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浓厚的云层里吃力地移动着,天特别闷热。自从收罢小麦,播种上玉米、豆子、花生等秋作物之后,老天再也没有下过一滴雨,天干地旱得简直要人的命;野外的庄稼黄了叶子,高坡上沙地里的庄稼甚至死了棵儿;只有洼地的野草显得嫩绿,似乎还有些精神;各种动物都钻窟打洞地隐藏了起来,路旁的杨柳树上偶尔有一两声鸟的叫声。庄稼地里早没了人影儿,路上也已行人稀少,收工的村民都回家歇晌了。这时,在路西边豆地里的两座坟墓前,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正佝偻着腰,用那双鹰爪般的手拔坟墓边的野草。说是坟墓,其实就是两个土包,一大一小。这个老人就是老村长赵永良。大的土包下面埋的是老村长的老伴,小的土包下面是老村长的孙子。黑子在两个坟墓之间趴着,也有些沉默。老村长拔完草,又看看天,这才把一捆从地里割来缠满豆丝的豆秧挪上老伴的坟包,蹲下身子趁着坡度,把绳子扣在肩上努力地背起来。豆秧捆子像一个柴垛,把老人的腰压得更弯了,几乎看不到人只能看到这个柴垛在慢慢地向前移动。
黑子不慌不忙地跟在老村长的身后。
“嘀——嘀嘀——”
入了大路不一会儿,突然,后面开过来一辆小轿车,卷起浓浓的尘土从老村长身边快速地轧了过去,径直向前面的村子驶去。黑子对着远去的轿车狂吠着,之后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使沉闷的正午有了一丝活跃的气息。
老村长抬起头,一双浑浊带着疑虑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去的轿车沉思起来。莫非是老社长回来看我?不会,那时他从公社书记升到了县里,每次下乡检查都是几辆轿车跟随着!何况后来他又调到了省里?唉,我给他写了十几封信,连个回信的影子也没见着啊!或许是司法部门来调查村子里面的一起强奸案?不然就是抓住了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来到村前,老村长听到人们在议论着什么,有的在说这车是调查村里的一起强奸案的,有的在说这车是来调查冰棍厂被盗案件的,最后,老村长又隐隐约约听到人们议论着面粉厂,议论着一个人物。他愤恨诧异了,这个人物就是他的不共戴天的仇人——赵明荣。老村长犹豫了,疑惑了,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到了家,老村长靠近柴垛慢慢地向后一仰,他和一捆豆秧就全放倒在了地上。黑子围着他摇着尾巴,又用头去拱老村长的腿。老村长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黑子的头,每次他都是这样在那儿疲乏地喘了一会儿粗气,摸着黑子睡去。有时候恨不得想睡过去永远不再起来,什么都不要想不要问了,和孙子老伴团圆去。不行,绝对不行,因为他有一件大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完成,怎能轻易地去找孙子找老伴呢?他来到屋里,坐在小矮凳上,拿出一块馍,掰开递给了黑子。黑子摇着尾巴吃得有滋有味。老村长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人们的那些议论使他无法平静。过了许久,他又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大步走到床铺前,猛地掀起苇席,从下面摸出一把亮光闪闪的斧头来。他用手试了试斧刃,快,太快了,锋利无比。谁能经得住这一斧头?哼!你赵明荣能经得住这一斧头吗?又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斧头放在了苇席下面,走出了屋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炽热而又沉闷的苍穹中,大块大块的浓云这里堆积一垛那里堆积一片,在笨拙地移动着,它们散开相交,相交散开,最终撕扯在一起,变换着形状和颜色,太阳在这些浓厚变幻的云层里缓慢地移动,最后终于与西山的山峰相交了,一眨眼的工夫,它好像一个笨重的彩色石磨突然一下子坠入西山不见了……
村会计赵明杰和支书老金俩人来到老村长赵永良家的院子外站住了。他俩互相看了看,心情很矛盾又很沉重。赵明杰比较年轻,三十来岁,他是赵永良本族的远房侄子。改革开放后,撤社并乡,原大队也更改为行政村,赵永良是大队委员,所以乡政府任命他为第一任村长。那时还没有由村民直接选举村长,都是上级任命。村支书老金是原大队书记兼任村支书的,他是另一个自然村子的人,年龄与赵永良相仿。今天他俩实在不愿意打扰老村长平静的生活,更不愿意去碰老村长心中令人痛心的那块伤口。面对事实,他俩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令人沮丧令人愤慨的事说出来,慢慢的让老村长知道,让老村长……唉,真是愁煞人呀!他俩推开半掩着的院门,来到了院子里。会计明杰问道:“大叔在家吗?”
