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砖厂是暑假期间的事情,不少同伴说砖厂来了一位外乡人。那人是“掐破米”请来烧窑的技工,曾因“投机倒把”被判刑三年,前一年刚从监狱刑满释放,制砖烧窑的本事是在劳改砖厂学的。同伴们是因为没有见过受过刑罚的人才去见识的,去过之后又知道此人还是一位奇人:只要谁讲出自己父亲的名字,他就能说出谁家的碌碡、磨盘和供桌等老物件上刻的是什么字。
此时砖厂已经投产,以前灌木杂草丛生的豁口被平整得寸草不生,晾晒着一排又一排深褐色砖坯。半坡上三四个壮年男人在挥舞着镢头挖黄土,五六个青年男人源源不断地用架子车把黄土运送到硕大的铁斗仓中。黄土从铁斗仓出来,就成了一个平躺着的长方形的泥条,泥条顺着下面铺设的滚子向前蠕动,到约摸三四尺长时,截条工拉下裁刀裁断,有人又迅速地推动裁断的泥条上切砖台。泥条钻过一个网状的模具便被切割成一块块砖坯,被平摊在一块木板上,接着两个人合抬,快速把木板搁在平板车上,拉车的年轻人飞快地拉起平板车跑向晾坯场,晾坯工把砖坯搬下来在架底上排成斜纹状晾晒……整个砖厂紧张有序的劳动场面让我叹为观止,简直与我小时候见到的生产队懒散拖沓的出工场面不可同日而语。
虎子对我说:我爸说了,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现在他承包了办砖厂,每年给村里三千元,就是全村人一年啥都不干每户可均得四十元的承包费。如果一家有一人到砖厂做工,除了农忙和天阴下雨,一年按半年实际做工时间算,一天挣两块钱,一年就能挣三百多块。十三岁的我还不会算经济账,并不知道三百多块钱能买些啥,但我知道三百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一次会计伯给喜文一块钱去买盐,喜文把钱弄丢了,挨了会计伯两巴掌。还听说前些年邻村一位妇女日子过不下去,六十块钱把自己三岁的儿子卖了。
接下来我和虎子去了刚箍好的砖窑。砖窑腹大口小,尚没有砖坯烧制,很空旷,虎子喊叫了一声,声音在里面久久回荡着,很奇妙。我噢噢地反复嚎叫,声音就在砖窑里回荡起来,似有千军万马在呐喊。虎子赶紧弄来捂我的嘴,说不能太大声,小心把窑顶震塌了,这可是几十人用了一个多月连挖带箍才弄成的,吓得我慌忙退了出来……
砖窑一侧的一孔窑洞,是砖厂办公室,我是在那里看到被同伴们称之为奇人的外乡人的。外乡人正在和会计伯合计着装窑点火烧砖的事。他并不像凶神恶煞,也不是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比会计伯胖些,但又没有会计伯那么高,完全与我想象当中的罪犯和奇人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们走进窑洞,外乡人便抬起头问会计伯,这是谁家娃娃。会计伯说了我爸的名字。外乡人说,嗨,原来是“庆和堂”的后人。外乡人向着我说:回去看看你家的供桌上是不是刻着“庆和堂”。说着外乡人用指头上蘸上水,在地上写下了“慶和堂”三个字,特意指着“慶”字说这是繁体的庆字。去砖厂之前,我已经仔细查看过我家供桌、磨盘上的字,千真万确上面就是镌刻着“庆和堂”三个字。咦……我当时就被外乡人的神奇给惊呆了。
一个外乡人怎么对村里的事知道的如此明白?我百思不得其解,要问个究竟。外乡人说:这娃娃和其他娃娃就是不一样,还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我不能白告诉你。走,和虎子一起跟我们干些活去。太阳馋活了,当心把砖坯晒裂。
外乡人和会计伯带我和虎子来到晾晒砖坯的场地,用草帘遮盖砖坯。外乡人说,很早很早以前,在苇子河南岸的苇子原上有一户大户人家,老掌柜娶了三房婆娘,各产下两个儿子。眼看六个儿子快长大成人,而祖传的一点土地不够养活他们,老掌柜合计了一个办法,给三房的三个长子各一笔钱和一头耕牛,让他们自谋生计,自作打算。头房长子到县城用钱租了一间门面,经营了一家牛肉铺子,杀了耕牛卖牛肉,卖了牛肉再买牛,如此往复循环。二房长子用钱租了几亩地,搭了茅草庵子,赶牛耕种,打了粮食除了口粮其余全部粜了再置地,以作务庄稼为生。三房长子置了文房四宝和书籍,成天读书习字画画,靠卖牛的钱维持生计。一年下来,头房长子牛杀了不少肉也卖了不少,但因不会算账,没赚多少钱。二房长子地置了十多亩,苦于没有帮手,作务得很辛苦,人累得直不起腰。三房长子饱读诗书,书画日渐长进,可日子过得艰难,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干。那年的年三十,三兄弟回家诉说了各自苦衷,老掌柜一言未发,写下了“和为贵”三字便拂袖而去。三兄弟琢磨半宿最终开悟。第二年,三房长子兼做了大房长子牛肉铺子的账房,二房长子农闲时间到牛肉铺子来帮忙,农忙时节三兄弟一起耕种二房长子置买的土地,三兄弟日子过得甚是红火。老掌柜见已经历练成器,又给三兄弟一笔钱,兄弟三人先是扩充牛肉铺子,牛肉铺子赚了钱后再新置了土地,又兴办了学堂供三房长子执鞭兴教。后来这三兄弟在苇子河畔定居,家业渐丰,人丁兴旺,七代下来三兄弟子孙后代达八百多人。
三兄弟的八百子孙现在在哪里?我听得入迷。
就在谢家村,你算一个。会计伯插话说,你不是问过我,为啥谢家村的地块名字都是外姓吗?现在该明白了吧,咱姓谢的是一百多年前来这里的,置办的人家土地。
这么说,谢家村姓谢的都是一家子。
何止谢家村姓谢的是一家子,我和你们也是一家子。外乡人告诉我,他就是来自苇子原上老谢家祖村,也是老掌柜的传人,论辈分我和虎子、喜文都要叫他爷。
你是怎么知道各家老物件上刻的字呢?我要追问到底。
我是神机妙算呀。外乡人给我显得高深莫测。后来会计伯告诉我,来这里落户的三兄弟每一支都有自己的字辈,我们父辈以前都是按字辈取名,自然就好推算是属于家族那一支的。老物件上刻的其实就是三兄弟最初的堂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