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让我去找阿莲,她都恼了,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天天见面,有伤风化!”那大爷掉头就走,肥仔福赶忙扯住,“哎,没说完呢!刚得消息,张竹君包了一个叫‘紫洞庭’的大号花舫,明天下午在珠江上纳凉游玩!”
“嘁,这算什么,女孩子们风花雪月……”
“这你就不知了,她不光请了女人,还请了很多男人,比如贵公子卢少岐、举人胡汉民,还有一些报馆的、学堂的……”
那大爷略一沉吟,与肥仔福低低耳语一番,拱手告辞。肥仔追上前:“不过,我心里不明白,你不为自己娶妻纳妾,也不替人保媒拉纤,为啥总盯着她?我阿福可以打包票,那张小姐绝对不是个坏人!”
“坏人,好人,脸上又不刻字!”那大爷缩着脖子四下望望,压低了嗓子,“喏,说件吓人的事给你听哈,你可不能四处去混传啊!是光绪二十一年的事儿了,《马关条约》刚签没多久,中山人孙文伙同东莞人杨衢云,在香港搞了个兴中会,农历九月九重阳节这天,聚齐在广州城闹事,这事儿惊动了皇上老佛爷,下令缉拿,只抓住他们一个叫陆皓东的同党,弄到天字码头处决了,那孙、杨二人被通缉,从此漂洋过海不知去向。这张小姐交友甚广,来往的人中大多数人留过洋,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两个兴中会的人,或者有知道孙、杨消息的也未可定……”
“啊!”肥仔瞪大眼睛直摇头,“这么大件事!不会不会,她可是个女人。”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落日镶金,江风习习。
一条大号花舫泊在浓荫匝地的珠江堤畔。社会名流胡汉民、朱执信、周自齐、俞伯扬、王亦鹤、宋通儒等官员学者、报馆编辑、名门公子收到张竹君亲书的请帖后,兴冲冲赶来捧场,感谢她为大家找到一个清凉避暑的仙境,激赞她在福音堂的演说会上,阐扬新学批评时政时气宇轩昂、赳赳若女丈夫。眼前这流苏坠地古韵渲溢的“紫洞庭”,却别有一番古意雅趣!
“临江远眺,清风绕颈,让人顿觉儿女情长啊!”胡汉民声音洪亮,摇扇阔笑而至。张竹君急忙恭迎道谢。今日她一袭男装,配上男式的大松辫,男式学士鞋,显得格外离经叛道,与众不同。
张竹君刚为几位老友引了座,斟了茶。阿莲跑来:“君哥,东莞的卢公子到了!”众人一齐眼热热地望着张竹君。她浅浅一笑:“都是老熟人了,他怎么还生分起来了,偏要你跑来通报!大家一起去迎迎他,看他有多大架子!”说着话,人已经率先迎出去了。
卢少岐是标准的广东人,性格温和,为人善良友爱。他一到,众人呼啦啦围上前打招呼。少岐同胡汉民、俞伯扬他们几个旧友,挨个儿结结实实抱了一抱。到张竹君时,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众人不依,起哄不止,让他“一视同仁”,卢少岐面红耳赤,两手交错十分尴尬。倒是张竹君落落大方,上前环手抱臂轻轻一揽,引得众人尖叫鼓掌。
一个穿半旧袍褂的年轻人向前舱洗水果的阿莲打听:“这里可是张竹君女士的‘紫洞庭’?”阿莲正要作答,背身和卢少岐私语的张竹君接言道:“是哪位朋友?船头上‘紫洞庭’的字号还嫌小么?哦?是你!”
“对,是我,多次去听您的演说会,丕崇书院学法文的穷学生、广西人马君武!听闻女士在此广邀名流,我慕名而来,算是不请自到。”
“非常欢迎!请!”
马君武望着面前这位“英俊少年”脱口赞道:“张女士这身打扮,与平日所见又有些不同,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安能辨我是雄雌?呵呵!”张竹君款款落座。
马君武紧随其后,相向对坐:“哈哈!如此豁达开通,才思敏捷,张小姐堪称女杰。”
“呵呵,生逢乱世不敢以人杰自居,只求某一天或可做一回鬼雄!”
“能有如此情怀,令君武钦佩!”
“纸上谈兵,不敢承君谬赞。何况,这是个男权社会,按照老祖宗的遗训,无论衣冠服饰,言行举止必男女有别,七岁起便不可同席了,更勿论其他!”
马君武哈哈笑着击掌:“对呀,既然知道,那你怎么不在闺中好好研读《女诫》和《女儿经》,胆敢叛逆不听老祖宗的话……”
“哎哎哎,你这学洋文的学生,怎么也迂腐起来了。接下来,你可千万别对我提‘女当事夫’啊。你习西学,应知泯灭妇女人性、残害妇女身心是大恶俗!我听谁的,自有主意,不由他人摆布!几千年来,你们男子对我们女子的压制太苛刻了。看看西方,我们同为女子,却犹如活在两重天!竹君常想,为我的姐妹们做点什么……抗议这千年压制,也必须得有人带头,哪怕跌珠江,浸猪笼。”
“如此说,张小姐岂不要‘猪笼入水’,四方来财了?”马君武幽默,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见众人或坐或站围成一圈听她和马君武斗嘴,张竹君立即起身给诸位引荐。介绍到卢少岐时,两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张竹君几眼。
少顷,船解缆前行。江风海韵,鸥鸟翔集,站在船头衣袂飘飘,心旷神怡!从船舱内,推窗可见湖光山色,青色连波,两岸杜鹃如火。一船人有城在水中坐人在画中游的美妙意境!
