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仁终于从独揽四湖边区党政军大权的冯明手里,拿到了进行“肃托”的尚方宝剑。第一着,由牛流把那两个被捕的贴标语撒传单的犯人弄去,指示他们供出了一个替死鬼——一个全然不知内情的大烟鬼——来。牛流又用刑讯逼供的办法,指名要这大烟鬼供认有关反动标语、传单之事,都是地委干校的张生主使他去收买他人来干的。于是,张生成了他们“肃托”的第一个被害者。他莫名其妙地被牛流一帮打手抓进临时监狱,并被严刑拷打,逼他供出青训班哪些人是带头闹事的坏人——托派分子?张生虽然被打得死去活来,始终不肯屈服;牛流只得把一张预先写就的名单,几个打手强行拉着张生的手,蘸着他身上的鲜血往那名单上按了手印。
不知是由于许仁的明智,还是他的主人的高明谋略,一个许仁等人必先除之而后快的人物——常平,却没有出现在第一批“托派”名单上。这当然是他们深知她是冯明的意中人,倘若一开始就触痛了冯明,很可能会坏了大事的。但是常平很快就得知张生和青训班几个学员,被认为是“托派”分子关进了监狱而深感震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块根据地,怎么会突然搞起“肃托”,这肯定是冯明终于还是听信了许仁之流的谗言,干起蠢事来了。
常平一夜未曾合眼,这天的一大早,怀着疑惑和不安的心情,匆匆去找冯明。冯明看她一脸悲愤的情绪,已经猜到她的来意,但还是亲切地问:“小常,甚么事让你这样气恼呢?”常平说:“许仁主持搞的‘肃托’运动,是你批准的吧?”“是呵!”常平追问:“根据甚么?”“中央的指示精神。”常平问;“是党中央甚么指示?”“是康生同志代表中央下发的重要文件。这是党的机密,你作为一般党员就不要多问了!”常平虽然仍然深感困惑,如果说这种有关中央的事不应多问,但是明显搞错的事还是要问的:“政委,那么逮捕张生他们的名单也是你批准的?”冯明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只要有重大嫌疑是应当逮捕的。”常平说:“张生绝对是被冤枉的!我们是邻居,从小就认识;后来他到了徐州和贾迅一起教过书,这期间贾迅被反动派逮捕后自首了!正因为张生最了解贾的底细,所以贾就千方百计想除掉张!这些情况,我前些日子就向你汇报过的。”
冯明一阵沉思之后,说:“你是说过的,我差点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突然冯明转了话题,问:“小常,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张生是甚么关系?”常平不禁一惊,说:“政委,你这是甚么意思?”冯明说:“你别怕:我想知道你和张在婚姻方面有甚么关系?”常平有点委屈地说:“政委,我可以向党保证,我和张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任何关系!我今年才二十一岁,我还要专心学习,努力上进,绝对不想这些事!”冯明听了很高兴,又问了一句:“真是这样?你不骗我?”常平郑重地答:“真的!”冯明笑说;“这就好!”常平恳切说:“政委,张生决不是‘托派’,是受冤枉的!还有……”冯明打断她的话,说:“张生的问题,我相信你的话,我可以马上让许仁他们改正过来。”冯明说着就去摇电话给许仁。双方对话了一会儿,最后冯明以命令的口气说:“就照我的指示办,把张生放了!其他的事你过来面谈。”然后转身对常平说:“小常,这样办可以了吧?”常平微微地点了点头。冯明也觉得能使心爱的人宽心而暗喜。
第二天的早上,天阴着。干校院里一行梧桐树在风中低吟,时而飘落几片黄叶。透过卧室的窗户,常平看到牛流和几条大汉,把张生从那间临时的囚室放出来,并护送满面愁容的他走出干校的大门。许仁曾告诉常平,这是遵照冯政委的指示,派人护送张生返回宿县老家。善良的姑娘觉得冯明总算应允了自己的要求,而感到些许宽心;可是当她听到来自校内临时审讯室的阵阵鞭打声和呻吟的时候,却又感到无限悲哀了!她知道,应届青训班已经被毁了:除了侥幸逃脱的几个学员外,其余的二、三十个学员和几个教员,都被打成“托派”分子遭到迫害了!她痛苦的思忖着,要是这“肃托”恶性地发展下去,将会有多少同志被冤屈被陷害呵?!只有一个人,也就是大权在握的冯明,能够让这场悲剧早日停下来。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又有甚么力量能促使他这样做呢?作为一个纯洁的姑娘,她已经感觉到冯明对她的心意;因此她想了又想,只要能使冯明把这场悲剧停下来,她愿意尽自己的力量,以至作出牺牲……
许仁早想过,不除掉常平,早晚是要坏事的;可是他也明白冯明对她的心思,因而决不能轻率从事。自从张生走后,许仁似乎对常平倍加关怀。有一回,许仁试探地说,目前干校实际上停办了,现在正在搞“肃托”,为了不耽误她的前程,最好能调到更有发展前途的岗位上工作。因为常平并不信任许仁,所以没有表露自己的心意,只是不加可否地说,可以考虑……许仁亲切地表示,他作为她的长辈、领导,一定替她想个好办法。