黑子“汪汪”两声就不再吼叫了,摇着尾巴来到大门前,它认识明杰和支书。老村长听到有人说话就起身走出屋子,看是他俩一愣,因为他们三个人已好长时间没有到过一起说说话了,几乎连个照面也没有过。他们实在不愿意见着老村长,见老村长说什么?那场面尴尬呀!
支书老金看着老村长,笑笑说:“老赵在家里。”
“啥事?”老村长问道。
明杰一愣,手摸了摸头刚想说话,支书就说道:“没事,坐坐,跟你说说话。”
“说说话?”老村长感到不可思议,用手指指小板凳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坐坐,好,说说话,说说话。”
会计和支书坐下来,坐下来才觉得需要说的话不能直接说出来,得绕着弯子说才行啊。他俩看着饭桌上杯盘狼藉没刷的碗筷和一群乱哄哄的苍蝇,心中的酸楚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明杰说:“大叔,饭还没吃?”
老村长说:“没吃,不知咋弄的一点儿也不饿,吃不下去。”
支书说:“老赵,吃不下也要硬吃一点儿饭。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咱们这个年龄的人肚子里没有东西哪能行!一定得吃饭!”
明杰慌忙起身要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进水盆里,老村长说什么也不让,直说等一会儿自己烧点儿稀饭就行了。明杰说:“好好,我把碗筷放在水盆里泡泡等会儿你好刷。”
支书说:“让明杰给你收拾收拾吧!”
老村长一阵沉默。
明杰和支书对视一下目光,也沉默着。许久支书才说道:“老赵,天气太热了,你地里的活叫明杰安排人给除除草就行了。明礼和他媳妇这些日子没来?闺女家也忙呀,人家有公公婆婆不能老来看你!我看就叫明杰给安排一下吧!”
老村长对他俩说不需要,儿子儿媳妇没来,在厂里上班忙,闺女来过了,前天才走的。现在地都承包到个人了,都是各干各的哪有闲人?但又觉得他们俩有什么话要说,便问道:“老金,明杰,你俩有啥话就说吧。”
“呃,呃,也没有啥……”明杰支吾着,“还是,呃呃……咱们村……”
支书老金接着说道:“还是咱们面粉厂的事。”
“面粉厂咋了?”老村长眼一瞪说道。
支书与明杰又对视一下目光,支书说:“老赵,这事因为……但不管怎样,面粉厂的官司我们都会坚决打到底的!不打赢这官司我们绝对不会罢休!不陪你老赵走到底我们也绝不甘心!”
“谢谢,谢谢。”老村长有些激动,“有你俩说这话,能理解我就够了,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们也坚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明杰道,“大叔,放心吧!”
“他赵明荣就是条野狼,我也要找到他!”老村长愤怒地说,“我能善罢甘休吗?他狗日的做的都是些啥事?他跑了,跑了就啥事没有了?你俩说说,咱是在啥情况下办的厂?唉,咱办厂做啥?罪孽呀,我落了个啥?你俩说说啊……”老村长说到这儿已是老泪纵横了。
黑子望着愤怒的老村长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向前跪爬着,把头枕在老村长的脚面上。
明杰和支书头低着,回避着老村长那冷飕飕令人发毛的目光。他俩无法回答老村长那一连串的问题。