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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丽莲走进包间时,里面的人都已有些醉了。一个个歪歪咧咧的,形象很差。茶几上的食物散得到处都是,酒瓶七仰八倒,地上还有一摊呕吐物。空气中弥漫着冲鼻的酒气和一股难言的腻腻歪歪的味道。马丽莲是来救场的。赵老板钦点的晓虹突发盲肠炎,送去医院了。人走了,礼不能失,赵老板谈不上是会所的熟客,但好歹也是晓虹的恩客,时常光顾的。马丽莲与晓虹关系不错,关键时候要派上用场,替姐妹把未够的酒喝完,未尽的情谊叙完。那才是道理。

赵老板趴手趴脚地瘫在沙发上,问她:“你叫马丽莲,跟玛丽莲·梦露是啥关系?”

“她是我姨婆,去世得早,三十六岁就没了。”脆生生地回答。

赵老板嘿嘿笑起来。“怪不得,我看你跟她有点像。不过她皮肤比你要白一点,头发比你黄一点,还有这里,”他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好像比你还要再大一点点。”

“你怎么晓得,摸过?”马丽莲撇嘴。

“不用摸,我的眼睛是卷尺,刷地一下伸出去,一量,就晓得了。”赵老板笑,“不过还是没我的手准——我的手是测量仪,实验室用的那种,精确得不得了——要不要试试?”

赵老板和马丽莲转移到包间的角落。那里光线暗,是天然的防护罩。房里都是自己人,志趣相同的,但毕竟不礼貌,公共场所嘛。赵老板的手,伸到马丽莲衣服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真像在测量了。赵老板一兴奋,就不停地喝酒,还抽烟。发疯似的,同时叼上十根烟,嘴里塞满了,一吸,再一吐,烟雾缭绕十分壮观。马丽莲拿手机给他拍照,又喂他喝酒。嘴对嘴的。她喝一口,凑近了,喂进他嘴里。两人都笑。

她没对准,一大口酒吐在他身上——刚刚好,是上衣口袋那里。他脱掉衬衫,把皮夹拿出来,湿了。她道,我帮你擦干。他道,不许动我皮夹子的主意。她娇嗔,你数一数,里面有几张钞票,要是少一张,就罚我十张。他呵呵笑道,不罚你钱——脱衣服。少一张,就脱一件。

马丽莲做事很仔细,除了表面一层,还把皮夹里面的银行卡拿出来,拿纸巾抹干了。像扑克牌那样一张张摊在桌上——正面朝上,“让它们乘乘风凉。”她又往他嘴里塞烟,点上火。拿手机拍照。她给他看她拍的照片——他赤裸着上身,嘴里叼满烟,烟雾把他整张脸都遮住了,像鬼怪片。他看了直笑,说手机像素太差,清晰度不够。她说,你不懂,这是今年最新款。

买单时,赵老板给了马丽莲三百块钱小费。马丽莲送他到门口。赵老板说,我下次来还找你。马丽莲叹道,晓虹是我阿姐,带我入行的,我不能挖她的墙脚。赵老板说,我喜欢重情义的女人,下次小费加倍。她立刻笑成一朵花,道,那你下次一定要早点来。啊?

赵老板的车消失在夜幕里,马丽莲转身走向旁边一辆自行车——曹大年等在那里许久了。马丽莲屁股一抬,上了书包架,说,开车。曹大年说,开啥车,你当是刚才那辆?人家吃汽油的,我们只好靠憨力气。马丽莲在他头上拍了一下,道,小气鬼。曹大年脚在地上一点,自行车往前蹿出几尺。“胖女人,重得要命。”他道。

两人径直到了严卉家。马丽莲把手机里的照片拷进电脑。不是太清楚,但卡号勉强能看清。她指着其中一张告诉严卉,“就是这张,他买单用的就是这张卡。”随即报了密码,“453216”。

“这男人脑子不好使,密码输了几次才对。”马丽莲道,“我在旁边看得眼都花了。”

