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凌晨,我蒙蒙眬眬间发现父亲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野生鹿茸拿出来瞧一瞧便夹在腋窝里走了。“父亲这么早要去干什么呢,是上镇里去卖鹿茸吗?”我因好奇悄悄打开门缝偷看起来。只见父亲像做贼一般把那几只野生鹿茸偷偷放到了尤日卡家的斜仁柱门口,然后竟倒退着回来了,生怕被人发现。我立刻钻进自己的狍皮被子里,装睡起来。自从发生误伤事件之后,不知如何谢罪的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做着补偿。我大哥猎获的猎物,父亲总是挑最好的肉,叫我给尤日卡她们家送过去,并且把最好的兽皮入水浸泡后,取出阴干,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铲刮,直至柔软如布之后,再叫我给尤日卡家送过去,以此谢罪。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多余的财富为尤日卡一家补偿。虽然我们生活在遍地黄金的兴安深处,但我们遵从俭朴的生活态度,人人唾弃盲目砍伐和滥杀野生动物的可耻行为,遵从种群自然繁衍的平稳节律,与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和谐共处。
虽然我们一如既往地关照尤日卡一家,但有限的资助对相依为命的尤日卡母女几个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每逢山花烂漫的时节,尤日卡总是背着比她自己还高的铁锹,跟母亲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挖一种叫龙胆草的中草药,晒干了一公斤能卖几元钱。
那段日子,我们家的东西总是频频被盗,开始是日用品,接着就是比较值钱的东西,如衣裤、兽皮等,且毫无线索,手脚干净利索,如同一名惯犯作案似的。接着我家驯鹿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来了个集体闹“革命”,连吐带拉的,个个痛得站立不起来,把“奥荣”(刻有驯鹿头型的护鹿神)挂在驯鹿脖子上,也无济于事,根本起不到免疫除病的作用。心急如焚的我们连喂草药带打针地折腾好些天才好不容易把它们治愈。
过了不到两个月,我家的驯鹿总是悄无声息、莫名其妙地死掉,死得特别凄惨、恐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看了叫人心碎。这接二连三的怪事,令我们束手无策、忧心如焚。“哼,真有母狼的心和猎豹的胆,就冲我们来,干吗拿不会说话的牲口出气?”我们气愤之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伊莉娅,怀疑是她下的毒,因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仇人。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不惹是生非,跟猎民点的亲戚们更是互助互乐,关系处得十分和谐、融洽。我的哥哥认为,这件事情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后患无穷。父亲却持反对意见,他认为:伊莉娅是一个直筒子性格的女人,决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尤其做不出伤害驯鹿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父亲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情。当我们坚决否认后,父亲却霸气十足地喊叫了起来:“没烧火的烟筒能冒烟吗?就算是伊莉娅又能怎么样?难道几头驯鹿的命比人命值钱吗?以后小心谨慎就是。”话虽如此,但视驯鹿为兄弟的我们,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父亲虽然嘴硬,但也无法排除伊莉娅的嫌疑:一是因为她家是邻居,有作案条件;二是因为我们是她们的仇家,有理由进行报复;三是因为伊莉娅曾坐在斜仁柱门口恶声恶气地指桑骂槐过。有一次还像巫婆似的发出过歹毒的咒语。难道果真是伊莉娅不依不饶、趁机报复么?毕竟是杀夫之仇啊,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父亲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不能自拔。
父亲为了借酒浇愁终日手不离酒,骂不离口,总是没完没了地骂“混蛋混蛋”,也不知是骂别人还是在骂自己,夜夜东倒西歪地拿着酒瓶子守候在鹿舍门口,生怕自己视如儿女的驯鹿再次受到伤害。
酒本是令人快乐的兴奋剂,而在我父亲这里却变成了发泄痛苦和自残的毒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体质愈来愈弱,不久,我这位神枪手父亲,没有倒在狩猎场上,却倒在了猎场一般沉重的罪恶感里……
我们家的怪异事件随着父亲的驾鹤仙逝终于平息了下来,而尤日卡家却再次天降横祸。尤日卡中专刚毕业的妹妹塔娜,有一天下午去拾柴火时突然猝死在了林子里,身上毫无遇害迹象,连一个针眼都找不到。既不像自杀又不像遇害,死得非常蹊跷。望着尤日卡抱着塔娜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我的心如针扎般疼痛。尤日卡之所以放弃上大学和当一个史学家的梦想,完全是为了眼前的妹妹啊。塔娜之所以没上高中而是上了中专,也是为了减轻她姐姐的负担。世事难料,生死未卜,谁也没有预料到今天的不幸。乌日娜姨妈说过:生生死死都是由前世注定的,生便是死,死便是生。当杜拉尔·氏家族还没来得及从悲痛的阴霾中走出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尤日卡唯一的叔叔——独臂大侠又离奇失踪了,找了几天仍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唉,已经找了五天都找不到,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找他了,独臂大侠不是说过吗:‘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们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原来他是早有预谋的。”乌日娜姨妈心情沉重地劝说着我们。
“唉,以后再也没人给咱们捡柴火啦。”姨夫凯斯特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是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着。独臂大侠失踪前只要不喝醉酒,总是帮我们拾柴火。虽然他清醒的时候不多,但大家都很感念他。
“但愿他能跑到山神保佑的地方,找到他所向往的幸福生活。”我望着密林深处由衷地祝福他。独臂大侠自从痛失一只胳膊以后,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他终日像幽灵一般捧着酒瓶子东倒西歪地在林子里转悠。乌日娜姨妈为了拯救他,几次提出要给他介绍对象,但都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我才不自找苦吃呢,现在的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独臂大侠硬着舌头说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深感不解的乌日娜姨妈认定了他是在暗恋他大嫂伊莉娅。
杜拉尔·氏家族这一连串的离奇事件加之我家接二连三的怪异事件,仿佛在冥冥之中被法术无边的仙人或狐狸精随意操纵似的,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笼罩了整个猎民点。原始森林也好像下了一场梅毒雨似的,流淌着黑色的汁液,相互传染、相互折磨着,他们低垂着自己伟岸的头颅,痛苦地挣扎和默默地抗争着,就连那群被誉为“森林之舟”的驯鹿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睁着惊恐不安的大眼睛,时刻提防着,唯恐自己再次成为无辜的受害者。令人恐怖的紧张气息愈演愈烈,使整个兴安岭的神经都处于高度恐慌和紧张状态,仿佛到了晚期的癌症患者随时受到死亡的威胁似的。
“你们以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事件吗?一切的偶然,定有必然因素,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乌日娜姨妈一脸凝重地对我和表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