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漫天大雪寒风刺骨的严冬到莺啼燕呢桃红柳绿的阳春三月,漫长无际像过了几十年,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马金千拍着脑门笑,大有“十年一觉”之感。
石门城北花园是个商铺林立繁华似锦的热闹去处。名货,奇货,缺货,只要你肯大把花银钱,在这里什么也能买到。石门城原本就是个大十字路口,平汉路和正太路在这儿画个大十字,又画出了一座城池,这儿是平津的大门,入晋的咽喉,南下的要冲,东进的桥头——誉为华北重镇再恰当不过。淘金抢银拾珠捡玉四面八方各色人马都来这儿会聚。就连日本人也将此地设为军事经济要塞,驻屯军最高司令官是个少将。石门城,了不得!
北花园的商铺区最近又竖立起一杆旗帜,那牌匾是用大青石雕琢成嵌进石砖里的,上书金字“集翠阁”,专营石头行当,掌柜是石一丁。
马金千得意忘形,自称得了两件宝,一是石涛的《黄山观瀑图》,二是石一丁。他如数付给石一丁六十块洋钱,又为他拉场子,打局面,租店铺……他称石一丁为尚未雕琢成器的一块宝石。马金千大夫,火眼金睛!
在这块地界里想随便插杆旗子捞洋钱?没那么容易,呆不了几天你就得扯旗拔杆夹尾巴滚蛋,没有根基没有渠道,一根头发也休想插进来!
那天马金千领了石一丁来茗泉居茶园里喝茶,引石一丁给范怡斋老先生作揖后,取出“金千生命”印拓请范老先生指教批评,范举人瞪眼张嘴,脑袋点得像鸡吃米,驾起两条胳膊一个劲哆嗦,如抽羊角风打摆子一般。马金千高兴,他心领神会到这位范老夫子是发现了奇才才出现如此举止,抬手照石一丁后脑瓜上拍一巴掌,跪下磕个头。
石一丁果真在范老夫子跟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仨响头,又给范老夫子敬上一杯香茶,爬身起来接过花掌柜递过的茶壶,转茶园打了一圈。这就成了,放心干你行当去,干他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光绪十九年癸巳科举人,那叫块金字招牌,官能用,民也能用,日本人能用,中国人更能用,用得实在,用得气势。
石一丁,成了北花园的一个小角色。
六十块洋钱做行商的根本,富富有余。经营石头行当,轻车熟路。前有马金千大夫,后有范怡斋举人,石一丁要腾云驾雾啦。
刻在大青石上的“集翠阁”三个行书大字,是范举人行运丹田一气书就,那叫精神,颜体《麻姑碑》的根底,糅进了二王行草,帖碑相融,行楷并举,雄健中透出秀丽,开阔间敛尽峥嵘,果真大家风范。据范举人言称,近十年不出好字了,今天这一笔“集翠阁”犹是集聚了十年的精气神得以成就!
店铺里正面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横批,道是“同心真石友”,唐杜牧诗句,马金千亲书,清张裕钊魏碑风格,亦如刀劈斧削,笔笔见锋芒。马金千谦谦君子般笑道,追张裕钊怕有十年,想寻觅曾国藩的踪影,唉,不得法度,画虎成猫,将就着吧。石一丁不敢将就,拿去用上等绫精裱,装进了一个红木镜框里,这,也是招牌呀!他由衷地感叹道。
古铜色的大漆货架都是新打制的,整齐排列着各种形色的印石,福建、浙江、辽中、察哈尔产的印石名品这里都有;还有广尔、安徽、江苏、甘肃产的名砚货色也齐全。高高的榆木柜台后面,坐着石一丁掌柜,他行了大运。
时近子夜,石一丁回到了铺里。今天他被马金千拉去茗泉居茶园里玩京戏,石一丁不会玩,马金千叫他看。今天梅玉岫也跟了来,老师爱京戏,她也得以染指,一师一徒,今天唱《小宴》,马金千唱吕布,叶派小生,梅玉岫唱貂婵,梅派青衣,茶园花掌柜唱王允,言派老生。三人一台戏,唱到热乎头上,众茶客齐声喝彩叫绝,也跟着胡琴锣鼓家伙哼起来,有瘾呀,什么都忘了,大呼小叫,茗泉居崩了棚顶。石一丁听得入港,那绝妙的韵味腔色把他吸引进去不愿出来,他生平头一回感到,京戏的魅力和号召力令他心底里产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和欲望,引他回味着手中雕刀游刃于石上的同感,心下琢磨道,莫不是这就叫做马金千大夫所说的那个“艺术同源”的道理?听京戏手痒,老想玩雕刀……
听完《小宴》,下出是程派青衣戏《荒山泪》。石一丁入迷了,跷起二郎腿,半眯双眼,手指在茶桌上跟着锣鼓点蹦跳,他真享福!
马金千偏不叫他享福,招呼他进了茶园柜房,很认真地坐下来跟他交代了一件事——叫他用好石头仿制几方古人的印章,并塞给他一本印谱,上海开明书局印行的《明清篆刻流派选编》。石一丁惊诧问道,仿刻做什么用?马金千小心地告诉了他原委,并说,这事我不干,给你指一条发财的路。
石一丁说,若被识破,那两条狼子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马金千说,你放心,杜家父子是盲人瞎马,认不出的,再说啦,权威是范老夫子,石门城里顶天立地的主儿,不会差的。
从茶园回来,石一丁没睡觉,在灯下认真看印谱,看了大半夜,小风敲打着窗户,窗外一片清白,几只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蹦去,喳喳叫着告诉石一丁,天亮了。
天亮了。石一丁圈定了印谱上的四个人,六方印:明代人篆刻家文彭、何震;清代人篆刻家赵之谦、任颐。成竹在胸,他解衣睡觉了。
时过清明。马金千在诊所后院里开畦松土,他每年春天都要种几畦中药材,有时也望闻问切把脉开方,他说这叫“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合乎时宜。
这天临近中午,马金千还在田地里辛苦劳作,梅玉岫说石一丁来送东西。马大夫慌忙洗手擦脸,直奔书房。
四位古代大篆刻家的六方印章举到了马金千眼前,其中两方还刻了纽子、赑屃和狮子。看着那印石和印拓,马金千满意地笑了,道,一丁,你又为国军立了一大功。
马大夫示意石一丁把后院门插了,走进“田地”用花锄刨了个坑,把印石扔进去又填上土,踩上几脚,马金千解开裤子尿了一泡,叫石一丁也尿上一泡,尿完,两个人相觑片刻,突然大笑了,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