严卉在电脑上敲击了一阵,从抽屉里翻出一堆空白的银行卡。

几周后的一个下雨天,曹大年穿着连帽的雨衣,来到杨浦区的一个ATM点。取钱时,他戴着墨镜与口罩,低着头,整个人不露一星半点。卡塞进去,输了密码。完全正确。一天最多拿两万,一次两千。他分了十次才拿完。一大沓钱塞进包里。“啪嗒!”扔了个杯垫在取款机上——杯垫上写着“快乐王子”。他开门出去,雨下得正大。他吸了吸鼻子,骂声“他奶奶的”。

他告诉严卉,这么巧,ATM机里刚好没钱了,只拿了一万八。严卉想也没想,便说,好啊,那两千块钱算是借你的,不收利息,下个月还。曹大年暗骂一声“他奶奶的”,乖乖把钱拿出来。严卉说,卡里应该还有八万多,不着急,看看风声再说。

曹大年和马丽莲给赵瘸子他们送钱时,在路上商量着如何把钱藏些起来。“那小女人是人精,一分钱都瞒不过她。”曹大年恨恨的,揣着一大包钞票,橡皮筋捆着,塞得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马丽莲坐在自行车后座,双手环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背上。他道,贴得那么紧干吗,我又不是阔老板,没小费给你。她在他肚皮上狠狠抓了一把。他疼得叫起来。她道,看你还敢瞎说!

曹大年让马丽莲站得远远的,自己戴上墨镜和口罩,上楼去。担风险的事,他不让她干。

钱拿信封包了,外面写上“快乐王子”。从赵瘸子家的门缝下塞进去。马丽莲偷偷换了张五十块的假钞在里面——是买早点时别人找给她的。赵瘸子照例是不开门,过了一会儿,塞张收据出来,上面写明金额,还有赵瘸子的签名。赵瘸子属于比较老实的,肯签名。像张阿婆、大明那几个,就死也不肯签,要么就是拿左手签,鬼画符似的。严卉对此很不满意。她觉得凡事都要按规矩来,不按规矩就容易出事。她开了口,说以后谁再不好好签名,就拉倒——“拉倒”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给钱,拗断。张阿婆是不能没钱的,她儿子死得早,一个人把孙子拉扯大,孙子又有先天性心脏病。钱是用来救命的。大明也是。从安徽来上海打工,钱还没赚着一分,就得了尿毒症。要是没钱付医药费,分分钟都要翘辫子的。严卉晓得他们是怕惹麻烦,可又要钱又不想惹麻烦,天底下没这种道理。

曹大年送钱去王德发家时,动了点小脑筋。信封里是一千七,可他让王德发在收据上写“两千”。王德发四十多岁了,没结婚,在小区门口摆个油墩子摊头,一条手臂满是被油烫出来的泡。整天傻呵呵地笑,只会说三个字“谢谢哦”。别人不给钱,拿了油墩子就跑,他也是“谢谢哦”。曹大年同他商量时,他想也不想便在收据上写了“两千”——“谢谢哦!”他傻笑。

曹大年用这三百块钱给马丽莲买了条真丝围巾。又关照她,去夜总会上班时不许戴,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戴。马丽莲说,我已经有好几条围巾了,倒是你,一条也没有。他叹道,像我这种刀头上舔血的,还戴什么围巾——曹大年讲话总爱带点悲壮的色彩,像古代的绿林好汉。起初严卉自称“快乐王子”时,他很想不通,依他的意思,该叫“及时雨”、“呼保义”才是。有中国特色。严卉的抽屉里放着一本外国童话集,书签一年四季插在《快乐王子》那页。严卉手拿童话集,模样像是拿着圣经,头顶泛着光环。她说她是快乐王子,曹大年和马丽莲就是书中那只燕子,是她放出去做善事的。两人都半懂不懂。马丽莲说,放燕子我不晓得,放白鸽倒是听说过。

严卉七岁那年,爸爸溺水去世了。她是外婆带大的。这些年来,她那改嫁到澳洲的妈妈回上海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没有父母的照顾,严卉倒不觉得有多难受。她不像别的孩子,喜欢腻着大人。她是很独立的。读大学时,外婆也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严卉长得不难看,相反的,还很清秀,天生的衣架子,打扮起来像模特儿。在学理工的女孩里属于很出类拔萃的了。追她的男生不在少数,她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字“不”。她很少出去玩,整天窝在房里看书。她的枕边,永远只有一本童话集。

