丢了武汉,日本人便老鸹一样遍布我们天潜沔这一带了。我们是鱼米之乡呢,小日本在这里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在北方快活。但人生地疏,抗不住新四军、游击队的偷袭,一般都是只要肚子饱,就在据点里不出来。当时我们这里国民政府抗日的正规军是国民党的128师。128师长期驻防着,与日本人打的是持久战。可即便是正规部队,要是老没有仗打,兵们也会涣散,于是时常有滋事扰民的情况发生。
128师师长王劲哉是陕西人。一次偶然,他听了沔阳的花鼓戏,又看了潜江的皮影。这与秦腔类似的曲调,大约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他突发奇想,要在军营中开戏班,说是既丰富士兵们的业余生活也缓解士兵们对战事的恐惧。师长发话,要甲保长们收罗戏剧人才到兵营授艺。甲保长们都是当地的人精,在这种动乱年代大多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不敢得罪哪方兵爷的。又不是拉丁捐款,这件差事太容易了,自己乡里有几个什么人梦里都说得清楚呢。于是各自寻人。
我们家离王师长的驻地不到十公里,我们乡的保长当天就把师长的指示传到我家。如果不是太晚了,保长应该会立即把我爷爷用快马送到兵营去的。第二天,764团二营四连的姜连长率人提肉携酒相请,叫我爷爷和保长都很吃惊。想来这应该和我爷爷的名气有关。推脱不得,我爷爷便与直庚爷到了新沟,教764团的十八名士兵学唱江汉皮影戏。
十八名士兵都是764团里五音齐全的佼佼者。有本地人有四川人有王师长的乡党陕西人。照说掌握这种源于秦腔又落地于江汉的音律不是难事。可十几人中只有四五个能基本搞懂皮影的十五条音韵格律与声韵平仄,心想口出的功夫却没有一人能达到,更不说学我们当地鸡鸣腔那种拿捏的发声了。徒弟们说听着过瘾学却不易,便渐渐失去了兴趣。
也难怪,战事渐紧。
四连守着柳关仓库。
这是128师的军需库,武器弹药及军饷都存放在一间征用的庙里。这天遭遇了日军两个小队的进攻。
在一个四周麻袋围的严实的工事里,姜连长对我爷爷他们说:师傅们,今天肯定是一场恶战,你们俩人为弟兄们助威!等日本人进入伏击圈内了你们就唱,用这家伙大声唱!鼓舞士气,怕不怕?姜连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电喇叭。
我爷爷牙根打架。唱什么呢?条本,条本……
直庚爷手忙脚乱开布包。《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五女兴唐》、《小八义》……
两人无助地看着姜连长。
跟男爷们打气!国破家亡,你们也要死了,怎么能壮胆怎么唱!
姜连长已飞跃出工事。
激战。
日军的重炮很快将第一道防线撕开,有几个士兵竟还未开枪就被埋在震垮的工事下,能看清敌人面目了,我方所有轻重武器一起开火。不断有兄弟倒下,双方已短兵相接。
爷爷先是在唱《罗通扫北》。拣罗通为家仇国恨最悲壮的部分唱,唱了几段自己的血性随眼前的战事激荡。看着一个个倒下的兄弟,想到昨日他们的亲切,眼泪不禁奔流。不唱《扫北》了,现编现唱:
小日本,涉水来,犯我中华
无廉耻,丧天良,烧杀抢光
我中华,历史长,岂容侵犯
过得来,回不去,该你遭殃
东北汉,姜连长,率军拼杀
手榴弹,机关枪,闻风丧胆
陈排长,嗓门大,关中好汉
敌阵里,胆气豪,威震云霄
小川哥,脾气暴,刺刀见红
潜憨子,家门口,镇定从容
弟兄们,死里打,矮子王八
剐他皮,抽他筋,日他姆妈
……
子弹嗖嗖,杀声震天。直庚爷的鼓槌敲断了,改用拖灰耙。我爷爷灰头土脸,浑身精湿,两腿哆嗦,声嘶力竭。
傍晚时分,援兵解围,军需库安然。
姜连长拉着二人的手。哈哈……解恨!过瘾!日他小日本的娘!
两人颓然委顿于地。
以后又是几场恶仗。
在百子桥司令部遭重创后,128师撤退。
姜连长吊着胳膊问俩人是随部队走还是返乡。俩人想起经历过的战场,心有余悸,希望回家。姜连长从通信兵手上抛过一个布包对俩人道,这是师座的意思,你们不走也不勉强,当是给你们的薪饷,等我们打回来后再去接你们!一干人马向廖家桥方向突围。
爷爷打开布包,是一百块银元。想起一个多月的出生入死,望着弟兄们远去的背影,俩人抱头痛哭。
回家后,爷爷用这一百块银元去王场的汤家,订购了一整套皮影。在当时的皮影界,“汤格”皮影雕工华美制作精良,常有价无货。俩人想等王师长的部队打回来,就用这套崭新的皮影欢迎他们。其实后来的结果是128师全师覆没。爷爷死前一直都在念叨怎没听说128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