自从上次捕得的两个贴反标的坏人,交由许仁审讯,并牵连出张生等“托派”分子以来,也就间歇了十天的时间,昨天夜里白果镇内外又出现反标,其中还有指名攻击冯明的。与此同时。我外围的一些阵地,也遭到日伪军的突然袭击。大队长在指挥部队击退敌人的同时,告诫大家一定要随时警惕敌人的阴谋诡计。冯明却大为恼火,把锄奸、保卫部门的有关人员找来训斥一通,命令他们必须从速破案;然后又把许仁召来,质问他:“干校青训班的‘托派’分子不是都逮起来了么,怎么还挖不出他们的根子来?”许仁却胸有成竹地说:“政委,有道是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依我看它的根子深着哪!必须继续深挖穷追到底才能奏效。”冯明狠狠地说:“那你就给我连续出击,穷追猛打!他娘的,竟敢搞到老子头上来了!”在一怒之下,他把警卫连长于得水找来,命令他立即彻底改组警卫连!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真叫于连长不知所措。他向冯明哀求道:“首长!这个连的全体同志对您都是忠心耿耿的,也都是勇猛善战的;请求首长无论如何不要让它伤了元气……”冯明总算开恩地说:“最少撤换一半。许仁部长对我请示过,他原来带过来的游击队成员很可靠,可以重新集合起来补充警卫连。”于得水请求道:“首长!是不是和大队长商量后再说……”冯明断然地说:“别废话,听我的!懂么?”于得水无可奈何地抹着眼泪告退了。他接着去找大队长请示,大队长忍让了;但要于得水一定要留下一个可靠的精锐排,以防万一。
说起于得水,其实冯明、梁行都是很喜欢他、信任他的。这个湖东的放牛娃,从小就父母双亡,只得给地主放牛赚口饭吃。可是他还一心想读书,正巧村上有个贫寒的教书先生,是晚清秀才,又是个单身汉,生活十分孤单;小于得水就抽空替他挑水、砍柴,也向老师讨教读书识字的事……抗日战争爆发时,他已长大成人,一种朴素的报国思想,使他很快找了一伙穷哥们,拉起一支游击队,大伙推举他当队长;当他得知冯明、梁行的四大队到达四湖边区的时候,他立即带着队伍投奔这个八路主力。冯明、梁行都喜欢小于和他的小队根底好,纯洁、可靠,就把它编进警卫连,任命于得水为副连长(后升任连长)。从此,小于为了保卫首长和大队部的安全尽心尽力,并从来没有过失,因此很受首长的信任。不过日子长了,他在心里觉得梁大队长更值得尊敬;当然,在保卫和照顾方面,都始终是一视同仁的。面对眼前这种以“肃托”为名,进行迫害好人的严重错误作法,于得水本已忍无可忍了,只是他牢记马部长嘱咐他的话:“千万要沉住气,好生看着点,等候师部和中央来人处理。”他就暗暗地照此行事了。
我从前方采访归来,听说地委也有几个同志被打成“托派”给抓起来了。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干校——“肃托”大本营,刚到大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还说甚么“闲人免进!”我抗议说:“我是师报的特派记者,为甚么不让进?”
那把门的大汉说:“这是许部长的指示,我们只管执行。”这把我气得真想骂娘,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与其跟他们计较,不如直接去找首长。犟脾气使我临走时憋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无法无天!”然后直奔王富绅的宅院——冯明的驻地。
看来今天冯明的情绪还不错。可是我刚开口问:“政委,怎么听说‘肃托’越搞越宽了?”他立即把我堵住了,说:“现在我不想谈这些,你也不必多问。你还是找个时间,来给我讲讲《红楼梦》,比如说,怡红院排坐次啦,等等……”我大失所望,苦笑着说:“我的首长呵,你怎有这么多的雅兴呢?”冯明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在我有事要出去……哦,你留下替我接待一下小常。”我说:“她又不找我请示……”他打断我的话,说:“她已经调来给我当秘书了。她马上要搬到这西厢房来住……”我问:“真的?”他佯作不悦的样子,说:“看你罗里罗唆的!林仔,你对小常说,我有要事出去一会。”说着就匆匆转身走了。
果然,没过多大工夫,常平背着背包来了。与其说是遵从冯明之命,勿宁说是出于我对她的真诚友谊;我热情地帮她在西厢房里妥善安顿下来。我问她为甚么愿意来给冯明当秘书?她说一是干校实在待不下去;二来也想找机会接近冯明,以便向他能有所进言。我表示对她的理解和同情,但是也提醒她,要实现这个愿望恐怕是相当困难的。她说她已经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必要时……她说到这里,吁了一口气,再没说下去。正在这时,冯明回来了。他看见我和常平把房子安排得井井有条,高兴地对常平说:“这是你的宿舍,也是你的工作室……现在我可满意了:有林仔当我的无任所大使,又有小常做我的机要秘书……”我插上说:“我可是对我这个‘大使’一无所知!就说这阵子‘肃托’吧,究竟怎么回事,有甚么根据?”冯明一听,陡然变脸,不悦地说:“你跟区党委、地委那些家伙一个调子!我恨透他们了!”他看常平楞住了,就稍稍平静下来,说:“林仔,现在你少过问这些事,以后我还要你给我写总结呢!”常平向他请示:“政委,我该做些甚么,还得请你指示!”他说:“你先休息几天,我再详细告诉你。”这时,门外有“报告”声,进来的是机要员。他递给冯明一份电文。冯明一看,就生气地说:“我已经下令继续进行了,还开甚么会呵!……较量较量也好。你给他们回话:后天上午在地委大会议室开会!”他打发机要员走后,对我和常平说:“正好,到时你们俩也去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