童话集是爸爸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爸爸每天都给她讲故事。爸爸走的前一天,讲的便是《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的雕像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上空一根高大的石柱上面。他浑身上下镶满了薄薄的黄金叶片,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他的双眼,剑柄上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灿灿发光的红色宝石……快乐王子把宝剑上的红宝石,还有他的两颗眼睛——两颗蓝宝石,托燕子送给了需要帮助的人。最后,他成了瞎子,而那只燕子,因为来不及飞去南方,冻死在快乐王子的脚下……”

她看到爸爸眼里闪动着泪光。第二天,爸爸便出事了。一个小女孩掉进公园的河里,爸爸脱下大衣,一个飞身跳进河里。小女孩得救了,他却再也没能上来。爸爸的水性很好,应该是天太冷腿抽筋的缘故。爸爸的大衣口袋里,揣着刚买的一本童话集。里面的故事,严卉大多听过,但那时她还不怎么识字,只会看图。她翻到《快乐王子》那页,快乐王子戴着头冠,穿着华丽的宫服,袖管是宽宽的蝴蝶袖,腰间插着宝剑,英气勃勃。他的身边,低低飞着一只燕子。严卉抚摸着书页,一章一章的,就像抚摸着爸爸的脸。她的眼泪落下来,刚刚好,落在快乐王子的脸上,闪着光,有了立体感——快乐王子的眼睛会说话,似在倾诉着什么,一句一句的。别人听不见,只有严卉能听见。像是加了密的无线电波,仅她这个频段能接收。

大学毕业后,严卉分到一家出版社,负责杂志电子版的技术支持。单位离家很近,旁边就是曹大年工作的小饭馆。曹大年烧得一手正宗的本帮菜——红烧肉、油爆虾、狮子头,带旺了那家小饭馆的生意,方圆几里都有些小名气的。严卉不会做饭,隔三岔五便过去,找个靠窗的位置,点一道菜,一个汤,一碗饭。某天,她向老板提出要见见厨师。曹大年疑疑惑惑地走出来,严卉很郑重地跟他握手,说,你烧的菜味道真嗲。曹大年倒有些窘了,吃不准这小姑娘是啥路道。两人便认识了。曹大年叫她“小姑娘”,她叫他“爷叔”。其实他只大她十来岁,主要是长相比较沧桑。两人真正熟稔,是在去年。曹大年吸毒,毒瘾很深,房子卖掉了,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戒了七八回都不行。最终还是严卉帮他戒了。她问他,你信任我吗?他犹犹豫豫地点头。她把他关在自家的小房间里,拿绳子将手脚绑个严严实实,一天三餐送进去。夜晚,他吼叫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野兽似的。最困难的那几天,她在他嘴里塞块木板,外面再贴块胶布——怕他咬舌头。他动弹不得,死死瞪着她,眼圈布满怖人的血丝,两只眼珠凸出来,喉结上下滚动着。她说,只要过了这关,我浦东那套一室户,就送给你住。两周后,曹大年戒毒成功。严卉把房子钥匙送到他面前。他傻眼,都有些不敢相信了。曹大年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怪。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回答,不为什么,我就是想帮你——帮人还需要理由吗?

严卉给曹大年讲《快乐王子》。她脸上闪耀着有些诡异的神圣的光芒。说她诡异,是因为曹大年不相信世上有人会不计回报地帮助别人。不可思议了。曹大年书读得少,但也晓得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道理。严卉称得上是他的朋友。曹大年小时候也梦想要当侠客,当英雄,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但随着年岁增大,梦就醒了。梦又怎么会变成真的呢?严卉就是有这本事。她的嘴,有着某种魔力,说出的话明明是梦,天方夜谭般,可偏偏就是千真万确。她有着理工科学生的胆大心细,以及魔女般的神秘莫测。她声音很低,每一句都似穿透了几千几万年,带着磁性。她把口罩、墨镜、雨衣放在他面前。曹大年觉得自己被催眠了似的,全身热血沸腾,竟似比她还激动。他什么都听她的,只是提出——是否可以把口罩、墨镜换成像佐罗那样的面具,更酷更有威慑力。他说,穿雨衣戴口罩墨镜,看着像变态杀手。严卉说,可以,只要你不怕坐牢,什么都不穿都不戴也没问题。曹大年听到“坐牢”两个字,血嗖的一下,变冷了,从梦想拉回现实。他有些抖豁了。严卉继续给他讲《快乐王子》。曹大年问,这么做,我有什么好处?严卉说,没好处。他嘿的一声,说,我吃饱了撑的?她道,会上天堂的。他道,上不上天堂我无所谓,我只要这辈子太太平平。她道,你太平得了吗?没有我,你毒瘾分分钟都会复发,没有我,你只能过像狗一样的日子。这话像威胁,又像诅咒。曹大年觉得这话没道理,但不知怎的,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严卉把玩着书签,不看他,嘴里道,做不做随你。他怔了半晌,想走,脚竟像被钉着似的,动也不动,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好!”——那一瞬,胸中有什么东西涌起,豪情万丈的,升到半空中,又是没根没底的,疑疑惑惑的,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他吸了吸鼻子,暗骂一声“他奶奶的”。