张竹君时而出舱远眺,时而入舱品茶,与众男子高谈阔论并不避嫌。起先,还不时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渐渐就只可见他们模糊的影子。
肥仔福摇着小船,气喘吁吁,那大爷还嫌他跟得慢。眼见张竹君的花舫离小船越来越远,那大爷一急,便直奔船头,肥仔刚要招呼他“小心点”,一个趔趄,那大爷扑通跌落江中……
夜色渐浓,皓月当空。船舱内笑语喧哗,名流雅士对坐品茶谈笑风生,独卢少岐一人郁郁寡欢。
“竹君平生志愿,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小可救人,大可治国!”
“佩服,佩服!女士的魅力就在于此。君主集权,腐败舞弊频频引发民众暴乱。西学东渐,风云激荡,只少数人迷梦渐醒!泱泱中华,急需如女士这样一腔热血的良医良相!”
马君武和张竹君越谈越投机,久站船头也不觉水寒风凉。卢少岐斜依船舷,默默注视着二人的背影。
珠帘一动,阿莲钻出船舱,手捧一条暗花披肩。卢少岐忙上前拦住:“阿莲,给我吧,我给她送过去!”
大街上,肥仔福正强拉着满脸不痛快的那大爷疾行。那大爷挣扎着:“等等,等等,你倒也说清楚,去多宝大街干什么?”
“快点,要开始了!就是说不清楚嘛,讲些什么我怎知,去看看嘛,福音堂又不远!”
“我又不是教徒!”
“张竹君在那儿开演说会,随便你!”肥仔福松了手。
那大爷飞步跟上:“张竹君,嗨,早说啊。哎,哎,你的手不能斜扯着袍子,啧啧,会扯坏的!”
“唉!长衫真是麻烦鬼,中看不中用,捆住腿脚!”这半旧的“一裹圆”绲边长袍,确实太小了。他索性将袍角一翻,反缠于腰上。
“哎呀呀,这么好的袍子腌臜了……不如,还给我罢了,你穿也太紧了。”
“那不行,我跳到江里救你,你当时红口白牙打赏我的!紧是紧,穿一穿就松了!”
一路吵着嘴,二人很快赶到了福音堂。偌大的厅堂挤满了人,坐在靠前方桌旁的是一些衣着整洁,簪花戴玉的女子,还有几个颇具派头的男士,喝茶吃点心,低声交谈着。回廊两边,挤站着一些梳素髻穿粗布衣的女人,有的甚至拖着鼻涕腻腻的子女,臂弯里挎着叶菜或杂货……一个个羞怯而又兴奋地等待着。
“嗨,来了,看!”肥仔福碰碰那大爷。
穿碎花衣裤的阿莲,抱个小孩稳步走在前,气度不凡的张竹君一柄骨扇在握,缓步随后。嗡嗡声一下子淡了,静了。肥仔福挤到前面,踮起脚尖冲阿莲挥手,又指指身上的袍子,可惜她并没看见。
“哧!哈哈,那个,就是你的那位阿莲吧?好丑的一双大脚!”那大爷连连摇头。肥仔福瞪他一眼,指指张竹君的脚:“这随她,洋气!”
风姿嫣然的张竹君亭亭玉立站在讲台上:“竹君多谢各位街坊朋友,扔下手中要事,来这儿听我演说。今日不单单我讲,也请各位都来议一议……诸位看到这个小孩了吗?是个漂亮的女仔,可前几天,她好好的一双脚,被人整残了……”
“哇!好狠心啊!”台下议论纷纷。
“这个狠心的人不是别人,是她的亲生阿妈!”
“啊!”众人哗然。
张竹君双目含泪:“……但说光绪二十四年三月(1898年4月),维新人士谭嗣同、梁启超等人早已奏请皇上,请求革除缠足恶俗,劝诫缠足……可直到现在,还有人要给女儿缠脚。为什么?积病久矣!中国历史上有个南唐后主叫李煜,当皇帝当不好,就喜欢看缠了脚的女人在金制的莲花上跳舞。他‘有病’!这个怪病一经传染,便流毒千年!可怕的是,非但男人们被传染,连女人们也无例外。因而才有做娘亲的狠下心,用一根根布条,将小女仔的双脚密密实实地捆扎起来,将其脚骨头、指骨节生生折断……关键不是脚的问题,是心的问题,男女生来平权,女子生来不是为讨男人欢心的,头上一片天,属于男子,也属于女子……”
“几千年来,女人是深锁闺中受压迫的奴隶,她们的天地只有庭院、丈夫。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教育扼杀了她们的基本权利,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愚弄女性的魔咒!须知欧美国家的女人早就走出了庭院,在天地间健步行走!”
