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桂林路和南大街交汇处,靠着秋林公司门前的修鞋摊子晒太阳,一边等候报童小辫子的出现。秋林公司开门时,小辫子戴着狗皮帽子出现了,后脑勺儿有一撮留的老毛编的辫子。他叫卖着报纸上面的重大新闻:“大岛陆太郎被刺入院,宪兵队大力搜捕义勇军。”瘸子眉头蹙起来。那一枪膛的子弹,只是让大岛陆太郎住院吗?他没死?瘸子从小辫子手里要过一份报纸看,他认的字不多,但还是看明白了,大岛身上穿着防弹衣,只有一颗子弹打在他手臂上,他才住院,否则他连医院都不用去了。
瘸子沮丧极了,他准备了那么久,只是让大岛擦破一块皮。他眼角的伤疤隐隐作痛,他气愤,焦躁,痛苦,他的营长还在地下睁着两只眼死不瞑目呢。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次没杀了大岛,那么就再来一次,非杀死他不可!
瘸子原打算听到大岛的死讯后,去营长的坟地磕个头,然后就去长白山找义勇军。听说长白山里有很多义勇军,专门打小日本。可现在大岛没死,瘸子就改变了计划,决定先在新城留下来,杀了大岛再走。
但瘸子很快又发现他留下来也困难了,街上戒严了,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把街道拦起来,查居民证。瘸子知道,警察查的是刺杀大岛的凶手,查的是他。之前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不装乞丐也像乞丐,现在他穿着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手脸干干净净的,想装乞丐也难了。怎么办?硬着头皮往前走是坚决不行了,没居民证的立刻就成为最大的嫌疑人。窝头往回走,也不行,会引起警察注意的,也会把他当成嫌疑人。后来,他看到一个收大粪的老人推着车子,刚从警察的检查下走过来。昨天下了一夜的雪,积雪存在街道上,路很难走。瘸子就哈腰凑过去,帮着老人推着粪车,这么往回走,才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直到走出警察的视线,他才松了口气。
把老人送到家,老人塞给瘸子一根麻花。老人说帮他推车子,没有工钱也不能白使唤人,把怀里没舍得吃的麻花给了瘸子。瘸子拿着麻花四顾望望,看自己身在何地,竟发现这附近很熟悉,原来是老六居住的那条胡同。
老六晚上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路上碰到警察检查居民证。她今天和同学春美推着酱菜车推销酱菜,走了一天,累得要死,晚上不想做饭了,在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加上春美的弟弟傻柱子给她的酱菜,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自从老六去酱菜园干活,傻柱子就天天跟在老六身后,老六干啥他干啥。酱菜园的工人都说傻柱子相中了老六,要老六给他当媳妇,还说老六将来要当酱菜园的老板。气得老六鼓鼓的。老六真想将来开个酱菜园,可也不能因为这个嫁给傻子。不过,傻柱子是真对她好,每天他都从家里拿一包辣白菜等在老六回家的路上,塞给她就跑。
老六刚点燃炉子,炉盖上烤着的烧饼还没热乎呢,突然有人敲门,是二鬼子。他提溜着豁牙漏齿的门牙低声说:“老妹,是我,我给你送来一盒紫菜包饭。”
二鬼子真名不叫二鬼子,他在高丽学校做了几年杂役,学会了日本话,高丽学校都说日本话。他到火车站扛大包,日本少尉督促工人干活,着急地问:“几点能卸完货?”其他工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日本人叨了七咕说的啥,二鬼子这时候当啷来了一句:“再有俩点吧。”日本人一见他会说日本话,高兴地冲他比着大拇指说:“你的,鸡头的不要,凤尾的干活!”提拔二鬼子做了火车站运货工人的头头,还兼职做日语翻译,赚两份工钱,二鬼子手上的用度就比别人宽松不少。
老六父母不在后,二鬼子时而来敲门给她送些吃的用的。但老六不稀罕他,怕收了他东西他有别的企图。正琢磨怎么赶他走呢,门外又传来卷毛的声音。
“哎妈呀,这不是二鬼子吗?黑灯瞎火敲我老妹家门噶哈呀?”
二鬼子说:“没噶哈——”
卷毛说:“没噶哈你噶哈呢——赶紧滚××蛋!走慢了别说我削你!”
二鬼子个子矮,人瘦,不善打架,被卷毛撵跑了。卷毛贴在老六门上,老六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大蒜味。卷毛说:“老妹,是我,卷毛,外头贼冷,我看见你烟囱里冒烟了,给我开开门呗,我就烤烤手——”
老六捧着搪瓷缸里的热水暖手,不吭声。
卷毛说:“早晨从你屋里出去那瘸子是谁?你连瘸子都搭理,咋不理(读lēi)我?在咱这噶哒我喊一嗓子,哪家房梁不哗啦哗啦往下掉土坷垃?”
“滚你妈的蛋,哪来的瘸子?赶紧滚犊子!”老六把搪瓷缸子的热水都扬到门上。门板有裂缝,热水从裂缝里溅到卷毛脸上。
卷毛吱啦哇啦地叫着:“小犊子,我没急眼你先炸庙儿了,你等着,明天整个胡同就都知道你老六在家里养汉子!”
老六一把推开门,手里举着铁锹,要把卷毛拍走。
但卷毛已经被人打倒了,头上戴的狗皮帽子也骨碌到雪地里。卷毛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帽子,边跑还边回头说:“等着,我回家拿刀去。要蹽杆子你他妈是大姑娘揍的!”
门开着,老六看到站在灯影里的是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