严卉介绍马丽莲给他认识。马丽莲就是当年那个落水的女孩。严卉花了不少精力,在“黄玫瑰”夜总会隔壁的便利店找到她。当时她身穿粉紫色的透视衬衫,头三粒纽扣都松着,手拿一盒避孕套,正在排队付钱,还不时地朝门口车上的老男人媚笑。“你这副样子,我爸爸在天上见了也要吐血。”严卉倒不是怪她,而是有些遗憾——世上少了个优秀的工程师,却多了个妓女。严卉拿爸爸的照片给她看。她说,要不,我赔你个爸爸?我有大把干爹。严卉说,我不要爸爸,我要你。马丽莲形容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像光着身子站在腊月里的街头,浑身汗毛倒竖,头皮一阵阵发麻,连呵出来的气都成冰的了。这女人身上有妖气。”马丽莲几次问曹大年,“我是因为欠了她的,那你呢,又因为什么?”曹大年恨恨地说:“因为脑子坏掉了——被枪打过了。”

赵老板没有食言,下次光顾时,果然给了马丽莲六百块小费。他告诉马丽莲,他那张银行卡不知怎的,莫名其妙被人提走几万块,“警察说是伪造磁条信息,是高科技犯罪——想不通,这张卡又没离开过皮夹子,嘿,真是碰着赤佬了!”马丽莲提醒他:“谁说没离过皮夹——难道你买单的时候不拿出来?现在世道乱得很,要当心。”赵老板说:“就是,防不胜防,都不敢出来玩了。”马丽莲把头依偎在他怀里,很贴心地说:“玩还是要玩的,就是少豁点浪头,别动不动就给这么多小费,点的酒不是轩尼诗就是马爹利,钱是赚来的又不是偷来的——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谁不晓得你赵老板是大户——”马丽莲拨拉着他胸前几根稀疏的毛,心怦怦地跳,想曹大年上周五刚刚去南汇提钱,这瘟生周一报的警,差一点点。

新闻里公布了犯罪嫌疑人的录像,警方提醒市民,要妥善保护好银行卡信息,不要被他人盗取。又指出,代号“快乐王子”的犯罪分子相当狡猾,每次都在不同的地点取钱,给破案造成一定难度。曹大年和马丽莲边看电视边吃瓜子,“呸呸呸”,吐得地上都是瓜子皮。严卉蹙着眉头,说,曹大年你这个翘小拇指的毛病要改掉,否则早晚出事。曹大年一怔。严卉道,你炒菜时喜欢翘小拇指,连吃瓜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录像里清清楚楚,从揿密码到拿钞票,小拇指翘得跟抽筋似的——你以为警察都是吃素的?曹大年哦了一声。严卉又道,还有马丽莲,以后少跟那个赵老板见面,言多必失,你又不是什么精细的人。马丽莲朝她看。严卉说下去,我晓得你是贪人家的小费,我跟你讲,别因小失大。马丽莲冲她一句,没小费,我吃西北风啊。严卉说,我又不是不给你工资。马丽莲嘿的一声,道,上海规定最低工资都有一千多,你那点钱,顶多也就是个下岗补贴。严卉不说话,打开皮夹,扔了张卡出来。

“我的工资卡,密码是我生日,你们拿去用。”