“中国风俗是男女的分别太过,男女该当平等。女人要力争与男子一样平权,怎么争呢?就是发奋在学问上头,学西洋有用的极新的学问。”
马君武、卢少岐等人不知何时来到,也混在人群里,带头鼓掌叫好!阿莲眼尖,立即过来送茶。马君武一见阿莲,即从怀里摸出厚厚的一个信封给她,又俯身小声交代几句。远处,卢少岐摇着一把折扇,若有所思。
肥仔福一双眼睛追着阿莲转,见她下了讲台,便奋力挤出人群。阿莲听见叫喊,先吃了一惊,四下看看,说:“阿福哥,你也来听?不是说了,不要总来找我吗?”不等他回应,马上又说,“不过,你来听听也好!怪不得你最近总问东问西的打听!原来是……”肥仔福兴奋地点点头,问:“刚才那男人给你什么?”阿莲说:“哪是给我的,是给君哥的。”阿福呵呵一笑,平张着两手,转圈儿给阿莲看他身上的袍子。
“这是哪里来的?嗯,好看!”
肥仔福一喜:“如果你中意,那我天天穿来给你看!”
阿莲羞羞一笑,啪啪啪跑了。
演讲中,突听人大喊:“大爷,你不可以带她走……”一个三四十岁的黄面女人,一只手拎着那大爷的鸟笼子,另一只手扯着一个姑娘哭喊着。
姑娘站在女人和那大爷之间,被两人分扯着,跺脚哭喊:“阿妈,不要卖我!不要卖我!”
众人迅速围拢过来。那大爷尴尬之极,松开姑娘,抓过鸟笼子,转脸小声向女人索要什么。女人匍坐于地上,紧紧捂住腰部,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刚讲好的事,冇得反悔嘎!”
张竹君过来细问原委。那大爷抢先说,女人偷了他的钱,他索要不得。
那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女人闻言扑通跪地号啕起来:“天啊,你睁大个眼看一看啊,没天理啊!我怎么活啊……”女人是惠州归善县的梁马氏,因盐产失收,无法纳税,盐司官不问灾情,硬性向盐民追逼官盐,摊派税盐,凡拒不交纳的人统统被捕丁(衙役)捕走。家中男人被抓,不到一月在牢中染病而亡,盐司官非但不抚恤,反而天天上门追税盐。如今,一斗米价已经涨至一千多文,家乡没生路,只得带三个子女逃荒乞食。母子四人流落街头两天未餐,实在无法,才狠心将十四岁的大女儿卖与人做妾,换钱养活两个栖身桥洞的小儿。妇人哭诉:“我原本同这位大爷讲好,一千五百文买我女儿做妾,三餐给她管够,大爷只给了一千四百文,就要带人走,我要乱讲,让雷公劈死我!”众人闻之心酸,纷纷解囊相助。
张竹君嘱阿莲带她母女去吃饭,将她两个儿子也叫上:“给她些衣物,盘费。”又说,若她们愿意,也可留在医院做些杂务。安排完毕,她面色一冷,横目立眉指责那大爷:“趁火打劫,强买民女!看你也年近半百了,何苦祸害人家女儿!纳妾的人十恶不赦,可恨之极!”
那大爷此刻只恨无地缝可钻!一些立于回廊两边,梳素髻的女人朝他吐口水、丢菜叶……趁人不备,那大爷撒脚飞跑,连付出去的一千四百文钱也不敢要了。
当晚,张竹君在灯下奋笔疾书:“地兼并严重,苛捐杂税繁多,天灾人祸,乃至民不聊生……”阿莲斟了茶轻轻走过来:“君哥,写什么,天天写,是药方子吗?”
“傻女!哪有这样长的药方子,岂不将人吃坏了。我记下一些琐事杂感,以后辑入那本《妇女的十一危难事》,我想用这支笔,将咱中国妇女的痛与恨都记下来!”
“啊,每日说那么多话,都要记下来?”
“只记在演说会上谈讲的事,只这些可写入书中。”
“书?”阿莲叹口气,“唉,可惜我一个字也认不得!”
“要是你愿意学,我教你读书写字。”
“太好了。不过,还是改日吧,到现在,我看见书还会头疼……哦,对了,白天您救的那个惠州梁马氏,她愿留下做浆洗,还将那一千四百文交给我,我已托人退还给那个老旗人了!”
“你认得?既是个旗人,怎会买汉人女子做妾呢?”
“不不,不认得,有人是认得他的。听说,他也不是什么正统旗人,近五十岁了膝下没个一男半女,所以才买妾……”阿莲没说肥仔福认得那大爷,她正是托肥仔福还给那大爷的。担心张竹君再问,她转了话题:“君哥,马先生说,那封信,请你一定要看。他等着你回信呐。”
“嗯,知道了。阿莲,我那柄诗扇不用找了,原是……马先生拿了。”
“他?拿你的诗扇做什么?”
有人哐哐哐敲窗:“阿君,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