满地都是瓜子皮,严卉叮嘱他们扫干净再走。“马丽莲你好歹也是‘黄玫瑰’的花魁,有点素质好吧?”曹大年嘴里咕哝着“他奶奶的”,拿了把扫帚过来。严卉瞥见他翘起的小拇指,拿起电视机遥控器便扔了过去,“啪”的一声。曹大年疼得大叫。马丽莲说,严卉你干啥打我男人?严卉说,你男人自己寻死,打死活该。

赵瘸子下月娶媳妇,他向“快乐王子”申请,是否可以领取一笔结婚津贴——他把申请书与收据一并从门缝下塞了出来,还夹了三张百元大钞。曹大年收好钞票,把申请书拿去给严卉。严卉驳回申请——结婚不属于生存需求,理由不充分。曹大年替赵瘸子说好话,说他快五十的人了,好不容易搭上个女人,女人想去海南岛度蜜月,要是不成,婚事多半要泡汤。说不定到时赵瘸子一个想不开,就不想活了——这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严卉反问,结婚要给钱,那下次他老婆生小孩我给不给,他小孩满月我给不给?与其那时候想不开,还不如现在早点走掉拉倒——不批准。曹大年吃瘪,便撺掇马丽莲一起说。马丽莲没接茬。严卉咳嗽一声,说,还记不记得葛军——曹大年晓得她是拿葛军的事警告自己。葛军是个半老头儿,断了条手臂,在杂志社后面那条巷子里捡破烂,身上永远是件煤黑色的灯芯绒外套,一只手伸出来,从手心到手背,到手指,再到指甲,统统是黑的,野人似的。严卉第一次把五百块钱交到他手里,钞票白晃晃的,都有些刺眼了。也是这家伙胆大敢搏,拿着“快乐王子”的钱去炒股,居然给他赚了个满堂红。曹大年收了好处,替他瞒着掖着,最后还是被严卉察觉了,除了他的名。曹大年为这事没少挨骂。严卉也便是从这件事起,不叫他“爷叔”,而直呼其名的——“曹大年你自己说,你有没有做爷叔的样子,啊?”

严卉的宗旨是——“快乐王子”,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钱是救命钱。靠它救命的人太多了,要花在刀口上。曹大年有时气不顺,会冲她一句,你真以为你是救世主啊,能救得了几个?严卉说,救得一个是一个。曹大年便嗤的一声,说,你是天使,天上下来的,背上插了两根翅膀,我们不好跟你比。他恨恨的,向马丽莲拿了严卉的工资卡,刷卡买了两条中华、一条LEE牛仔裤。“她说让我们随便用,不用白不用。”马丽莲又把卡要回来,还给严卉。“天使也要吃饭。”她嘲兮兮地说。

平心而论,严卉觉得这两人也不易了。抽屉里有大沓的钞票,真要横起来,拿榔头把锁砸个稀烂,也不是什么难事。曹大年那家伙,当初瘾上来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铤而走险的事——现在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真是一门心思要上天堂了。严卉不是拎不清的人。她妈妈上周从澳洲回上海,带她逛恒隆广场,说喜欢什么东西随便买。这女人的继任丈夫是大律师,很有钱。严卉没跟她客气,挑了一个爱马仕的皮包,九万多。女人怔了怔。她记得三年前回来那次,严卉只是在运动城买了双耐克鞋。档次陡然上去不少。几天后,严卉便以六万块的价格,把皮包转手卖掉,给曹大年和马丽莲每人发了三万块奖金。放在信封里,外面写着“给我最最亲爱的燕子。快乐王子。”

葛军炒股后,便不在后巷出现了。严卉估计,股票最好的那阵,他至少翻了四五倍。受他影响,严卉也想过把“快乐王子”基金拿去炒股,结果没等拿定主意,股市便崩盘了。葛军又乖乖回来捡破烂了。他那件煤黑色的灯芯绒外套依然没换,只是手干净了许多。摸过钞票,再来摸垃圾,心活了又死,肯定不甘。严卉注意到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不安分得很。一条手臂孤零零地垂着,身体向一侧倾斜。他必定盼着有人再帮他一次。严卉才不会给他机会——快乐王子是城市的最高点,能看见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那些处于困境之中的人们,正等待着他——严卉看见公园门口那个行乞的瞎眼女人,三十几岁,头顶斑秃了一大块。起初有人怀疑她的眼睛是假瞎,就像许多以乞讨为生的人一样,是噱头。那些人把痰吐进矿泉水瓶里给她,说请她喝水。她拿过来便喝,还说“谢谢”。她不白讨钱。她是浙江人,会唱绍兴戏。嗓子沙沙的,最适合唱尹派。严卉站在一边,听她完整地唱完一段《桑园访妻》,把一张十元钱放进她面前的铁盒里。

瞎女人住在普陀区一处违章建筑内,十平方不到的小屋,床边一个矮马桶,墙上满是青灰色的霉点。曹大年把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瞎女人抖抖的,一张张地数。一、二、三……一共是二十张。“谢谢——”瞎女人眼睛霎时有了光彩,瞳孔都见到人影了。曹大年卡着喉咙,用假嗓说:“我是快乐王子。快乐王子晓得吧?”瞎女人激动地说:“晓得晓得——快乐王子是好人。”

曹大年出事那天,天气格外地晴朗。他先是同马丽莲去逛了一圈家乐福,买了些生活用品。他原先住的房子下月租约到期,索性便不续了,预备搬进浦东那套一室户。“又不是没房子,干吗还在外面租?”他说这话时,眼睛瞟着严卉——是怕她反悔。严卉不吭声。他又道,钥匙在我手里,就是我的房子。严卉嘿的一声,说,你不想住,还给我也可以。曹大年买来油漆,把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他的意思是,等油漆味散了,就和马丽莲一起搬进去。马丽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曹大年瞥见她的神情,心里便有了七八成底,也不说话,光是拉着她的手。两人窸窸窣窣地,商量了一番布置新家的事。

晚上十一点多,曹大年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揣着严卉刚制成的一张卡,来到莘庄的某个24小时自助银行。ATM机的屏幕上呈现出他戴墨镜口罩的模样,怪物似的。他不自禁地笑了笑,暗骂一声“他奶奶的”。卡塞进去,他输了密码——小拇指翘着。机器里响起一阵隆隆的点钞声。他吹了记口哨,对着屏幕整理了一下头发。出钞口弹出一沓钞票。他伸手去拿——“咣当”一声,一副手铐套进他的手腕,冰冷冰冷。他一怔,还不及反应,另一只手臂被重重地扭到背后。他疼得大叫,“啊——”

写有“快乐王子”的杯垫从他怀里掉出来。龙飞凤舞的字迹,是严卉的杰作。连每次用的笔都不一样,有粗有细,五颜六色的。曹大年被押上门口一辆警车。警笛不停地响。他脑子里空白一片,晕晕的,做梦似的。曹大年两眼无神地朝天上看,竟见到树枝上停着一只燕子,一动不动,泛着凛凛的银光,像是水晶制成的——这个季节居然还有燕子,也不晓得是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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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我的气人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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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江浩”,却觉醒了一个气人系统。只要能气到人就可以得到怒气值,获得丰厚的奖励。从此之后,废柴,不努力...全都不存在,人们只要面对江浩,就必然会闻风丧胆。江浩励志要做一个怼天怼地的男人。
  • 我想一直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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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疯了吗?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那受伤了没有?你为什么一直都在保护我?我们见过吗?或者我们有特殊关系。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吗?
  • “水仙号”的黑水手(译文经典)

    “水仙号”的黑水手(译文经典)

    《“水仙号”的黑水手》是康拉德著名的“海洋小说”的代表作之一。黑人新水手惠特一上船就病倒在床,对整个航行没有出过一点力,却处处表现出“暴躁和怯懦”。最后,惠特死在船上。海员们为他举行了水葬,惠特的尸体刚一掉在海里,海面上就刮起了一阵怪风,此后一切正常,“水仙号”抵达英国,海员们登陆后四散而去。惠特这个独特的形象激起过评论家们的巨大兴趣,评论《水仙号》成了解释惠特的意义,结果有多少康拉德评论家就有多少惠特。而其实,惠特不过是陆上千千万万具体社会现象投向大海的阴影的焦点。康拉德把人类的普遍痛苦“物化”成了惠特,从而塑造出一个独特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